第5章 專家
- 小鎮(zhèn)奇談
- 七月
- 11035字
- 2021-09-13 17:42:26
其實不用兒子說,劉佩早就注意到了404廠的防空警報。出于職業(yè)的敏感,他第一次聽到這響動就起了好奇,隨即追根溯源,把這奇葩做法摸了個大概。比起這地方其他的古怪,上班汽笛的事情要正常得多。
廠里工人對這個上下班“鈴”的叫法并不統(tǒng)一,分了好幾種。“響汽笛”,是上海系的叫法;四川人叫它“昂哨”;最奇怪的是哈爾濱系,叫“拉牟”。“牟”大概是某種動物的擬聲。所有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又堅持著自己的叫法。這個細節(jié)看似無關緊要,但也讓劉佩覺得這地方比自己過去工作過的單位要多些麻煩。
這古怪的來龍去脈劉佩不用問也大概能猜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廠時沒有普及手表,沒有統(tǒng)一的計時器。廠里是三支隊伍,有哈爾濱、上海兩系老人,外加沒有現(xiàn)代工廠工作經(jīng)驗的四川新人,加起來上萬人,要管控訓練好他們的工作紀律,必須有統(tǒng)一的、不會被忽視的打卡控制機制。
這個機制最后的選擇落在防空警報上倒并不太出奇,這東西簡單直接,聲音響徹云霄,足以保證廠區(qū)、家屬區(qū)內(nèi)所有人都能聽到統(tǒng)一的指令,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不會錯過。直到今天,除了防空警報,鮮有能做到這點的。
但這里面又暗含一個問題:這地方是重點防空區(qū),這樣使用防空警報等于廢棄了它原來正常的功能,這是意味著它原來的功能不需要了呢,還是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呢?
這些東西劉佩沒有足夠的保密級別去了解,讓他一時有些好奇。又想到劉子琦一向?qū)@些感興趣,得空的時候若是講給兒子聽,兒子一定會開心。不過,這些念頭很快就忙得顧不上了。
入職手續(xù)到傍晚才辦好,等劉佩把文件和資料收拾妥當后,走出賓館,上了那輛黑得有些深沉的桑塔納。司機等候已久,門剛關便掉轉(zhuǎn)車頭往廠里去了。車開出家屬區(qū)的鐵門沒一分鐘,就能看到河邊一個掛著藍布簾的門臉,劉佩并不知道兒子下午在這里有過一段小小的冒險,注意力盡數(shù)放到了前方鎮(zhèn)廣場中央十多米高的雕像上:一個騎馬的古代英雄昂首而立,手持長劍。雕像大雖大,技法卻很粗糙,造型僵硬,人物表情也很呆板,據(jù)說是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車駛?cè)氪箝T,爬過一連串坡道,最后在一棟寬體大樓旁停了下來。
大樓一共十二層,一面傍山,樓頂掛著404廠的招牌。建筑外立面有些老舊,藍白色的涂料已經(jīng)褪色,配色本身也顯得過時。大城市已經(jīng)學歐美建起了亮堂耀眼的玻璃大樓,而它依然透著蘇聯(lián)時代的氣息——封閉,冷漠,莊嚴。
劉佩下車,在司機的帶領下進了大樓正門。和廠里其他工人一樣,司機穿著藍色的廠服,看起來千人一面,毫無特點,他也沒有慣常的寒暄和介紹,只是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前面。
