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越學(第十二輯)
- 潘承玉主編
- 6805字
- 2021-10-30 02:04:33
一 史學傳家
張元忭(1538—1588),字子藎,別號陽和,又號不二齋,[12]越之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其故居現位于紹興市區人民路,系明代建筑,臺門坐北朝南,尚存正屋與后宅房各三間,中間天井,兩側有廂房。臺門斗及門前建筑于1993年拓寬人民路時被拆除。始建于明正德元年(1506)、設于越城臥龍山南麓、與稽山書院上下相望的陽和書院,雖遺址尚存,然遺跡全無,隆慶年間張元忭與羅萬化、朱賡曾就讀于此,元忭別號“陽和”即可能與此書院有關。[13]
張元忭的祖先是四川綿竹人,為宋朝丞相張浚的后人。其父天復,官至太仆寺卿。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元忭舉于鄉。隆慶二年(1568)天復就逮于云南,元忭侍之以往。天復釋歸,元忭入京頌冤,事解,又歸慰其父于家。隆慶五年(1571),元忭登進士第一人,初授修撰。徐渭致縣學同學張天復之賀詩中稱“南宋到今知幾度,東風分付只三人”,[14]即意指元忭為南宋以來山陰縣第三位狀元。[15]萬歷十五年(1587),元忭升右諭德兼翰林侍讀,次年三月卒于任上,天啟初追謚文恭。首輔王錫爵在《明奉直大夫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陽和張公墓志銘》中評價元忭:“明興大廷首舉諸碩哲,位不過五品而名重天下,唯一峰(羅倫)、梓溪(舒芬)、念庵(羅洪先)三先生,得君而四之,豈非以其立言立德自有不朽者在邪?”與“三不朽”者王陽明相比,張元忭被譽為立言立德“二不朽”者,亦屬不易。
清人王雨謙序《瑯嬛文集》曰:“陶庵為雨若先生之孫,而陽和公其曾祖父也。陽和公以文章魁天下,雨若先生成進士,以理學推醇儒。”其中陶庵即明代散文大家張岱,《瑯嬛文集》是其代表作;雨若即張岱祖父張汝霖,陽和公即張岱曾祖父張元忭。山陰張氏自天復尤其是元忭之后,家族興旺,名人輩出,誠如張岱《家傳》所言:“岱家發祥于高祖(天復),而高祖之祥,正以不盡發為后人之發。”是故張岱特作《家傳》《附傳》,以表彰山陰張氏數代名人,山陰張氏世家遂名揚四海。
張元忭“生有異質,又好讀書”,常“以大賢自許”。初宗朱子學,后聞陽明致良知教,恍若有悟,喟然嘆曰:“學在是矣!”自是學宗陽明,日究心學。[16]“而每病世之學文成者多事口耳,乃以力行矯之”,嘗曰:“學者皆說良知不說致良知,去師門宗旨遠甚。”又曰:“上智即本體為工夫,下學用工夫合本體。”其超悟融釋,表里洞貫,不讓陽明諸入室弟子,而矯偏救弊,以羽翼師說,則所付之功甚著。元忭個性“特操端介,絕不喜媕婀事人,然坦焉躪中庸之庭,亦不欲以奇行自見”。所謂“絕不喜媕婀事人”,即保持獨立人格;“不欲以奇行自見”,即恪守中道。[17]是故元忭好友周汝登嘗稱其“學宗良知,而工夫重致,以身力體之,稱忠孝狀元。……陽和以天下為己任,忼慷時事,注意人材,將大有斡旋,未施而卒”。[18]
張元忭“座師為羅萬化(康洲),尺牘往來,止稱兄弟,不拘世俗之禮也”。[19]但他在學問上受影響最大的還是陽明高足王畿(龍溪)。王畿稱其“信予之過”,又說“(羅)康洲溫而栗,陽和毅而暢;康洲如金玉,陽和如高山大川”。[20]《明儒學案》中有元忭取王畿《中鑒錄》教誨內廷宦官的記載。[21]張家與王家還有姻親關系,[22]而王畿又是徐渭中表兄。但元忭并不全信王畿,從其《復王龍溪翁》書中委婉地批評王畿“向處山林,久與世隔,不知市朝之態”而一味責怪自己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他對于王畿的態度似在師友之間。