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維空間與文化環境
- 馮智明
- 5207字
- 2021-10-30 02:41:45
第三節 村落多維空間與文化時空環境
一 物質、社會、精神空間:村落的多重屬性
基于“空間”的多維特性,村落不是一個平面體,而是包括物質空間、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的多維而有機的空間,村落空間實踐既創造了完整的村落文化遺產,又形塑了特定的內部文化環境,以及與外部文化環境互動的機制。村落空間實踐與文化環境相互作用,相互制約。必須深入挖掘這個“三位一體”空間結構的內涵及其關系,才能更好地探索村落文化遺產及其文化環境整體性保護之路。傳統村落的構建與演變是社區內部自組織系統與外部環境系統長期相互影響、互動與適應的過程,傳統村落遺產保護一定要打破以往忽略社區空間結構、功能以及社區內外環境互動的靜態研究范式。
作為一個具有多重屬性的社區空間,村落既包括可見的物質形態的生產空間、生活空間、居住空間、自然景觀,也包括非物質形態的文化空間,以及生活于村落空間中的居民的日常與文化活動,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村落有機體,它是一個活態的、動態的、整體的空間存在形態和演化系統。其“三位一體”的空間結構包括:
(一)物質空間
物質空間是村落最顯而易見的部分,具有容納性、可視性、幾何性、景觀性、界域性等空間的物理特性,蘊含著豐富而獨特的空間意象、空間營建智慧,是民眾空間觀、宇宙觀的顯性表達。根據段義孚對“空間”和“地方”的理論闡述,村落具有“地方”的空間意義。其指出,空間和地方是生活世界的基本組成部分。地方是一種物體,地方和物體定義了空間,并使其具有了幾何特性。地方是具體的——與某個特定的建筑集聚區聯系在一起,無論置身何地,人們都認為它不僅是自己的家,而且是他們守衛的神靈的家。幾乎每個地方的人都傾向于認為他們自己的故鄉是世界的中心,在世界的不同地方,這種中心意義是由方位基點所形成的幾何空間概念明確界定的。[43]因此,村落可以說是具有“地方”性質的“家園”,是激起村民樸素的認同感、安全感和凝聚力的基礎,是他們以自身為中心基點,與宇宙空間相類比建造的有層次、有秩序的空間。
從由外向內的層次,村落物質空間分外部空間和內部空間,大致包括以下8個部分:村落選址及周邊山川、河流、湖泊、森林、草木、田地、土壤等自然地理環境;村落或相鄰區域的市場;墓地,包括公共墓地、家族墓地、混雜墓地等;道路,包括村外道路與村內道路系統;給排水系統,包括引水系統和排水系統;民居建筑;公共建筑與空間,包括圍墻、村(寨)大門、公共廣場、橋、亭、井、宗祠、廟宇、戲臺、谷倉、牲畜圈、衛生所、學校等,以及小賣部等商業性公共空間;生計方式及生產工具、技術。自然,在我國的不同區域和不同民族中,村落空間內部元素表現為不同的形式,建筑風格、材質也大相徑庭。
值得指出的是,村落中的兩類物質空間往往具有特殊的意義。其一是地標,也就是村落的標志性和區別性建筑或空間,是“具有高可見性和公共意義的吸引物”,例如紀念碑、神殿、一處神圣化的戰場或者墓地。“這些可見的標志物可以提高地方意識和對于地方的忠誠度。”[44]例如侗族村寨的鼓樓既是侗寨集會的公共空間,也是侗寨的地標,位于村寨的中心,每個村寨一個鼓樓,或者每個姓氏一個鼓樓;瑤族村落的地標往往是盤王廟或土地堂(廟),位于村寨中心或鄰近邊界處,如連南南崗古排的盤王廟就位于古排最高處。這些地標性的公共空間與村民的社會組織、社會交往、宗教信仰有密切關系。其二是村界,村界既是物理空間界限,也是激起村落認同感的標志,還象征著不可知的危險和魔力。根據巴斯的族群邊界理論,族群結構差異和族群邊界產生更加強烈的族群意識和認同。[45]寨門、寨墻等都是顯見的標志物,是村界確立和演變的過程,也可能是文化接觸、政治格局等的體現。瑪麗·道格拉斯認為,每一種文化都有其自身的特殊危險與問題,所有的邊緣地帶都意味著危險。[46]因此,作為邊緣地帶,無法分類的村界往往是神秘地帶,很多廟宇和儀式空間設在村界上。例如在瑤族驅鬼儀式中,一定要將“鬼”驅逐出境,化紙錢、龍船或花燈等于村邊的河流、水溝中。
(二)社會空間