大樓的正門沒有門衛(wèi),進去沒兩步就是電梯間,但司機沒有按電梯,也沒有上樓梯,而是徑直往前,繞過電梯間,朝后方的狹長通道走去。轉(zhuǎn)過幾個彎后,劉佩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聲息全無,前面沒了路,只有一個蔫不拉唧的同樣穿著廠服的老頭兒在門邊的鐵凳子上坐著看報。見到這人,司機也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隔著老花鏡框,老頭兒抬眼打量著劉佩,目光竟然很凌厲。劉佩伸手摸了好一會兒,才找齊自己“三證”:身份證、安全證、臨時許可證。正式的證件是一張先進的IC卡,刷一下就可以,但一時半會兒還沒辦下來。
“真是不好意思,麻煩您專門等我。”他不忘客氣一下。
老頭也不搭話,接過證件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不時還跟劉佩本人對一下。時間似乎拉得格外長,終于見他點頭,把“三證”遞了回來。劉佩接過來的時候,證件下面已經(jīng)多了一張純白色的卡片。大爺沒起身,更沒給劉佩任何指引,又埋頭繼續(xù)看報,仿佛恢復成了一尊雕塑。
手里握著卡片,劉佩不由多看了兩眼,這東西他在別的單位也見過,每次都覺得很神奇:這東西用的是射頻信號,不像磁卡需要插進去刷,更不用等老半天。有了這張卡,只要靠近識別裝置,卡里的身份信息就能全部傳輸過去。和很多東西一樣,這項技術是美國人的發(fā)明。劉佩在手中撥弄著卡片,心想:什么時候我們自己也能發(fā)明這么方便優(yōu)秀的技術就好了。
他走到過道的盡頭,將那張白卡片貼在墻上。整整一面墻上白下藍,用來識別卡的區(qū)域并沒有任何特別的標志,就聽到一下微不可聞的嘀聲。慢慢地,靠山的那面墻壁無聲向上打開,劉佩走入黑暗中,背后咔啦一聲關上,落鎖。
等背后落鎖關嚴,燈才亮起,四面是冰冷粗礪的花崗巖,半是自然半是人工。通道小而矮,一次最多容兩人并排通行。劉佩順著蜿蜒的隧道走了十來米,只見一道金屬大門擋住了去路。他摁下墻邊電鈕,門上一個狹窄縫隙從內(nèi)側(cè)唰地打開,劉佩把三張證件疊好塞了進去。
一雙和善的眼睛出現(xiàn)在縫隙后面,“劉佩同志,稍等。”
金屬門的最右面降下一幅,整個門一共三幅,開了三分之一,只容一人進出。門后要寬敞許多,雖然沒有十二層樓那么大,整個空間也有一棟六層寫字樓大小。
這棟不存在的樓,隱藏在十二層大樓背后的山里,從外部看不到一絲痕跡。十二層大樓背山的一面是條從山上淌下的小溪,廠里沿著小溪修了登山廊道,立著玉蘭燈和水泥架。水泥架年代久遠,上面的藤蔓已經(jīng)掩得嚴嚴實實,夏日一到便繁花盛開,鳥鳴不斷。沒人會想到這下面另有乾坤。
迎接劉佩的是一位穿著藍色褂子的老人,同樣也是工廠制服,但不是勞保樣式。老人身量挺高,一頭花白頭發(fā),已經(jīng)快到正常退休的年紀,看起來滿臉疲憊,一見面就伸出了右手,然后親切地埋怨道:“劉佩同志,等你好久了。手續(xù)這才辦完?也太慢了。剛才老領導在外面有給你說什么嗎?”
老人名叫唐援朝,是這里的負責人,從行政級別上他只高劉佩半級,但從劉佩在此地執(zhí)行任務的那一刻起,唐援朝便是劉佩的直屬上級。之前等手續(xù)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跟這位唐援朝聊過幾次,因為軍工系統(tǒng)的緣故,這里的規(guī)矩比劉佩待過的許多地方都更嚴格。在保密手續(xù)和檔案審核完畢前,關鍵性的資料唐工硬是一句也沒透露過。偏偏手續(xù)又折騰了許久,劉佩早就心急難耐,見到唐工便笑道:“這點手續(xù)折騰得我頭都大了,來來回回弄了幾天,好在總算是弄完了。老領導?你是說在外面檢查我證件那位?”
“每次有新人加入,他都會借機過來看一眼。等你以后拿到正式卡也就見不到他了。只要離開工作崗位,誰也不能進小樓了。他在這里等了幾十年,偏偏連看‘異客’的第二眼都沒有等到。”
劉佩心中一凜,“嚴格管理是應該的。那我現(xiàn)在總算是進了山門,可以見正神了吧?我現(xiàn)在能看‘異客’第一眼了嗎?”