是故《明史·列傳》曰:“(鄧)以贊、元忭自未第時即從王畿游,傳良知之學,然皆篤于孝行,躬行實踐。以贊品端志潔,而元忭矩矱儼然,無流入禪寂之弊。”《四庫全書總目》則認定元忭“與(王)畿之恣肆迥殊”。黃宗羲《明儒學案》亦評論說:“(元忭)先生之學,從龍溪得其緒論,故篤信陽明四有教法。龍溪談本體而諱言工夫,識得本體,便是工夫。先生不信,而謂‘本體本無可說,凡可說者皆工夫也’。嘗辟龍溪欲渾儒釋而一之,以良知二字為范圍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曰:‘吾以不可學龍溪之可。’先生可謂善學者也。”[23]而所謂“吾以不可學龍溪之可”,即反映了元忭與龍溪唱反調的為學立場。比如龍溪“行不掩言”,元忭卻“學先行誼,以戒慎恐懼為門,以出處辭受為則,即深談妙至,而行不掩言無取焉”;[24]龍溪務“虛談”,元忭卻“務實踐”:“貴鄉有文成公倡于前,我公(元忭)繼之,諸青衿且鼓舞其間,而絀虛談,務實踐,又今日固本回生要劑也。”[25]目的就是想為王門提供一帖“固本回生”的靈丹藥劑。
張元忭之學主張朱、陸調和,嘗曰:“朱陸同源,而末流乃歧之,非是。”遂手摘朱子所論著與陽明意符者匯集之,題曰《朱子摘編》,以祛世儒之惑。[26]又強調王、湛并重,其《九華雜詠》曰:“太白豪氣振萬古,王湛一時兩大儒。千載書堂九華勝,今來何事頓荒蕪。”對同為陽明山陰弟子的季本和江右王門碩學鄒守益之子鄒德涵相當推崇,在季本歿后,嘗私淑之,又曰:“弟自辛未春一見(德涵),即已傾倒,謂兄實我之師,非敢徒以為友也。”[27]且與袾宏關系密切,憨山德清《古杭云棲蓮池大師塔銘》稱其與宋應昌、陸光祖、馮夢禎、陶望齡等皆為袾宏所化。[28]嘗與袾宏互為唱和,亦有儒禪歸一之情趣。
在越地文人群中,張元忭與徐渭的關系最為密切,兩人皆為王畿學生,實屬同門,勝似師友。[29]元忭還未出道時,徐渭已是遠近聞名的“越中十子”之一。然而徐渭卻久試不第,家境貧寒。元忭家境較為豐裕,于是經常接濟困頓中的徐渭。“紙裹朱提”,[30]讓徐代筆,便是元忭接濟徐的手段之一。元忭所撰的《巡按浙江監察御史龐公生祠碑》《彭山季先生祠堂碑》《義冢記》《大南峪萬佛寺記》等,皆由徐渭代筆。徐渭因殺繼室張氏而坐牢七年,全靠元忭竭盡全力營救才得以出獄。[31]是故徐渭自著《略譜》,將元忭作為恩人記入《記恩》欄中。徐渭性格狂易,對元忭時有冒犯,然元忭從不計較。據沈德符說:“徐文長渭暮年游京師,余尚孩幼,猶略記其貌,長軀皙面,目如曙星,性洸弛不受羈束,館于同邑張陽和太史元汴(忭)家,一語稍不合,即大詬詈,策騎歸。后張歿,徐已癃老,猶扶服哭奠,哀感路人。蓋生平知己,毫不以親疏分厚薄也。……徐此后遂患狂易,疑其繼室有外遇,無故殺之,論死,系獄者數年,亦賴張陽和及諸卿勠力得出。”[32]由此亦可看出,元忭與徐渭的特殊交情。但元忭在思想上有相當的獨立自主性,不僅未受王畿之影響,而且受徐渭的影響也極小。
從張元忭的學術傾向及交友情況看,可以說他具有融合朱、陸、王、湛之取向及儒、禪歸一之情趣,但要對其進行定性分析,即究竟應將其劃歸王學修正派還是朱學新發展,抑或是折中朱、陸、王、湛,取長補短之新形態,卻是一件難事,其中的主調和重音或謂根本訴求,往往差別只在毫厘之間。比如,我們完全可以把“務實踐”“以祛世儒之惑”視為張元忭的學問主旨,但其所謂的“實踐”之精義、“實學”之內涵,及其與王門中其他代表性人物亦同樣掛在嘴上的“實踐”“實學”之區分,卻是需要做出回答并進行具體定位的。
