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戰后派作家的戰爭體驗與書寫
- 何建軍等
- 14580字
- 2021-10-30 02:38:47
第二節 戰后初期作品群中的精神創傷
戰爭不僅造成巨大的物質破壞和人員傷亡,也給人們帶來嚴重的精神創傷。據野間宏說,“《臉上的紅月亮》、《殘像》和《崩潰感覺》屬于同一個系列的作品。這些作品跨越了戰時和戰后,側重描寫戰爭對人類產生的影響。(中略)《殘像》主要描寫的是戰爭在人的內心留下的感覺,如同光的殘影余像,這也正是小說名所體現出來的意思。”[38]這三部小說通過不同的側面,揭示了戰爭給人的心靈造成的創傷,給人與人的關系投下的陰影,對人們戰后的社會生活造成的深遠影響。
關于創傷,《韋氏第3版新國際英語詞典》的定義是“外部暴力對人體造成的傷害,可能導致受害者行為或情緒混亂,以及由此而導致的精神和心理上的震驚”。世界衛生組織1992年出版的《國際疾病分類》(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ICD-10)將創傷事件描述為特別具有威脅性和災難性的事件,如殺人、拷打、不幸事故、戰爭和自然災害等,指出上述事件均可能使人產生彌漫性的悲痛。從上述兩個定義看,創傷主要側重討論災難性事件、暴力、嚴重傷害事件對受害者所產生的長遠而深入的傷害和影響,而這主要體現在精神層面。卡如斯(Cathy Caruth)對精神創傷做出了如下解釋:“它是由某一事件所引發的一種不斷重復的痛苦,同時又體現為從這一事件現場的一種不斷別離……要傾聽產生此創傷的危機,并非只傾聽這一事件的本身,而是如何靜聽別離。”[39]這里的“別離”不是指離開某種地方,而是指人試圖在精神上或者情感上擺脫某種困擾而不能,痛苦的記憶時時閃現,在當事人的腦海中反復出現,給他們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記憶,最終成為其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就這一意義而言,創傷終究會變為一種記憶,是受創個體的個人思維形式,不管他們是否愿意,現實中任何一個受創傷的實體或者他們自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會非常容易地喚起他們對痛苦的過去的回憶,從而使他們變得不快樂或者感到不安全。
對于有過戰爭經歷的野間宏來說,戰爭對人類造成的影響是其文學創作無法回避的一個話題。日本戰后“反戰文學思潮的重要內容之一,是反映戰爭造成人的心理創傷。……他們不是從廣闊的社會視野出發,而是根據個人內在的意識活動來把握客觀存在的事物”,“另一個重要內容是追究戰爭的責任問題和戰爭根源問題”[40]。嚴格來說,《臉上的紅月亮》等三部小說并不是典型的反戰作品,它們只是如實傳遞出人類在戰爭中受到的精神創傷。通過將自我體驗付諸創作實踐,不僅可以幫助野間宏獲得個人的滿足感,而且折射出其作為戰后派作家的良知。就這一意義而言,創作這三部小說也是野間宏的自我療傷方式。
一 《臉上的紅月亮》和《殘像》中的“精神傷痕”
(一)兩部小說的相通性
《臉上的紅月亮》和《殘像》存在一系列相通性。首先,就發表時間看,兩者均發表在1947年。《臉上的紅月亮》發表于8月號的《綜合文化》上,《殘像》發表于《潮流》的11月號上。兩部作品均介于野間宏戰后初期作品的中段,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其次,就主題層面看,兩部小說均描述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感情糾葛,相較于《臉上的紅月亮》中的兩個人相愛但不能相守,《殘像》中兩人的糾葛顯得更為頹廢,但無論如何,兩部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無法結合的原因在于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戰后初期的出發之作《陰暗的圖畫》探究了在戰爭這種非正常狀態下人應該如何生存下去的問題,收尾之作《崩潰感覺》卻帶有極為濃重的否定色彩,講述了戰爭是如何給人們心靈蒙上巨大陰影、帶來虛無感的。這兩種糾結的情緒同時在《臉上的紅月亮》和《殘像》中得以呈現。換言之,兩部作品中既有經歷了戰爭的人們探尋新生活的強烈意愿,同時又不斷地否定了這種愿望,而造成這種矛盾狀態出現的原因,在于主人公們對利己主義的厭惡與絕望。再次,兩部作品存在結構上的相似性,即采取了倒敘和插敘手法來講述故事。
(二)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接近和疏遠