“那當然。”唐援朝點頭,“你著急,我們也一樣啊。”說著便帶他往里走,徑直上樓。
“異客”存放在三樓上,小樓基地沒電梯,只有金屬架的樓梯,劉佩跟著爬了上去。山體里面很潮,為了驅(qū)趕潮氣,通風機又開得很大,于是整個基地又潮又冷。
“‘異客’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劉佩邊走邊問。
唐援朝嘆了口氣,“你要我用幾句話說明白,這可太難了。還是等你先看了本體再聊吧。”
兩人上了三層,又是一扇鋼鐵大門。
唐援朝去按門上的一個圓形區(qū)域,過了大概一分鐘,聽到嘀的一聲。原來是掌紋識別鎖,劉佩暗想,這里面的安全裝置真不少啊。此時,門還沒有開,圓形區(qū)域旁邊的一個十寸左右的顯像管亮了起來,上面開始跳動著藍色數(shù)字。
最開始,數(shù)字出現(xiàn)得比較慢——3。
轉(zhuǎn)眼間,速度快了起來:.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
然后,越來越快,眼睛已經(jīng)跟不上數(shù)字的刷新: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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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佩一眼就認出這是π的值。從數(shù)字出現(xiàn)的方式來看,顯然是用某種算法現(xiàn)場計算了一遍。這是做什么?他疑惑地望向唐工,一臉疲憊的唐工,卻頭也沒抬。顯像管上的數(shù)字停了下來,一個綠色的邊框提示“核算通過”,又是嘀的一聲,門終于開了。
只見里面是一個偌大的空間,但一層層球體嵌套將其分隔開來,滿眼都是加固鋼條和新打的密封圈。最外面的儀器控制臺邊坐著五個工作人員,顯然是在等待唐工,見到他立刻站了起來。唐工也沒開口,只是擺了擺手讓他們坐下。
房間臨時加固過,還有一股焊錫和膠水的味道。四面有許多管道順墻蔓延,里面?zhèn)鱽硭凰坏娘L聲。那是加壓氣循環(huán)裝置,如有必要,可以在瞬間完成艙內(nèi)高壓換氣,不管換的是空氣、毒氣,還是超低溫制冷劑。
白色的日光燈照亮了房間,最外圍被裝置儀器塞得密密麻麻,而兩層鉛玻璃封閉門后卻有一個敞亮的空間,最靠邊也安放著些儀器,但中央?yún)s很空,正中間堆著幾塊巖石。唐援朝笑著解釋道:“我們連客人帶客廳都搬了進來。”
客廳還真是敞亮呢。
這笑話卻沒逗出劉佩的笑來,他雖有心理準備,但從望見它的第一刻,他就覺得喉頭一陣發(fā)緊,心跳似乎都停了。
這就是“異客”。
他看過照片,看過描述說明,也看過錄像帶,詳細閱讀過資料,看過了那些東西之后,劉佩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沒有充分證據(jù)證明這是生命體,為什么所有人都默認它是生物?”
但親眼看見之后,劉佩才意識到,很難想象這東西不是生物——
趴在粗礪玄武巖上的“異客”,微光在它身上變幻流動著,它的形狀也隨之不斷變化,像煙一樣飄動,但又凝聚不散,宛若一團有生命的濃縮的霧。
劉佩通曉六種語言,在這六種語言里,他找不到任何詞語來描述“異客”的形狀,錄像也不足以準確記錄“異客”的光和形狀的微妙脈動。
對“異客”的樣貌只有一種最接近事實的描述,一種不應該用于描述生命的語言:數(shù)學語言。
“異客”的形狀,像是一個以遞歸迭代方式生成的分形體。
分形體在世界上并不罕見,它代表一種不同尺度上自相似的結(jié)構(gòu),比如花菜的寶塔就是一個分形體,每一個小結(jié)構(gòu)都和大結(jié)構(gòu)相似,局部特征和整體特征彼此重復。但“異客”的分形體卻顯得非常復雜,就像無盡漩渦一樣層層糾纏。
“關燈。”唐工說著,朝上面打了個手勢。從外到里,幾層燈光逐漸熄滅。“異客”幻變的光在黑暗中顯得清晰無比。黑暗中,這東西更像是在漆黑深海里拍攝到的某種熒光水母,緩慢地變形,放射著五顏六色的光彩。
“異客”表面的材質(zhì)難以分辨,類似水母,又像半透明的塑料。此刻,它的形狀微微變化著,在黑暗里看那流光變化,分形構(gòu)造的特征更加明顯了。劉佩像是被吸進去了一樣,漸漸分不清那形狀是放大還是縮小:每層小結(jié)構(gòu)里似乎還卷曲著更多的層次,無限的細節(jié)以無限的層級包裹在里面,劉佩甚至覺得它在不斷放大,不斷釋放更多看不見的細節(jié),但這所有的細節(jié)又只是在重復著自己……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它當然是一個生命,微微放縮的律動中將無限縈繞在有限的體積內(nèi),就像黑洞一樣,劉佩覺得自己正在被吸入,往深處跌落……
“別盯著看太久。”唐工突然在旁邊說,“會陷進去的。”這句話讓劉佩打了一個寒戰(zhàn),恍然驚醒過來,自己也不知道盯著“異客”看了多久,好像時間凝固了一樣。
劉佩這才注意到里面的日光燈還發(fā)著藍白色的淡淡熒光,那燈的電源早就關了。他指著燈問:“‘異客’的輻射很強嗎?”