概括而言,社會空間指空間中的社會關系和人類(社會)實踐活動的產物[47],是一種反映社會的地理配置、空間關系、社會生產過程。列斐伏爾提出社會空間和空間之社會生產的理論,認為自然空間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空間是社會性的,它牽涉到再生產的社會關系,亦即性別、年齡與特定家庭組織之間的生物—生理關系,也牽涉到生產關系,亦即勞動及其組織的分化。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我們已經由空間中事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48]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和“空間生產”概念把社會的維度引入空間研究,顛覆了此前視空間為僵化的客體和物理容器的研究取向。愛德華·索雅從批判社會理論的角度進一步建構了社會生活的空間性理論,她認為作為社會產物,空間性同時是社會行為和社會關系的媒介、前提和體現,而生活就是參與空間的社會生產,塑造不斷演變的空間性并被其塑造;空間性是一種實體化的社會產物,是“第二自然”的一部分,在社會化和轉變過程中既納入了物理空間,也納入了認知空間。[49]可見,愛德華·索雅與列斐伏爾一樣強調空間的“三位一體”,指出社會生活在其空間性中由物質構成——這一認識是當代對空間性的唯物主義解釋的理論基礎,但物理空間和認知空間往往被納入空間性的社會構造過程中。
作為一種社會(生產)的產品,社會空間中還必不可少地包含了權力(政治)空間,列斐伏爾認為空間生產的本質是一種政治行為,福柯對此有更為全面而深入的論述,深刻構建了空間的權力性:“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50]在《規訓與懲罰中》,他揭示了全景敞視監獄就是權力的全景敞視方式,象征著規訓社會的形成,是一個從封閉的規訓、某種社會隔離區擴展到一種無限普遍化的“全景敞視主義”機制的運動。它確保了權力關系細致入微的散布。[51]
基于上述對“社會空間”的理論解釋,村落社會空間內容最為豐富和復雜,是在村落內部和周邊物質空間、“場域”內產生的社會關系及其活動,主要有4個方面:日常交往空間,包括村民內部日常交往模式及習俗,交往的公共空間;以家族等社會組織為核心的社會空間,其構成特征、運行與傳承機制,瑤族有家門、家族、社老制、寨老制、瑤老制、石牌制、油鍋組織等;社會行為與禮俗空間,包括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等禮俗活動及其表征符號和運行空間;相鄰村落、不同民族的交往、(經濟文化)互動方式與空間互動整合。“所有的村落模式都至少揭示了社會秩序”[52],社會秩序包括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這些秩序中包含了規則、倫理、階序和權力關系。以上的日常生活與村落空間是相互形塑的關系,日常生活不斷地參與到生產、塑造、改寫村落空間的社會過程中,即使是緩慢的,也不容忽視。
(三)精神空間
精神空間又稱認知空間,是視空間為某種先驗的非意識的認知架構,可應用到其他事物層面上而有共同的類比,或被視為宇宙觀或一種象征[53];以及反映人的活動與物質空間、社會空間的生產成果的深層次文化分類、觀念、信仰、心理等精神文化。村落精神空間指村民精神、心理活動的場域或“心理場”,是村落多維空間的最深進階,是物質空間、社會空間深層次觀念、信仰、象征和文化法則的體現。劉沛林認為中國歷史文化村落的“精神空間”,是一種包括宗族觀念和宗教意識等因素在內的復合型“精神空間”(心理生活空間)。[54]馮淑華從文化生態學視角,指出傳統村落的精神空間蘊含中國傳統哲學觀念、宗法禮制思想和環境生態觀。[55]筆者認同這兩個觀點,但認為除了觀念部分,精神空間還應包括信仰空間和儀式空間。以空間關系來定義儀式是宗教人類學的新視角,“儀式空間”強調儀式本身及其在村落中的空間分配、實踐、象征和感知,帕克(Parkin)從儀式空間和空間關系出發將儀式重新定義為程序化的空間感(formulaic spatiality),認為儀式是人們的強制性和有競爭性的空間實踐。[56]
村落精神空間相比物質空間和社會空間而言,最為觀念化和抽象,但其以物質實體、儀式行為等為媒介或表現形式,村落精神空間具體包括三種形式。第一種為村落空間結構、建筑、景觀營造的宇宙認知與空間觀念,這其中很多是中國傳統哲學觀念。第二種為村落信仰空間,包括神龕、廟宇、宗祠等神圣祭祀空間的建構,有關神祖鬼的靈魂觀念、三界觀及其空間分割,神靈祭祀圈或信仰圈,神圣與世俗空間的分野。第三種為村落儀式空間,包括:儀式選址、儀式過程與村落空間結構的關系;儀式中神圣空間的建構及儀式參與者的實踐;儀式的空間配置及相關問題,如性別(禁忌)問題,階序問題、家族問題等。
即使我們對物質空間、社會空間與精神空間進行了劃分與區別,但事實上三者不可截然分割,某些層面仍然是相互穿插、混融一體的。物質空間是社會空間與精神空間的存在基礎,是社會過程和社會關系的起源,后二者反過來又形塑著物質空間。三個空間的結合才是村落整體的空間形態和活態、立體的文化生態系統。
二 文化時空系統:村落的文化環境結構