《臉上的紅月亮》中的男性主人公名叫北山年夫,他已年過三十,曾當過六年兵,退役后任職于東京車站附近的一家公司。他在公司所在的大樓里多次見到一位女性——堀川倉子。這是一個年輕的寡婦,丈夫在南洋戰場不幸死去。對北山而言,遇見倉子仿佛是命中注定,這可以從小說開頭的文字中一窺端倪:
寡婦堀川倉子的臉上,總有一絲凄苦的表情。……她的那張臉上透露出:旺盛的生命力曾經橫遭一場暴力的摧殘,因此,總像什么地方留下了一點傷痕,這給她的那張臉賦予了異常動人的美。并且,她臉上的凄苦表情也滲透在寬闊而又白皙的前額、靈巧而又消瘦的嘴角。[41]
在北山年夫看來,倉子既與普通的日本女性不同,也并非具備獨特五官之美的女性,她的魅力來自臉上的凄苦表情。倉子之美不帶有肉欲色彩,而是一種超越肉體的精神,這也正是深深吸引北山的地方。兩人的關系并不能用戀愛的眼光看待,而是基于相同經歷的兩個普通人的心靈的相通。這種精神上的苦澀,是連接兩人關系的關鍵所在。這樣的一位女性,與其說是戀愛的對象,倒不如說是可以幫助北山年夫度過漫長而又痛苦的戰后歲月的精神支撐。在重新出發的戰后時代,具有相似精神層面的人如果結合,不僅會互相取暖,而且會幫助彼此找到人生的新意義。北山的這種想法被如實地記載在了小說中:
他凝視著倉子的臉。……心想,這張臉的確有戰爭帶來的那種痛苦。他多么想闖進她那痛苦的心里去。……假如兩個人能夠心心相印,互相分擔痛苦;假如兩個人,能夠彼此傾吐心靈中的秘密;假如兩個人,相互之間,真誠以待,……這樣,才可以說,生活有了新的意義?[42]
但如果小說僅僅停留在這一層面,即兩個有著相似痛苦經歷的人結合,《臉上的紅月亮》就只能流于通俗小說的范式。關于這一點,野間宏在文中也進行了否定:“如果是戰爭中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和一個由于戰爭才懂得愛情的男人結婚……可有點像小說的情節啊!”[43]
為了使小說突破通俗小說的范式,成為一部帶有“戰后”意義的小說,還需要更深層次的要素,因此作品提出了戰爭帶給北山年夫和倉子的精神創傷,即利己主義的問題。北山年夫的利己主義首先表現在對死去戀人的冷眼以對。因為家庭的反對,同時也無法承擔起未來家庭的重擔,北山年夫不得已與初戀分手,但心中始終不能忘懷。第二位戀人是北山所在軍需廠的辦事員,這個女人對他傾注了一腔熱情,并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而對北山而言,這個女人只是其初戀的一個替代品,也是滿足其虛榮心的存在,所以北山年夫明知對方的強烈愛意卻無動于衷,也從未主動了解這個女人。他進入戰場后不久,聽到了戀人的死訊,加之艱苦的戰地環境,這使北山年夫初次意識到真正愛自己的人只有母親和這個女人。北山年夫的利己主義還表現在戰場上對戰友的冷漠無情,這是為文本增添“戰后”含義的重要情節。昔日對戰友的見死不救導致北山年夫在戰后長久地活在戰爭的記憶中,利己主義的特性也順延了下來,成為他個性的一部分,也成為他人際交往中的嚴重障礙。這是他雖然被有同樣經歷的倉子所吸引,但最終卻止步不前的重要原因。
倉子的利己主義更多地呈現出自保的色彩。倉子也是一位戰爭的受害者,但她的價值觀和對生活的態度與北山年夫并不完全相同。雖然只與丈夫度過三年的時光,但過得很幸福,所以丈夫死后,倉子沒有什么可抱憾的。因為之前為了丈夫,已做過所有身為妻子該做的事情。她對以后的生活也充滿了信心,覺得自己能夠順利活下去。昔日的甜蜜時光成為慰藉戰后艱難的倉子生活下去的勇氣,但同時,戰爭帶給日常生活的不確定性也成為她在戰后無法輕易接納別人的一個理由。因為戰時的艱難生活教給倉子一個深刻的道理,即世事無常,當下的平靜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打斷,與其暢想未來,不如腳踏實地度過一生。故而,倉子雖然明顯地感受到北山年夫的好意,但出于自保心理,她并不愿和對方再進一步。
小說的高潮點出現在末尾,是以北山年夫的幻覺形式出現的。戰場上的利己主義的實質是“自我絕對性”,這是戰爭留給人們內心的永遠的精神創傷,而且它還時不時從記憶中跳躍出來,以幻覺的形式出現,困擾著戰后人們的精神世界。野間宏用象征主義的手法描述了這種幻覺:
北山年夫凝視著倉子那白皙的臉。忽然,發現倉子的臉上有一個小小的斑點。奇怪的是,他的心,竟被這小小的斑點搞亂了。……其實,令北山心煩意亂的,并不是倉子臉上的斑痕,而是他覺得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有一個小小的斑痕。至于心中的那個小小的斑痕意味著什么,他自己是清楚的。他開始凝視自己心中的那個斑痕。……他在倉子雪白的臉上,見到那斑痕越來越擴大面積,是一顆很大很大的通紅溜圓的東西在倉子的臉上出現,是南方熱帶的一輪很大很大的、血紅血紅的圓月亮在倉子的臉上冉冉升起。還有軍隊中患熱帶病的焦黃的病臉和一直排列到遠方的混亂的軍隊。[44]