唐工答道:“強度一般,主要是β射線。”
β射線,自由電子流,這些自由電子射在熒光涂層上激發(fā)出藍白的光,不過β射線穿透力很弱,棉布都能擋住,所以不用擔心輻射問題。
“這些天輻射強度有變化嗎?”劉佩問。
唐工猜到他大概的意思,“一直有波動,但沒有統(tǒng)計意義上的衰減。總體來說,這些天強度一直很穩(wěn)定。”
“我看資料說,你們測算過,它沒有消耗氧氣?”劉佩問。
唐援朝點頭:“對,不光沒有消耗氧氣,根據(jù)我們的測量,它這幾天甚至沒有跟環(huán)境中的任何東西進行任何分子層面的交換,周圍物質(zhì)的化學成分也沒有測出變化,除了β射線能量激發(fā)的效應以外。”他看了一眼熒熒的日光燈。
“異客”的迷人幻彩給人一種驚人的寧靜,就像紀錄片里的璀璨銀河、奇異深海。看它的人仿佛坐在橋頭凝視奔流的河水,無盡的波濤會將人催眠,忘記周圍的一切。劉佩有些不舍地說:“開燈吧。”
燈重新打開。“沒有消耗氧氣,沒有誘發(fā)化學反應。”劉佩念叨著,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唐工商量,“β射線也沒有衰減,那β射線需要的能量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們地球上,恐怕不會有這樣的生命吧?”
其實,“異客”這名字便體現(xiàn)了劉佩話里的意思。“異客”,來自異鄉(xiāng)的客人,不屬于這里的外來之物。從看到這東西的第一眼開始,就很難想象這是屬于地球的東西,而這分形體的精妙外形,生命般的節(jié)律脈動,讓每個看到它的人都發(fā)自本能地感覺到:
這是來自另一種文明的智慧體,或者是某種智慧的造物。
劉佩問:“報告上說,我們嘗試溝通了,但沒有回應?”
唐援朝憔悴的面容露出苦笑,“是啊,想盡了辦法。你說‘異客’看起來像智慧生物吧,卻不知道怎么跟它溝通。電影里的外星人都是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哪里的事兒啊。我們監(jiān)聽了它各種可能的信號:聲音、無線電、振動,尤其是光譜和β射線,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更別說含有智慧的信號了。”
“都沒有?”劉佩吃了一驚,“怎么可能呢?你確定連光譜和β射線都沒有智慧信息?”
這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但劉佩這直白的語氣似乎是在質(zhì)疑唐援朝之前的工作,唐工答道:“你現(xiàn)在有權(quán)查看之前所有的原始數(shù)據(jù),能看到所有信號記錄的原始譜線。我不敢說所有解碼手段都試完了,但以我們目前的技術水平,確實無法從里面發(fā)現(xiàn)智慧的影子。”
話里軟中帶硬,劉佩又覺不好意思,又覺失落,忙道:“唐工,我不是那個意思。”
唐援朝一擺手,“沒事。之后我們又嘗試了跟它主動溝通,主動輸入信息。聲音、光譜、低強度的β射線,在全頻段的無線電上編碼放送信號。通信組嘗試過素數(shù)序列、問候語音編碼、斐波那契數(shù)列、交響樂……”唐工掰著手指頭數(shù)下去,最后一聲長嘆,“唉……全都沒有反應,就像泥牛入海。”
這么說來,在劉佩到來前,這邊已經(jīng)用了五種方式,嘗試了至少六種不同的內(nèi)容信息跟“異客”建立溝通。聽起來不多,可方法內(nèi)容配合起來至少做了三十種以上的嘗試,光這塊兒就不知已經(jīng)沒日沒夜地干了多久,結(jié)果卻是一無所獲,難怪唐工如此憔悴……劉佩頓時理解了。
“如果‘異客’有智能,無論如何這時也該有點反應了。實在搞不懂。”唐援朝搖頭,望向劉佩,“大致情況就是這樣,詳細的資料和記錄回頭你可以參考。這‘異客’的行為跟我們的預期完全不一樣。”
正是這樣,所以才需要劉佩。劉佩是一個全科專家,雖然每個學科都不如專科專家那么精熟,但勝在視野開闊得多。世界上買不到《跨智慧文明接觸》這樣的學術專著,當語言學、符號學、信息論都在“異客”面前派不上用場時,只能靠劉佩這樣的人打開接觸之門。
“生物采樣測試有結(jié)果嗎?”劉佩問,“我之前沒有看到相關資料,當時應該還沒出結(jié)果吧。”
這普普通通的一句問話,只見周圍的人連唐工一齊臉色微變。劉佩立刻察覺,“怎么了,哪里不對嗎?”