正如吉登斯強調的,社會系統的時空構成恰恰是社會理論的核心。[57]時間和空間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生產和生活的構成性要素、理解現代社會的重要維度和社會理論建構的核心范疇。[58]空間和時間、空間性和時間性是兩個伴生的范疇:“作為明顯的社會產物,空間性和時間性對于一切社會互動的構建都是至關重要的,因此對社會理論的建構也必定是至關重要的,而并非僅僅是兩種附屬物或維度。”[59]時間與空間在傳統文明中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隨著現代性的到來,迅速被普遍化并且與每個人的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現代性的全球化正使得空間與時間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復雜的膠著狀態。[60]歷史地理學家大衛·哈維指出,每個社會形構都建構客觀的空間與時間概念,以符合物質與社會再生產的需求和目的,并且根據這些概念來組織物質實踐。因此空間與時間概念會作為社會變遷過程里的重要部分,不論這種變遷是由外界附加的,或是由內部產生。[61]
從以上有關時間與空間關系的理論可見二者的錯綜交織,對空間的研究離不開時間的維度,并且,如列斐伏爾所言“空間是種歷史的產物”[62],空間本身就是時間和歷史生產與建構的產物。空間的多維屬性顯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與時間的膠著互動中,隨著社會的演化、歷史的變遷而逐步形成、演化,或者消亡、更替,空間因時間范疇的介入而變得更加豐富、復雜。可以說,社會是一個時空系統。文化環境隸屬于社會系統中,也是一個動態和演化的生態系統,因此,我們將村落文化環境定義為一個文化時空系統,結構為雙重維度:文化時間與文化空間。文化時間是指從歷史過程和傳統延續角度審視文化,以及各民族獨特的時間觀念、節律與文化創造;文化空間是指在村落物質空間上生成的社會空間、精神空間,包括村落景觀、日常生活、儀式、社會組織、文化表征等所有文化遺產及其構成環境和氛圍。二者緊密相關,文化時間決定了文化空間的動態性。
具體而言,村落文化環境的結構應放置于空間與時間的橫縱向維度進行考量。除了對口述歷史、口碑文獻、口頭文學、表演藝術、禮俗活動、節日慶典、飲食、服飾、手工技藝、祭祀儀式、風水實踐、宇宙觀、人觀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表現形式、傳承現狀、傳承方式、傳承人生活史等方面進行調查研究之外,結合村落的“三位一體”多維空間結構,村落文化時空環境的橫縱向結構包括以下層次:
(一)橫向:空間與民族(走廊)
村落是內涵豐富的空間,橫向結構關注村落多維空間與民族,以及民族走廊的互動,既是共時性研究,也是立體性研究。根據我們對村落物質空間、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的劃分,村落文化環境概念的橫向結構主要包括四個方面:傳統村落物質空間構成特征及其與民族文化的相互生成,包括家屋、家族排屋、風雨橋、寨門、祠廟、橋亭等公共空間和基于風水實踐的村寨選址和整體景觀等;以日常交往空間和家族制度、社老制、寨老制、石牌制(少數民族)等社會組織為核心的社會空間構成特征及傳承機制;以儀式空間為核心的傳統村落精神空間構成特征與傳承機理,包括廟宇、村寨邊界等神圣物質空間,祭祀儀式和反映人神關系的宇宙空間觀等;本村落與相鄰村落、本民族其他支系,以及與周邊其他民族在生計、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空間互動整合。
(二)縱向:時間與歷史(變遷)
作為一種社會產品,復雜的空間形態往往可以呈現社會變遷的過程與特征。對村落文化環境的把握必須考慮在時間和歷史的脈絡中,村落空間形態的演化及內外部社會文化環境的改變,這種改變包括變遷、消亡、重構、復興等等。村落文化環境概念的縱向結構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在當地民眾遷徙、定居、建村和現代化的社會背景與歷史脈絡中,傳統村落空間形態的演化和文化環境的產生流變;村民依據對自然時間的認知而建構的文化時間,如歷法、節日等社會文化生活節序的變遷;在當前國家鄉村振興、傳統村落保護、美麗鄉村建設、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公共文化建設等政策的宏觀社會文化環境中,傳統社區空間演化及內部自組織的能動適應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