這段略顯冗長的引文是《臉上的紅月亮》的核心內容。青少年時期的野間宏曾醉心于日本詩人竹內勝太郎。這位詩人在日本并不算十分出名,主要原因在于他的詩歌側重思想性,與當時日本詩壇流行的抒情風格不符。此外,他的詩歌雖然具有明確的象征主義的特征,但他卻并不是首批將其譯介到日本且進行模仿創作的詩人。野間宏“不僅從這位詩人那里學到了思考的方法,而且還學到了生活的方式”[45]。在文學創作手法上,竹內勝太郎對野間宏影響最大的是象征主義。在文學評論《象征主義和革命運動之間》中,野間宏認為自己的文學立場就是象征主義,而利用這一手法去改造日本文學是其自學生時代就有的想法。野間宏認為,象征主義最大的優點在于可以幫助自己釋放出被封閉在身體內部的意識內容,這在肉體被壓抑的時代格外有用。
在上述段落中,野間宏采用獨特的象征主義手法,為讀者揭示了“紅月亮”的真正含義。在這里,存在外部和內部的呼應。處于外部的是倉子白皙臉上的一個小小的斑點,這與北山年夫心里內部角落的斑痕相呼應。當外部凝視和內部凝視結合起來后,便形成了“臉上的紅月亮”。換言之,南方熱帶的很大且血紅的圓月亮在北山年夫內心浮現的同時,也在他一直盯著的倉子臉上“冉冉升起”。透過這輪圓月亮,北山年夫看到了彼時自己參加的隊伍中那些患熱帶病的士兵們。在北山年夫的眼中,即將和他分離的倉子的臉與當時患病而導致面部焦黃的士兵的臉重疊了起來。
本多秋五認為,對于北山而言,在戰場上對戰友見死不救的自私心理,與放棄戰后廢墟艱難生存的寡婦倉子的自保想法是相通的。無論是失去幸福婚姻的倉子,還是在戰場上失去性命的中川,都是被北山試圖忽視的悲慘存在。《臉上的紅月亮》也正是基于這種相通性而被建立起來。
與《臉上的紅月亮》相比,《殘像》的情節較簡單,篇幅也較短。主人公澤木茂名和藤枝美佐子,在青年時代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一個國家體制的建立決定了整個民族及其后代的命運,因為歷史的扭曲,美佐子的父母也被扭曲了,他們根據當時的思維定式,逼迫女兒同陸軍大學學生結成一段殘破的婚姻。被迫與藤枝分手后,澤木經歷了大約10年的戰爭生活,昔日對平凡而溫馨生活的向往早已成過眼云煙,只是麻木地從慰安所的女性身上尋找慰藉。
分手13年后,兩人在戰爭結束后再次相遇。澤木茂名和藤枝美佐子在共同駐足凝望新橋市場發生的火災時,無意間在人群中遙遙相對,但因為漫長的戰爭給兩人帶來了全方位的改變,一時間沒有相認,因為兩人的外貌均發生了變化。澤木年輕時的圓臉蛋變成了葫蘆形,皮膚也失去了光澤,滿臉滄桑,瘦骨嶙峋,渾身散發出暮氣沉沉的味道。而藤枝的頭發變成了戰后女子的時髦發型,臉上涂了脂粉,但眉筆畫過的痕跡非常丑陋。戰爭還改變了兩人的人生軌跡。澤木茂名應征當兵后四處征戰,因病在戰爭結束前復員回到日本內地,后來應聘做了函授教學工作。藤枝美佐子的丈夫在5年前戰死,她寄居在靜岡的哥哥家里,最近又在銀座的親戚家開的化妝品店幫忙。
昔日的戀人偶然相遇,尷尬之余,內心還殘留著一絲往日的甜蜜,這為兩人的敘舊埋下了伏筆。藤枝一直想對澤木解釋曾經發生的事情,所以主動邀請對方來家中小坐。對此,澤木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表現出過高的熱情。兩人一起在藤枝所住的粗陋的出租屋里一邊有意無意地交談,一邊極力排遣尷尬的氛圍。此時突然停電,在這里,野間宏以旁白的語氣道出當時的生活條件,電力時常供應不足,所以停電是家常便飯。按照一般道理,這種偶發事件對昔日的戀人或許會起到浪漫的助推器的作用,但兩人只是相對無言。一對曾經的戀人,在各自經歷了戰爭帶來的創傷之后,再也沒有能力去愛別人,在戰后依然惡劣的環境中相互取暖。兩個人或許依然合適,但是并不適合再續前緣,只能任憑深深的孤寂逐步吞沒自己。
綜上所述,兩部小說反映出相似的主題,即經受過戰爭精神創傷的人們,精神面貌更多地呈現出“自保”的姿態,所以即便是在戰后相遇,類似的經歷或許只會給雙方增加一份談資或相同的心境,但實際已經不可能在一起。而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正是野間宏賦予小說“戰后”意蘊的主要內容。
(三)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
戰爭帶給北山年夫的重大精神創傷是利己主義。如果說上戰場之前,北山年夫的利己主義還主要表現在對戀人的冷酷,這是性格的一部分,戰場上所遇到的一切,使這種利己主義擴大化。戰時狀態下的利己主義之所以形成,有兩種原因。一是軍隊冷漠的人際關系。被野間宏稱為“真空地帶”的軍營是一個剝奪人性的地方,新兵們除了上操,還要接受上級士官以及老兵們的體罰。在長官眼里,士兵們甚至還不如一匹馬的價值大。即便是在國內還一起吃苦、同病相憐的新兵們,一旦上了前線,人性的弱點便暴露無遺。嚴酷的環境使北山意識到只有“自己”才是可靠的,文中對這種自我保存意識是這樣描述的:
如同每個人都把飲水裝進自己的水壺一樣,也把生命裝進了自己的背囊。誰都不肯把水分給別人用,也絕不肯用自己的生命去援救別人,假如有人體力差,他就是一名落伍者,死亡必將向他招手。假如在饑餓臨頭的時候,把自己的糧食分給了別人,這就意味著他自己的末日來臨。[46]