“這個……”實驗室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齊刷刷地轉(zhuǎn)頭望向負責人唐援朝,唐工這才解釋,“不是還沒出結(jié)果,是根本沒采樣,采不到樣。”
劉佩微微一愣,轉(zhuǎn)頭望向內(nèi)室里的“異客”,“什么叫采不到樣?”
“這是絕密信息,之前發(fā)給你的資料上沒有記錄。”唐工也望向“異客”,瞳孔中大有異色,“采不到樣,是因為我們接觸不到它。它不讓我們碰!”
“啊?”劉佩更不懂了。
“說是說不明白的,我們操作給你看吧。”唐工說著,對工作人員下達了指令:“準備重復117號方案。”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了捏鼻梁上的睛明穴,深吸一口氣。
實驗室里里外外折騰了十多分鐘,幾個工作人員忙而不亂,顯得高效有序,將一個遙控機器人組裝起來,機器人并非人形,看上去就是履帶上夾著兩根六軸活動臂。它拖著線纜,由外部的工作人員進行操控——不用無線遙控,是為了避免輻射環(huán)境的干擾,導致控制失誤。這時,機器人進入了隔離艙,平穩(wěn)地到達內(nèi)室。
唐工一邊指揮,一邊低聲說:“本來‘異客’就帶有強烈的β輻射,誰也不敢對一個強輻射源胡來,萬一這東西像核彈一樣爆了怎么辦?所以從最初開始,生物采樣操作就進行得非常謹慎。誰知道結(jié)果這么異常。”
機械臂上用丁腈橡膠做了覆蓋,雙臂上各抓了一根ABS工程塑料的圓棍。“本來用的是采樣棒,想在‘異客’表面蘸取一點表皮結(jié)構(gòu)。結(jié)果……你自己看吧。準備完畢了嗎?”
“一切就緒。”抓著搖桿的女實驗員回答,聲音有些緊張。
“開始。”
機器人動了起來。“現(xiàn)在,我們是讓機器人嘗試用塑料圓棍去接觸‘異客’,差不多就是用棍子去戳它一下。”女實驗員向劉佩解釋道。聽起來很簡單,但她好像有些喘不過氣。劉佩心想:這么常規(guī)的方案,能出什么異常?不讓碰?它會躲開?
如果會躲開,那也只是普通的生物應激反應,有什么奇怪的?
劉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內(nèi)室。
“現(xiàn)在,根據(jù)‘異客’所在的位置,我們把圓棍移到‘異客’的左側(cè)邊緣,坐標‘5403,1037,2271’。”隨著實驗員報出坐標點,一個紅色的光圈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屏幕上,正是鏡頭前“異客”現(xiàn)在所處位置的左邊緣,正挨在它身體或者外殼的邊上。
電鈕按下,ABS工程塑料質(zhì)地的黑色圓棍被機械臂推著,緩緩向坐標點移去。這個形態(tài)飄忽不定的分形體會躲閃呢,還是會主動接觸,甚至是攻擊?劉佩心頭暗想。
從肉眼看,劉佩沒有看到“異客”有任何移動,但機器人指令執(zhí)行完畢停下時,塑料圓棍離“異客”的身體卻差了一毫米有余。
“它……躲開了?”劉佩不確定地問。“什么時候躲開的?”他確實沒有感覺到它有所動作,但分形體的邊緣外形讓人眼花,盯久了很難說自己能看清。
“圓棍離‘異客’一點一毫米,現(xiàn)在我把圓棍向左移動,再靠近‘異客’三毫米。”操作員一面說,一面望向唐援朝,唐工點了點頭。
圓棍向“異客”靠近,然后,“異客”動了。分形體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像是復雜的波紋被振動激發(fā)一樣,“異客”讓開了圓棍移動的三毫米。
“所以……”劉佩不知道他們在大驚小怪什么,“它會躲開圓棍。這只是很普通的生物應激性。既然它有應激性反應,說明我們能設法向它傳遞信息,那么……”
“等一下。”唐援朝打斷了他,“最開始我們也是這么想的,后來發(fā)覺沒這么簡單。湯敏,繼續(xù)。”
