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維空間與文化環境
- 馮智明
- 4517字
- 2021-10-30 02:41:45
第二節 村落文化環境與空間
文化與文化環境密不可分,唇齒相依。本節厘清二者的關系,并闡述村落文化創造、存續和保護的空間實踐特征。
一 文化、文化環境與村落文化存續
前述基本概念界定部分提到,關于“文化環境”的定義眾說紛紜,不同學科有不同的解釋。“環境”一詞既是地理、生態學概念,又衍生為哲學、文化、社會范疇。從人類學的整體觀理念出發,文化環境不能脫離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而存在,各為文化整體中不可分割之要素。文化環境是指文化產生、發展、維系和演變的整體環境與氛圍,是人類在特定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中創造的,是人類賴以生存、發展的基礎,又對日常生活、文化活動、社會發展起到關鍵的制約作用。
(一)文化環境與文化生態
由于本書的“文化環境”概念主要針對村落與民間文化,因此某種程度上與“文化生態”一詞同義,二者的共同點在于均以整體觀關照文化要素及其存在環境。方李莉最早提出文化生態失衡的問題,并對“文化生態”進行了定義和闡發:“人類所創造的每一種文化都是一個動態的生命體,各種文化聚集在一起,形成各種不同的文化群落、文化圈、甚至類似食物鏈的文化鏈。它們互相關聯成一張動態的生命之網,其作為人類文化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都具有自身的價值,為維護整個人類文化的完整性而發揮著自己的作用。”[29]這個概念的基本涵義是把人類文化視為一個有機聯系的生態系統,各種文化事象、文化鏈、文化圈、文化群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劉守華認為:“民間文化生態的構成有兩項基本特征:第一,它是圍繞某項民間文化活動,由相互關聯的各個方面構成的互動體系。不論何種民間文藝樣式,它都不可能脫離相關的社會人文條件而孤立存活。第二,它以活態呈現,楔入民眾日常生產生活中間,發揮著自己的特殊功能。其運動變化既是自發的,又有著一種內在動力使它世代傳承不息,具有持續穩固的生命力。”[30]對“文化生態”的論述往往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村落文化保護聯系在一起,其核心是認為文化事項與其賴以生存的“文化生態”環境相互依存,應進行整體性保護。但文化生態與文化環境仍有微小區別,概而言之,前者關注文化要素與整體的關系,以及文化在生活環境中的原生狀態、活態傳續;后者除關注文化部分與整體之關系外,還關注文化產生、發展之內外環境結構及其演變,包括地理生態、民族關系、文化互動、社會環境、國家政策等等。
(二)文化與文化環境
文化與文化環境兩個概念的聯系和區別體現如下:
1.文化與文化環境相互涵括,相互作用。文化環境既是文化創造的結果,在歷史長河中又逐漸積淀為文化創造的特定環境和先決條件。換言之,一方面,某種文化事項與文化環境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前者受到后者的制約;另一方面,從廣義而言,文化環境又是文化活動的創造物,隸屬于人類文化的整體。有學者指出:“文化由文化創造活動、文化環境即這種創造活動之成果的總和、文化心理三方面構成。一個社會的文化環境是由文化創造活動造成的,它又決定性地影響同代特別是下一代的文化心理,因為下一代的文化心理是既定的文化環境的產物,而下一代的文化心理決定了對上一代的文化創造活動及由這些活動成果形成的文化環境的態度。文化的發展,就是借助文化創造活動,文化環境和文化心理的相互制約和相互作用,通過文化在一代代之間的傳遞中得到實現的。”[31]
2.文化與文化概念的功能性與結構性的區別。文化通常被看作一個功能性的概念,例如接受度比較高的英國人類學家泰勒于1871年在其著作《原始文化》中提出的復合型文化概念:“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32]在這個概念中,文化是作為社會成員的人的各種活動的結果、技能和習慣的復合體。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需要說”認為“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風俗——人體的或心靈的習慣,它們都是直接地或間接地滿足人類的需要。一切文化要素,若是我們的看法是對的,一定都是在活動著,發生作用,而且是有效的”。[33]在這個概念中,文化是作為滿足人類需要的工具、技能、習慣和風俗而存在的,有著特殊的功能。這兩個經典的人類學文化定義均偏向功能性,注重作為人類活動成果、產品、表征的文化層面。
文化環境是“從環境的角度去把握社會、文化,主要的不是功能性概念而是結構性概念,從環境角度去把握的文化,不是作為結果出現,而是作為既定的存在、作為影響人類活動的原因條件出現”。[34]因為并非所有文化結果都能成為往后人類活動的條件,這其中還涉及時代變遷、文化選擇、文化適應、文化淘汰等問題,例如某些原始宗教、古代風俗、制度文化便不會成為主要的現實文化環境。當然,前已述及文化環境亦是文化活動的結果之一,但其概念的“結構性”主要是指文化與文化環境既自成體系,又相互作用的結構關系。如果文化是一張“意義之網”,文化環境則是支撐這張網牢固架構的支撐點或曰“力量場”,更著重于更廣闊范圍內的環境、條件和氛圍,與社會環境緊密相關。文化與文化環境的結構性關系也是一種生態位關系,二者共同構成了有機動態的文化生態系統。
對于村落社區來說,其創造的文化包括選址依據及景觀理念、衣食住(民居、公共空間、其他建筑)行等物質文化,社會組織、村規民約等制度性文化,婚喪嫁娶、節慶、音樂舞蹈、手工技藝、宗教信仰等非物質文化等,以物質、非物質、符號等形式為表征。這些表征共同構成了每個村落獨特的文化特性、文化環境和文化空間,為村落社區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使村落既從屬于某種區域文化,又保持了相對的獨立性,良性的內外部文化環境是村落文化保持活力和持續發展的重要保證。
二 文化遺產的空間屬性與傳統村落遺產保護的空間實踐