戰場的宿命便是孤獨,對他人仁慈就意味著自己的滅亡;一個人如果不能活下去,等待他的唯有死亡。可以說,這種利己主義建立在保護自我生存的基礎之上。所以,在前往南方的急行軍中,二等兵中川精疲力盡,一再表示自己堅持不住,向北山求救時,北山卻裝作聽不見戰友的呼喊,只是埋頭向前進。因為在他看來,“如果幫助別人,自己就會失掉活命的力氣,只有死亡”。[47]北山年夫出于保護自己的本能,選擇了見死不救,這導致了中川最終葬身于薩瑪特山坡的滾滾黃沙之中。這記憶瞬間定格成為永恒,成為他不能忘卻的心靈傷疤,長期受到靈魂的譴責。
作家福田恒存指出:“文中主人公在那樣的形勢下,在行軍途中對戰友的死視而不見,作者在戰后進行自我指責有些可笑。因為在那種場合下,不論是誰除了那樣做之外別無他法。過多的要求只能是故意挑剔。”[48]這個意見看似合理,但野間宏似乎不這么認為,因為刻畫戰場上的利己主義,是為了襯托出北山年夫戰后的利己主義。正如藤堂正彰所言:“戰場上對戰友的見死不救,成為北山年夫永遠的傷痛,時時困擾著他。較之《陰暗的圖畫》,《臉上的紅月亮》中刻畫的利己主義有著跨越戰時和戰后的深度。”[49]在北山年夫眼中,自己的行為固然是可惡的,但是在當時的情形下,其他人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戰后,北山年夫一次走出餐館,看到斜對面有個穿著不合身舊軍服的、面孔瘦削的年輕人正在舔盤子,狼狽的景象使他回想起戰場上不愉快的經歷——被自己打死的豬、在林加延灣搶他水壺的那個家伙、曾經欺負過他的松澤上等兵以及自己對口糧斤斤計較的心情。每當這類討厭而又難以排遣的回憶過后,他的心情更加黯淡,感情上留下斑斑傷痕。繼而他想到,戰后的這些人雖然能照常吃飯、走路、呼吸,但“他們在戰場上,和我們一樣:只顧自己,為了一點吃的,互相仇視;對戰友見死不救”[50]。
站在北山年夫的角度,對戰友中川的同情無法跨越肉體的“自我絕對性”,即自己的東西只有靠自己才能維系。在殘酷的戰場上,肉體的個體性并非通過抽象的形式,而是以現實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現在每個人面前。只要戰場上無法解決肉體的個體性之間的沖突,人與人之間就無法敞開心扉,坦誠以待,遑論幫助他人。即便是在戰后,這種利己主義依然普遍存在于日本社會,人人都忙著自保而忽視他人。正是這種從戰場上延伸至戰后生活的利己主義,直接妨礙了北山與倉子的結合。
與《臉上的紅月亮》相比,《殘像》中的精神創傷則顯得更加直白而殘酷,這主要體現在澤木茂名身上。作為戰爭的親歷者,澤木在戰場上直面受到了精神上的沖擊,乃至在戰后戰爭造成的精神創傷不斷重復,削弱了他年輕時的朝氣。作品主要通過“漠然”一詞體現澤木的精神創傷,這首先體現在他對女性的“漠然”。在澤木看來,女性只是“一個物體”、一個“可憐的形狀扭歪的吹滿空氣的肉塊”[51],所以沒有必要和任何女性進行過多的接觸,投入太多的感情,簡單而言,即是將女性物體化。“漠然”還體現在澤木主動疏遠人群,他戰后的生活簡單而枯燥,即便有時工作到很晚,心里想到兩三個朋友的名字,也沒有去拜訪他們。正是心中的漠然,使澤木茂名陷入了精神的污淖,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學生時代充滿求知欲的、活力十足的目光早已黯淡,沒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也沒有養成讀書的習慣,工作上也沒有絲毫的上進心。與澤木相比,戰爭給藤枝帶來的精神創傷則顯得比較隱晦。由于婚姻是父母一手包辦的,藤枝美佐子婚前忍不住寫了一封信給澤木道歉,婚后也不斷重復這個行為,但寫出的很多信都被她親手撕掉了。而她的丈夫因知道了她的戀愛經歷,在婚后刻意冷淡她,直至應征入伍。歸結起來,藤枝的精神創傷可以概括為“懦弱”二字。藤枝雖對澤木心中有愧,但因為懦弱,不敢給對方去信解釋;也因為懦弱,面對丈夫的冷暴力,而不敢違抗;最終還是因為懦弱,在戰后即便遇到了昔日的戀人,也錯失了解釋與重溫的良機。
(四)精神創傷帶來的結局
《臉上的紅月亮》全篇并未痛斥戰爭的殘酷,而是用淡淡的筆觸來描述戰爭對人們內心造成的精神創傷。北山年夫并非狂熱的好戰者,從戰場上生還后,他只想抱著平常的心情度過戰后的平凡生活。跟死去的戰友相比,北山年夫無疑是幸運的,但同時他也必須忍耐戰爭帶來的精神傷痕。這創傷即便是在戰后也時時閃現,困擾著當事人的心。倉子臉上的斑點引出北山年夫內心的斑痕,即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回憶。這內心的斑痕越來越大,充斥了北山年夫的頭腦,使其出現了幻覺,戰場上的紅月亮開始顯現,由此引發出他對利己主義的思索。基于這種利己主義,北山年夫最終不得不和倉子分手,小說結尾用象征性的手法來表現兩個人的隔離:
堀川倉子下了車,關了門,電車又開動了。他看見倉子在遠處還在向車窗玻璃中尋找他。他眼看著站臺上的堀川倉子的臉越來越模糊了。他眼看著車窗的破玻璃擦過倉子的臉,他自己的生存擦過的倉子的生存。他眼看著兩顆心之間插進了一張透明的玻璃。電車以驚人的高速,飛也似地馳過了。[52]
此處用了略顯生硬的詞語“生存”,雖然北山年夫和倉子同是戰爭的受害者,都有著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但兩人戰后的生存方式卻并不相同。隔著透明玻璃的兩個人雖然能看到對方在做什么,但始終只能遠觀而不能靠近,也無法為對方做些什么。野間宏用象征主義的手法來預示著兩人的結局——雖然情感上已起波瀾但最終卻要無奈地分開。而造成這種結局的,主要的責任方在北山年夫。對于他而言,選擇放棄倉子有著雙重含義。首先,他雖然被倉子所吸引,但也深知自己與對方是兩種人,倉子對未來的向往能夠支撐她走下去,卻無法將自己從沮喪的回憶中拯救出來,所以最終選擇了放棄。其次,戰爭的經歷使他形成了深刻的自我否定意識,自己的命運只能自己負責,面對倉子滿懷期待的目光,他卻只能選擇逃避,因為他明確知道自己并不具備拯救他人于苦難之中的能力,而只能自保。正如他自我剖析的那樣:“倘若處在與當年相同的境地,恐怕對別人仍然會見死不救的。不錯,我現在依舊明哲保身。所以對倉子的痛苦,我也愛莫能助。”[53]不斷地自我否定最終使他放棄了與倉子的結合。正如古林尚所言:“兩人各自的精神傷痕導致他們無法回歸正常的生活,男女關系呈現相克的態勢,感情上相互吸引但精神層面卻相互抵觸,這使得兩人最終無法順利結合。”[54]
無獨有偶,野間宏在《殘像》中同樣采取了象征性的手法預示了兩人的結局。遇到停電的澤木和藤枝坐在黑暗中,相對無言。在黑暗中,澤木睜大雙眼,隱約看到遠處的田野中有火焰在跳動,然后隨即熄滅了,“火焰閃耀著,又熄滅了……火焰在他的道路上縱橫奔馳,照亮了他的過去,又漠然地熄滅,漠然地,僅此而已”[55]。小說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燭光作為無生命體,原本不具備“漠然”的特質,但在野間宏筆下,為了突出戰爭給澤木帶來的精神創傷,用了一個象征的方式來突出澤木精神世界的“漠然”,這種手法與前述的“紅月亮”如出一轍。在《臉上的紅月亮》中,表面上是倉子臉上的斑點,實際上卻是北山年夫內心的精神傷痕;《殘像》中的“漠然”表象上是指燭光,而實則是澤木的精神狀態。
描寫戰爭造成的精神創傷是野間宏戰爭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相較于“肉體”的苦痛,精神創傷顯得比較隱晦,更多體現在戰后主人公的精神狀態,以及由于低迷的精神狀況帶來的一系列負面效果。無論是北山年夫還是澤木茂明,在學生時代都曾經有過自己的思想,但是后來被戰爭的經歷磨滅了意志,戰爭結束后也遲遲走不出陰影,無法愈合舊日的精神創傷,實現心靈的重建。建立在“肉體的自我性”基礎上的利己主義使北山年夫無法順利同倉子結合;澤木茂明在與昔日戀人重逢后,由于戰爭帶給的“漠然”,無法很好地重溫過去。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精神上同樣受到戰爭的影響,但北山年夫內心還存在一絲對未來生活的向往,只是利己主義絆住了他重啟新生活的腳步。與之相較,澤木茂明的精神虛無感更甚,感到自己的“身體與內心都充滿了空虛的內容”,而接下來的小說《崩潰感覺》中的及川隆一則是具有完全頹廢型人格的人物形象。
縱觀《臉上的紅月亮》和《殘像》,可以發現,無論是北山的利己主義,還是倉子的自保心理,抑或是澤木的漠然與藤枝的懦弱,野間宏通過兩對相遇但最終不能相愛的“戀人”故事,揭示出戰爭帶給人們深刻的精神創傷。但揭示并不是野間宏的終極目的,正如李德純先生所言,“主人公們在戰后新時代的陽光下,早日走出陰影,愈合舊日的精神創傷,完成心靈的重建,是野間宏呼喚人性的復歸和人的自覺的終極目的”[56]。
二 《崩潰感覺》中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崩潰
(一)《崩潰感覺》的內容構成及文學地位
《崩潰感覺》不僅是野間宏初期小說系列的收尾之作,也是野間宏戰后初期系列作品的集大成之作,發表于1948年1月。《崩潰感覺》帶有明顯的“實驗小說”特點[57],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部小說是一部打破了野間宏最初構想——“全體小說”范疇的、帶有實驗性質的作品。為了準確刻畫出一個人物,需要描寫出圍繞人物的心理、生理和社會因素,這是野間宏主張的“全體小說”創作方法,同時也是他一直致力于在初期小說中呈現的。單就《崩潰感覺》這部作品來看,文中除了著重描寫主人公及川隆一的生理和心理,還選擇性地介紹了與其有關的社會因素,如他的社會地位、工資情況、工作內容、家庭成員、朋友以及親戚等。