名叫湯敏的女操作員得令后一面繼續(xù),一面解釋:“請注意攝像頭放大的畫面,看圓棍和‘異客’相對移動的關系。”
劉佩緊盯屏幕,長焦放大的畫面上,機器臂和“異客”都在緩慢移動。在湯敏的提示下,他注意到兩者運動的關系,越看越覺得不對。不近不遠,兩者的距離卡得非常精確,就差那一毫米,黑色塑料圓棍就是碰不到那變幻蠕動的光體。
劉佩這才覺得不安。如果是一種生物的話,這速度也太精確了,如果要逃離,速度不該這么穩(wěn)定,不該把距離卡得這么準,這么驚險,好像挑逗,好像在跟自己開玩笑一樣。
他脫口而出:“如果加速呢?不是恒定速度呢?”湯敏再次望向唐工,唐工點頭。見他倆的目光對視,劉佩立刻猜到了會發(fā)生什么,心中一緊。
果然,圓棍變速移動起來,但“異客”依然精確無比地拉開那恒定的一毫米,圓棍無法越雷池一步。
“它不讓碰。”
劉佩正試圖理解這意味著什么,湯敏從牙縫里發(fā)出一個古怪的聲音。“怎么啦?”一旁的劉佩馬上問,“什么情況?”
“我……始終覺得……”湯敏發(fā)覺唐援朝臉色不對,于是壓低聲音,“不……沒,沒什么……應該是我的幻覺……”
劉佩轉(zhuǎn)頭問:“什么幻覺?”
“沒有……沒有……我……”她吞吞吐吐,目光在“異客”、控制面板,還有唐工的眼睛間跳動。劉佩臉一沉:“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是幻覺?什么叫應該?你看到了什么?說!是不是幻覺我跟唐工來判斷,不是你來判斷。”
唐援朝嘆了口氣,“算了,沒事兒,你說吧。”劉佩這才明白過來,她這話一定是說過,但唐工對她的想法另有意見。他轉(zhuǎn)而溫言道:“說來聽聽。幻覺也無所謂。”
湯敏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我……我還是覺得好像……我還沒按下去……它……它就開始動了。”
“什么意思?”
唐援朝解釋道:“她有一種感覺,她有時候還沒啟動操作命令,機器人還沒動,‘異客’就開始躲避了。這怎么可能呢?”
“我就是……嗯……看錯了吧。”湯敏低下頭。
想來也是做多了,產(chǎn)生了幻覺。這事常有,就像重復書寫一個字多了,自己反而好像不認識這個字了一樣。“異客”這時候在巖石上變幻成一個明顯的凹型,然后停了下來。
就在“異客”停下的同時,但又好像晚了那么百分之一秒,機器人操作的塑料圓棍位移到了終點,停住了。
劉佩遲疑了。
幻覺嗎?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異客”先停下來?不可能吧?
如果不是湯敏之前說的那話,他完全沒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地方。劉佩的心突然猛跳起來。這不對頭啊。
“異客”不愿意被外物刺激,想要逃跑,這是很正常的。生物的感知器官非常多樣,如果不是地球生命,那對感知系統(tǒng)的猜測完全可以更大膽,比如感應到了電感,進化出了聲波雷達,甚至是β射線雷達,在碰到外物前躲避是很正常的。
但是它怎么會先停下來,在機械手停下前就知道圓棍“馬上會停”呢?難道操作員說的是真的,它在按鈕按下前就開始動了?
“劉佩同志?同志?”唐工喊了他兩聲,他才發(fā)覺自己思考得出神了。“錄像!”他突然想起來,“把錄像調(diào)出來!”
系統(tǒng)內(nèi)開始安裝監(jiān)控錄像設備是這兩年才開始的事情,劉佩差點沒想起這東西。大家對新設備用得不是那么熟悉,搗鼓了二十分鐘才把錄像帶從機器里弄出來,并找來回放設備播放。很遺憾,錄像機沒有高速攝像功能,用慢速一點點過,畫面上一直抖動著波紋。
視頻倒是找到了,但誰先動誰后動,誰先停誰后停,大家看下來意見并不一致。而且,操作員甚至否認起自己之前的說法,“肯定是我看錯了。”
“如果把機械手的速度調(diào)快,最快能到多少?”劉佩突然提出一個問題。
唐工一驚,“你要做什么?”