文化遺產及相關概念本身就貫穿著“空間”的屬性,我國各類遺產保護工作如火如荼,近年來提出的“傳統村落”作為一種整體性的新型遺產,更無法回避“空間”問題。運用人類學的空間理論進行研究,有助于傳統村落遺產保護實踐打破窠臼,構建保護新模式,無疑有著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從法律詞匯“遺產”承繼而來的“文化遺產”概念的產生和演變過程,歷來就貫穿著“空間”的維度。其中“遺址”“場所”“場域”“文化場所”“文化空間”“文化景觀”等相關概念都凸顯了文化遺產的內在空間屬性。1954年的《海牙公約》是全球第一個武裝沖突情況下全面保護文化遺產的法律和公約,其中首次提及“文化資產”(cultural property),將其定義為:“對每一種民族文化遺產具有重大意義的可移動或不可移動資產;考古遺址(site)……”[35]1964年的《國際古跡遺址維護與修復憲章》(威尼斯憲章)定義了“歷史紀念物(historic monument)”的概念:“不僅是單項建筑,包含任一種獨特文明、一項重要發展或歷史事件的城市或鄉村場所(site)亦屬此列。”1972年的《保護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公約》將文化遺產分為“古跡、建筑群、遺址(場所)”三類,其中場所(site)被定義為:“從歷史、審美、人種學或人類學角度看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的人類工程,或自然與人的聯合工程,以及包括有考古地址的區域。”[36]從上述定義可以看到文化遺產中“site”的重要性,其既指建筑等物質空間、地點,也包含其中孕育的獨特文明。
相關概念“文化景觀”也具有“空間”的物質、社會、精神的多維含義,是人與自然空間互動的產物。文化景觀在1992年的第16屆世界遺產大會上正式被納入《世界遺產名錄》,與遺產運河、歷史街區和文化線路同屬世界遺產中的四種特殊類型,現已有40多項,中國的廬山、五臺山、哈尼梯田等便屬此列。文化景觀被定義為:“人類社會和聚落長期憑藉自然環境之給予和限制,以及持續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力量影響下的有形證據。”[37]文化景觀遺產聯結了人、自然與文化,“擴展了我們關于生物與文化多樣性相互交叉關系的思維,指引著未來人與環境關系的發展方向”。[38]重點就在于保護人與自然互動的過程和產物,既是人類認知、利用自然空間的過程,也是人類運用自身的意義體系構建多維空間并進行空間生產的過程和結果。
“場域”本是一個社會學、人類學概念,指與社會互動相聯系的自然或人工化了的環境,以及其中的社會關系和網絡。2005年頒布的《遺產結構、場所與地區的場域維護西安宣言》將“場域”引入世界遺產保護中:“古建筑、古遺址和歷史區域的周邊環境(場域,setting)指的是緊靠古建筑、古遺址和歷史區域的和延伸的、影響其重要性和獨特性或是其重要性和獨特性組成部分的周圍環境。除了實體和視覺方面的含義之外,周邊環境還包括與自然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所有過去和現在的人類社會和精神實踐、習俗、傳統的認知或活動、創造并形成了周邊環境空間的其他形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及當前活躍發展的文化、社會、經濟氛圍。”[39]“場域”是對文化遺產景觀完整性、整體性原則的全面注解,比“場所”更關注文化遺產的整體環境,包括實體和視覺的“環境空間”及其相關的經由人與環境相互作用所創造經濟、社會、文化實踐。這一概念事實上與人類學對空間的認知如出一轍,強調文化遺產空間是自然地理或人為環境,同時也包括社會關系、文化習慣、宇宙象征、政治經濟條件、意識形態。
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中的“文化空間”概念進一步彰顯了遺產的空間屬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03)表述為:“被各社區、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以及有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40]在這之后,專項名詞“文化空間(場所)”[41]便被頻繁提及,國內人類學、民俗學等學科也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之后出臺的《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申報書編定指南》明確了“文化空間”的具體含義:“一種表現于有規可循的文化表現形式,如音樂或戲劇表演,傳統習俗或各類節慶儀式;另一種表現于一種文化空間,這種空間可確定為民間和傳統文化活動的集中地域,但也可確定為具有周期性或事件性的特定時間。”[42]“文化空間”這一概念更具有人類學“空間”概念的理論內涵,因為其首先是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產生和傳承的物質空間或場所。文化空間類非遺是包含了自然空間或物理空間、時間、歷史、文化表現形式、人類活動的“活態空間”,如果只有物質景觀或空間存在,而無人類活動也即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便是枉然。因此,“文化空間”一詞凸顯了“空間”概念的動態和社會意義。
傳統村落是中國社會的基本單元,聚合的村落空間在喚起民眾集體意識和認同的過程中起著重要的凝聚作用,其空間意義遠遠超出一個聚落或建筑群的物質性意義。傳統村落遺產作為我國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之外的第三類遺產,以其綜合性與整體性為大量的傳統村落找到了保護與發展之路。以人類學的空間視角觀之,視傳統村落為一個動態的生態系統,關注村落內外空間和環境的動態演化與發展,進行整體性的空間化保護實踐,才能體現村落真正的空間意義,讓文化遺產扎根于村落社區。在這個意義上,傳統村落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事實上就是一種空間生產實踐,在申報各類以村落社區為傳承場域的遺產并進行傳承保護實踐的過程中,村落物質空間或被改造,或被重組,文化空間中的傳統被挖掘出來或衍生出新的表現形式,被賦予新的意義;而村落內部的各種空間組織機制也會依據其傳承、演化規律做出相應的回應與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