《崩潰感覺》內容由兩大部分構成:一是及川隆一正在進行中的戰后生活,包括與戀人西原志津子和鄰居荒井幸夫的關系;二是間或插入的回憶,在中國戰場上自殺未遂,結果失去兩個指頭的回憶。將及川隆一帶入戰后生活的是西原志津子,而及川也從對方的肉體上獲得了快樂,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可以從戰時的回憶中徹底解脫,因為殘破的手指時刻提醒著他那段不愉快的歲月。不僅如此,鄰居大學生荒井幸夫的自殺更加重了他痛苦的戰場回憶。
關于《崩潰感覺》的文學地位,最有代表性的論點來自野間宏本人和戰后著名文藝評論家本多秋五。野間宏在《關于自己的作品》中對這部小說做出如下評價:
在《臉上的紅月亮》、《殘像》和《崩潰感覺》三部小說中,我認為《崩潰感覺》是最有深度的作品。(中略)戰爭對人的影響,并非像光的殘影一般,而是深入人的骨髓中去。如果不站在這個角度看待戰后的人們,就無法說明當今人們的生存狀態,這就是一種崩潰的感覺。[58]
本多秋五談及對《崩潰感覺》的印象時說:
在《崩潰感覺》出版之際,我曾經第一時間拜讀過。凝重的文體令我印象深刻。閱讀這部小說時,我感覺自己就好像走在一片泥沼中,仿佛人一旦踏入,就不知如何從中抽身。又仿佛在稻田里插秧時,如果不放進去一架梯子,就無法進行正常的操作。
后來,我又讀過幾遍這部小說。這次重讀,再一次感到無盡的疲憊,如同走路迷失了方向,不知下一步該往何處去,出口又在哪里。這部小說最吸引我的,恐怕就是這種無窮盡的謎團吧。[59]
在這部小說中,野間宏嫻熟地運用意識流等現代主義手法,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主人公及川隆一在戰爭中的遭遇以及戰后的歲月。按照傳統小說的標準衡量,《崩潰感覺》無疑是一部特別難懂的作品。在該作品中,保留了野間宏戰后初期作品的兩大特征:從《陰暗的圖畫》中延續下來的象征主義風格的黏液質文體,以及從《臉上的紅月亮》開始刻畫的戰爭創傷。但僅僅如此,還不足以使這部小說成為“最有深度”的作品。為了拓展作品的深度,進一步揭示戰爭對人類造成的傷害,野間宏首次將戰爭帶來的“肉體”苦痛和精神創傷有機統一,全方位使用了生理、心理和社會因素刻畫主人公及川隆一的生存狀態,一言以蔽之,即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崩潰。
(二)肉體的“崩潰”
在野間宏的筆下,主人公及川隆一是一個“香腸人”。這類人不具備太多外在的社會因素,只是將個人感覺、生理、心理、意識等內在因素裝進一個皮囊中,近似于一根“香腸”。對此,文中有著精準的描述:
骨頭、血液、腸胃以及體液等都被塞進一張薄薄的皮袋中,并不停地晃動。(中略)這幅皮囊中塞進去的東西,除了自己之外,旁人無法理解。除了我,任何一個人都不知道這“香腸”里面的東西是什么。[60]
換言之,所謂“香腸人”,是指極端孤獨的人,他們死死守住自己的內心世界,拒絕被旁人理解,靠著生理與心理活動活下去。靠著這種獨特的“實驗性”方式,野間宏在小說中塑造出一位被戰爭擊垮或者說雖然從戰場上幸存下來,卻遭遇了極大的肉體和精神創傷,結果變成行尸走肉般的人物。
及川隆一同《臉上的紅月亮》中的北山年夫有著相似的經歷,但他的言行與北山卻存在很大的不同。在及川隆一的身上,集中了三個方面的特點:手指被炸傷那一瞬間的“肉體毀滅的崩潰感”、對戀人西原志津子肉體的焦躁感以及“無法重新開始人生的”虛無感。這三種感覺時而交替出現,時而交織在一起,使他不斷陷入戰后生活的泥淖。
及川隆一的肉體崩潰感覺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身體殘破的感覺,野間宏通過及川隆一戰前和戰后的對比來凸顯這種崩潰感覺。及川隆一在戰前的學生時代,是一位興趣廣泛又比較認真的學生,對自己的外貌和舉動充滿自信,家境條件優越,缺點是意志力薄弱。可以想見,這種性格是無法適應嚴苛的軍隊生活的。及川隆一在陸軍當二等兵時曾經做過一些荒唐事,比如竊取別人的機槍蓋子以掩蓋自己弄丟的事實,假裝咳血來躲避急行軍,等等。殘酷的戰爭一直持續,不知何時能結束。及川隆一無法忍受這種狀況,企圖用手榴彈自殺,“把自己從軍隊丑惡的壓迫和苦痛中解救出來”,結果自殺未遂,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被彈片削掉,剩下的三個手指便成為戰爭傷痕的象征。左手皺巴巴的傷痕,不僅一直帶給他肉體上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會不斷喚起及川隆一屈辱的戰爭回憶,這段回憶一直提醒他是個懦弱的人,是個為了逃避痛苦而選擇不恰當方式的人。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臉上的紅月亮》中的北山年夫,及川隆一的復雜性表現在肉體與精神的相對統一,戰爭帶給北山年夫的是精神創傷,而帶給及川隆一的除了三根殘破的手指,還有精神上的虛無感。就這一意義而言,及川隆一是北山年夫的進化版,是更能全面體現戰爭給人類帶來的傷害的人物。