“你們都是從旁邊緩緩靠近,假如不采用這種慢動作,讓機械手用最快的速度去戳它呢?”
唐援朝愣了一下,沒有說話,伸手拉了一把劉佩,示意他跟自己去樓梯間。
“劉佩同志,這是你在我這邊提出的第一個自己的方案。按說我不該反對你,雖然我是這邊的行政負責人,但上面派你過來,未來應該由你主持研究方案。但你提出的這個辦法太危險了,我沒辦法同意。這是一個強輻射源,對‘異客’我們基本一無所知,萬一出了問題誰負責?不能這樣。”
劉佩望著他幾乎光禿禿的頭頂、疲憊的眼神,心如明鏡。在這個崗位上干了幾十年,唐工最初的激情已經(jīng)磨滅,本來的使命也變得遙遠,工作更多成了表面功夫,普普通通,按部就班。
“但是你們慢慢來,它不讓碰啊。”他說。
“機械手能在十分之一秒內(nèi)加速到每秒一百米的速度,這樣的沖擊力你自己可以算一下,不能這樣搞。”
“唐工,你覺得我為什么會被派來這里呢?”劉佩突然問。
“這個……”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慢慢來。但是,我不得不問一句,上一次‘異客’出現(xiàn)是什么時候?”
唐援朝的臉色黯淡下來,囁嚅道:“三十……四年前。”
“上次‘異客’出現(xiàn)了多久?”
唐援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花了三十年,這里一直只有一點遺跡碎片可以分析。我覺得也分析夠了吧?我們是打算再等不知道多少年嗎?出問題誰負責,我想問問唐工,假如這次還再錯過,誰負責?你應該懂上面派我來的意思。”
唐援朝深吸一口氣,心情也隨著呼吸墜入谷底,過了片刻他才點了點頭,“我只希望不要出事。”
“我也不想出事。”劉佩說,“我兒子還在賓館等著我呢。”
兩人重回實驗室,劉佩走在了前面。
“速度開到最大,以‘異客’的縱軸中心為目標,劃過去。”劉佩命令道。
果然不出所料,圓棍像刀一樣瞬劈而過,“異客”的流光形體卻往下一縮,躲了過去。因為速度太快,又沒有配備高速攝像機,肉眼看不清,只留下滑過巖石的吱吱聲和一道黑印。
“我們需要高速攝像機。”劉佩說。唐援朝在一邊點了點頭。其實,劉佩也沒想過第一次見面就做這樣的嘗試,他本來計劃今天先大概看一眼,明天開始研究“異客”不見衰弱的強β射線。源源不斷的輻射能量從何而來?是永動機,還是某種遵循質(zhì)能方程的可控能量反應,比如反物質(zhì)、聚變、裂變?
但此刻,他完全被“異客”躲避圓棍的應激反應迷住了。
生物體對外來刺激的應激反應有兩個前提:第一是感知能力,第二是反應速度。比如蒼蠅和蚊子能感覺到氣流變化,所以當人類用手拍它,手掌帶起的風會讓它察覺到危險,立刻逃走;而它們的身體反應速度又遠快于人手,所以總能游刃有余地躲開。
就算“異客”的感知能力再驚人,它也是需要反應時間的。
“兩根圓棍一起,一根誘它移動,另一根往上戳。”
劉佩看著“異客”和它身下的玄武巖,這才明白,唐工之前一定是想了各種辦法也沒法碰到“異客”,最后只能連它帶“底座”整個搬走。
“異客”是真不喜歡被人類的造物碰到。
兩根圓棍一起動了起來。
這個柔軟的光體以微妙形變躲過了兩根黑色圓棍的快速襲擊。機械手速度極快,液壓桿和馬達發(fā)出急促的嗡嗡聲,兩根圓棍像匕首一樣朝“異客”戳下去,快得連劉佩都看不太清,更別說年紀更長的唐援朝。只聽到圓棍不斷轉(zhuǎn)換方向,刺入,繼而收起的嗒嗒聲,似乎每次都要碰到“異客”那宛若輕薄無物的形體邊緣,但總在最后的瞬間光體變形,躲了過去。棍子戳在巖石上,留下一個黑點。圓棍收起,“異客”同時還原,它的移動顯出驚人的優(yōu)雅,難以形容。
這時,兩根黑棍仿佛是怒火中燒的蠢笨莽漢,“異客”卻是腳踏飛燕的絕世劍姬。
“兩根機械臂,十只手指,全部捆上棍子。”劉佩說。這絕不是地球上任何可能存在的生物的反應,他想,這也超出任何用生化反應來驅(qū)動的物體反應速度的極限了吧?