及川隆一的肉體崩潰感覺還表現在與戀人西川志津子之間的肉體交往。在《臉上的紅月亮》中,北山年夫最終未能和倉子結合,主要原因在于北山拒絕融入新生活,沒能積極地去治療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而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回憶中,形成以自我為中心的封閉式思維,這種思維發展到最后,便形成了自私的心理,使他無法為旁人的將來負責任。《崩潰感覺》中的及川隆一則十分不同,小說的開篇第一句是:“及川隆一走出借宿的二樓東側的房間,去和戀人西原志津子約會。”[61]在東京九段下的一家書店的狹窄通道里,他和西原志津子初次見面。兩人眼神的無意間接觸,使他們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他們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強烈的“純肉欲的、赤裸裸的回應”。其后,兩人又有過兩三次偶遇,就順理成章地、“極其簡單地、過于簡單地”發生了肉體關系。但是,及川隆一是一個不輕易相信別人的人,他說:“每個人都只是了解自己,而對其他人一無所知。”[62]在這一點上,及川隆一和深見進介是相同的。但是與他們交往的女性卻有著天壤之別。堀川倉子是一個戰爭寡婦,本質上同上述兩位男性主人公相似,都是戰爭的受害者,與戰爭有著直接的關聯。而西原志津子卻完全不同,雖然她也因戰爭失去了哥哥,但當其描述自己對戰爭的感覺時,只是用了“戰爭是挺討厭的”這種事不關己的語氣的話。與倉子相比,志津子對戰爭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而缺乏一定的批判性,即便是向及川隆一訴說自己的不滿,也只是停留在反對自己供職的軍需工廠的某些規章制度的層面上。但是,恰恰是志津子這種對戰爭的冷漠感,吸引了不想回憶過去的及川隆一的目光,使得不信任別人、不輕易與旁人產生聯系的及川隆一和她的結合成為可能。
在《崩潰感覺》中,志津子是將戰爭與現實生活連接起來的中介人物,同時也是將及川隆一帶入戰后生活的女性。這一點與《臉上的紅月亮》的倉子明顯不同。因為對北山年夫而言,倉子是能夠勾起他痛苦戰爭回憶的女性。也就是說,志津子將及川隆一帶入“現在”,而倉子則不停地提醒北山年夫回憶起“過去”。
值得注意的是,北山年夫和倉子是通過相似的戰爭創傷連接起來的,而及川隆一和西原志津子的戀愛則始于肉體的相互吸引,兩人的戀愛關系也只停留在肉欲層面,而沒有精神層面的交流,但西原的肉體給他帶來了歡樂。“在西原富有彈性的肉體上,及川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彈跳,繼而感到了重生。但這只是一種虛妄的重生。”[63]及川從西原的肉體中獲得了極致的快樂,但是這種歡樂帶來的“灼熱感”也被消解在內心的潰敗感中。換言之,及川隆一試圖在西原的肉體中尋求生命的支撐點,但得到的卻是“虛妄的”感覺以及揮之不去的焦躁感。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喪失了重新開辟人生道路的意志,封閉了通往未來的道路。
(三)精神的虛無感
戰爭的經歷帶給及川隆一深重的虛無感,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的戰后生活。作品通過一些細節向我們展示了日本戰后的日常生活,比如書店銷售的大型時裝雜志,街上走著的身穿腰間皮帶垂下來的外套的女學生。對于這種新變化,身處其中的及川隆一不可能做到完全無視,但是也無法及時地、很好地順應新生活。從軍隊復員后,及川隆一進入一所大學的研究室,但只是聊以度日,對學問并無太大的興趣。他認為,無論是學問還是思想,對自己的人生都起不到什么作用。抱著這種虛無的想法,及川隆一靠父親寄來的生活費,過著空虛的、寄生蟲似的生活。
大學生荒井幸夫的自殺使及川隆一的虛無感更深一層。荒井幸夫和及川隆一居住在同一棟公寓中,小說正是從描寫這位大學生的死訊開始的,當房東夫人慌慌張張在走廊里穿梭,大聲嚷嚷樓里有人自殺時,及川隆一聞訊趕來,并進入荒井幸夫的屋子里,因為這名學生平日與及川有一定交集。文中并未詳細介紹荒井幸夫自殺的緣由,及川隆一只是通過間接的渠道得知或許是由戀愛不順利引起的。荒井幸夫的尸體給及川帶來極大的精神沖擊。荒井幸夫自縊所用麻繩的打結方式,以及腳上穿著的紅色顏料染就的白色軍襪,都顯示出他生前曾有過戰爭經歷。而且,荒井還特意洗凈了襪子,這完全是一種毫無理由的、支離破碎的行為,顯示出死者內心的崩潰感。眼前的景象令及川回想起被崩潰感覺所支配的戰時光景,而且升騰起一股焦躁感。荒井幸夫的自殺引起了及川隆一的隱痛,并設置了一道妨礙他重新走進戰后生活的障礙。在見到荒井幸夫的尸體之前,提醒及川隆一回憶起戰時歲月的主要是殘破的手指。手指受傷的緣起在于他薄弱的意志力,手榴彈引線被拉開的那一刻,及川隆一未能得到他所希望的結果——死亡,反而給自己的軀體留下了終身的殘疾。即便是在戰后,手榴彈爆炸時的巨大聲響和沖擊力還仿佛時時停留在他的耳邊:
軟乎乎的感覺、黏稠的腦漿、自己的體液向體外迸發的影像在黑暗中一下子涌入自己的眼簾。爆炸引起的強烈震動使他感到全身的肉、體液、淋巴球以及神經網都在搖動,繼而帶來一種黏糊糊的感覺。[64]
這種“崩潰”的感覺不斷地撕裂著及川隆一,破壞著他重新開始生活的希望,不斷地將其拉回那不堪回首的戰時歲月。為了消除這種焦灼感,及川隆一將自己沉浸在西原志津子的肉體享受中,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獲得了自由和解放,這也給他一種已經順利進入戰后生活的錯覺。但是,這一感覺被突如其來的荒井幸夫的尸體打亂了。如果說,通過與西原志津子的交往,及川隆一勉強融入了戰后的日本社會,那么面對荒井的尸體,他被迫再次回到“戰爭”中,重新回憶起戰時痛苦的經歷,這無疑是一種極不愉快的心理體驗。
按照野間宏的觀點,打破崩潰感覺、邁向新生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將自我、宇宙、歷史融為一體,而后創造出朝向未來新生活的動力,這是他為《陰暗的圖畫》中的深見進介安排的未來之路。但是,及川隆一只是一味地沉浸在痛苦的過去,而沒有抓住未來生活的欲望,這種生存姿態與深見進介完全相反。沉溺在過去的結果,是及川隆一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香腸人”。
他的手、腳、胸部都陸續從知覺中消失了。最后,連他的頭部也消失了。留在他身體內的,是溫水般的黏液。這種黏糊糊的感覺充斥了他的全身,由此整個人陷入了被封閉在香腸內的無盡的黑暗中。[65]
及川隆一被“香腸內的黑暗”吞噬,自我意識逐漸消亡。這“黑暗”的深處,是“綿軟的肉體崩潰的感覺、背部的神經被撕裂的感覺,以及存在于自己周圍的外部世界和形成自我內部的內在世界都毀滅的、討厭的崩潰感”[66]。
如果說《陰暗的圖畫》中的深見進介為早日過上新生活而積極謀求“第三條路”,尚屬于“上升型”人格的人物,及川隆一則是一位徹底的“下降型”人物。他是一個思想意識薄弱、人生態度消極的人,或者說只是一個秉性柔弱的有錢人家的少爺罷了。為了擺脫戰爭帶來的陰影,及川隆一采取了極端的方式,即只是沉溺在女性的肉體中。“肉體”是貫穿野間宏初期作品的主題之一,但野間宏反對像及川隆一這樣通過肉欲來獲得“肉體的解放”。他說:“只將肉欲層面擴大,并呈現在世人面前,這是錯誤的做法。”因此在作品中“批判了及川隆一沉溺在西原志津子的肉欲中而想把戰爭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的玩世不恭,并促使及川隆一必須走正視戰爭的回憶的路”。[67]
在從《陰暗的圖畫》到《崩潰感覺》的初期小說群中,野間宏反復表達了一個觀點,即曾經經歷過的戰爭是無法被抹殺的,戰爭給人的肉體和精神上帶來的痛苦也無法輕易地消除,這一切,都歸結于自我無法逃避這一命題。為了早日擺脫戰爭帶來的影響,作為個體的“自我”,本應朝著光明的、積極的方向去努力,但是在《陰暗的圖畫》中的深見進介身上還能看到這種傾向,《臉上的紅月亮》中的北山年夫的精神活動更多地處于晦暗不明與猶豫的地帶,而在《崩潰感覺》中的及川隆一身上則只能看到一位徹底“下沉”的人物。正如《崩潰感覺》這個題目所顯示的那樣,小說中處處隱藏著壓抑的、一觸即發的“崩潰感”,及川隆一的戰后命運比深見進介和北山年夫更為不幸。在小說的末尾,經歷了多事的一夜,及川隆一回到自己的住處,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卻久久縈繞在心頭,這不僅是他的心理感受,或許也是野間宏自身的真實想法。無論是沉重感還是崩潰感,都是野間宏運用現代主義手法,尤其是意識流手法,經過精心提煉和加工,通過描寫主人公的生理感受與心理活動來實現的。描述戰爭給人的精神和肉體帶來的雙重傷害,是野間宏一直致力于在戰后初期作品群中呈現出來的主題。但是,若想進一步構思宏大的作品主題,徹底完成“全體小說”的構架,則還須將現實社會的變化與人物命運緊密相連。《崩潰感覺》顯示了野間宏戰后初期作品創作手法成熟的極致,但同時也是其創作生涯的一個瓶頸,野間宏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以《崩潰感覺》的完結作為一個節點,野間宏開始嘗試長篇小說的創作。所以,“《崩潰感覺》是野間宏初期創作的頂峰,也是其開辟后期創作的新起點”[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