所有人都屏息凝視,木棍數(shù)量一多,這就不是匕首,而是十把槍。此時已是深夜,實驗室里每個人卻情緒高漲,都盼著能有一根圓棍碰到“異客”。
“啟動!”劉佩下達了指令。
沒有反應。機械臂沒有反應。
“啟動啊!”劉佩再喊。
“我按了!”湯敏回答,“設備沒反應!”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控制面板上亮起了紅色的報錯燈。
“大概……是頂不住β射線,程控板壞了。”唐工說道。他有些失望,又仿佛松了口氣。
“β射線強度有發(fā)生變化嗎?”劉佩問。
一直監(jiān)視讀數(shù)的一個長發(fā)年輕人答道:“沒有變化。”
“雖然沒有變化,但這樣的工作強度下,程控板隨時都可能壞,也很正常。”唐援朝說,“畢竟不是為了高輻射環(huán)境準備的。”
“你說得對。”劉佩點頭,“只不過,這也太巧了吧。”
這種巧,讓他惴惴不安。
隨著設備失靈,劉佩首次研究“異客”的工作也到此為止了。
唐援朝帶著他出門時,他發(fā)現(xiàn)門內(nèi)側(cè)也有一道掌紋鎖。門禁又計算了一次π的值,跳出“核算通過”后才打開。這時,劉佩已經(jīng)沒有力氣問這鎖的用處,他離開小樓,從通道回到十二層樓,再穿過側(cè)門走出大門。當他呼吸到新鮮空氣時,時間已經(jīng)是第二天零點了。
劉佩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兒子第一天轉(zhuǎn)學適不適應,過得好不好。
站在山腰,腳下是那個叫漢旺的陌生小鎮(zhèn)。此刻天色漆黑,只有404廠家屬區(qū)的路燈,為下夜班的工人照亮回家的路。小鎮(zhèn)的周圍群山環(huán)繞,龍門山脈壓著一片深沉而靜謐的藍,被月光勾出些許輪廓。
這片深沉而靜謐的藍下埋藏著能改變世界的秘密,但有多少人知道呢?很少,少得可憐。
有些事情他越想越不明白。“異客”既然能輕易地避開外物的接觸,證明它完全能獲取外來信息。應付高速機械手它顯得游刃有余,那多半蘊藏著不遜于人類的智慧。那它為什么對所有的信息交流毫無反應呢?它是不愿意,還是在等待什么?
又或者,“異客”認為根本不需要跟人類交流?
三十四年前,內(nèi)部編號404的科考隊在這里第一次看見了“異客”。第一次,中國人自己的科考隊在大地上發(fā)現(xiàn)了足以被稱為“奇點”的東西——一個肉眼可見的與物理學、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的異象。
三十四年前,這位“異客”在嚴密的看守下沉默了半年,隨后在404科考隊的十幾名隊員的親眼見證下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建國初期的科技水平,那一刻,隊員們還沒來得及從“異客”身上得到任何東西。“異客”消失前,研究核物理的九院調(diào)來核心成員和設備,在燒壞了僅有的幾臺從蘇聯(lián)進口的精密機器后,依舊一無所獲。
“這不是我們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東西。”三十多年前,某位如今已是兩彈元勛的研究員如此感慨。
這是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異客”,一個沉默的“異客”。
劉佩抬起頭,夜空昏暗,已近中秋的圓月卻一片渾濁,看不到月海,看不到明暗光陰,只是一個亮著的帶暈黃球。大概是因為鎮(zhèn)上幾個礦場的污染所致吧,劉佩想了起來,劉子琦有鼻炎,不知道會不會在這里加重。
兒子劉子琦,不也是獨在異鄉(xiāng)的異客嗎?
劉佩暗下決心,明天(實際已是今天了)一定只工作到晚上八點,無論如何也要早點回家。爭取早點把分給自己的房子落實下來,不能讓兒子一直住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