依筆者之見,史學可以說是張元忭所強調的“務實踐”的基本訴求,只不過張氏史學乃是融于陽明心學后的史學,或謂心學化的史學。如果能將張元忭的“務實踐”與其同鄉、同門之先輩季本的“務實踐”作一比較,即可看出兩者的細微差異。季本之“務實踐”可謂“經學”之務實,而張元忭之“務實踐”則可謂“史學”之務實。史學在張元忭的學問系統中占有重要位置,一如經學在季本的學問系統中所占之位置。總的來說,在紹興地域文化、歷史傳統大環境的作用下,陽明之后、龍溪之時,紹興王門所發生的思想衍變頗具兩重性,即:既有沿著龍溪的思想路徑而趨向于三教歸一的,如周汝登、陶望齡等;也有為矯正龍溪的致虛傾向而走向經學或史學的,如季本、張元忭等。而“六經皆史”,經學即史學,史學又是實學的具體落實之處,是實學的具體體現,它與實學中的事功學、日用學等經世濟民、經世致用之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者說是經世濟民、經世致用之學的重要基石。因此,張元忭的“務實踐”亦主要體現在重史學的為學取向上。
張元忭著述頗豐,在史學方面的成就尤為突出。初,其父張天復作《山陰縣志》未成,元忭續成之,后又纂《紹興府志》《會稽縣志》,“義嚴袞鉞,足稱一方信史”。其中《紹興府志》,由張元忭與萬歷十三年(1585)丁憂在家的孫鑛(1525—1594,孫燧重孫)合作完成,洋洋五十卷,一年即成。[33]趙錦在《序》中稱此志“其事具,其言核,統之有宗,而析之不紊。詳哉旨乎其言之矣。旁諏而博考,酌古而準今,發前所未明,補前所未備,其用心亦勤且精矣”。[34]《四庫全書總目》亦謂:“是志分十八門,每門以圖列于書后,較他志易于循覽,體例頗善。末為序志一卷,凡紹興地志諸書,自《越絕書》《吳越春秋》以下,一一考核其源流得失,亦為創格。”《會稽縣志》是由張元忭和徐渭合作編纂的,共十六卷,明萬歷三年(1575)刊行(浙江圖書館有藏,存八卷)。以上三志代表了當時紹興地方志纂修的最高成就,因三志并出張氏父子,故時人遂將父子倆比作(司馬)談、遷。此外,張元忭還纂有《云門志略》五卷,明萬歷二年釋司綸等刻,清丁丙有跋文,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30冊,《四庫全書總目》評曰:“元忭以其未備,補緝是編。以《山川》《古跡》《名賢》為一卷,而余四卷皆《藝文》,又末大于本矣。”《館閣漫錄》十卷,六冊,明不二齋刻本,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58—259冊,《四庫全書總目》評曰:“據焦竑《國史經籍志》,載是書十卷,題張元忭撰。二人相去不遠,必有據也。……是書所錄皆明成祖至武宗時翰林除授遷改之事,編年紀載,亦間有論斷。”《新刊翰林諸書選粹》四卷,四冊,明萬歷二年(1574)李廷楫刻本(浙江圖書館有藏),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96冊,《四庫全書總目》評曰:“是書采掇諸子之語,分編二十五類。其第四卷臣道類外又分吏、戶、禮、兵、刑、工六科,門目殊嫌冗雜。”《廣皇輿考》二十卷,十二冊,張元復撰,張元忭增補,明張象賢遐壽堂刻本,收入《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17冊。《朱子摘編》二卷,明萬歷十六年(1588)張元忭序刻本,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藏有明萬歷四十二年重刻本,凡上下二卷,畢懋康序,黃德修刻。另外還有《槎間漫錄》[35]《讀史膚評》《山游漫稿》《志學錄》《讀尚書考》《讀詩考》《皇明大政記》等,皆未見存世。說明除了史學,張元忭在經學上也頗有成就。
張元忭重視史學,又以人物傳記為主。孫鑛在敘述《紹興府志》的纂修過程時,嘗曰:
宛陵蕭公來治越,諸廢既舉,乃次第及修志,遂以屬張子藎元忭及不敏鑛。鑛逡巡未之敢任,乃府公復命縣尹丁君申諭之。鑛以札記請于子藎,然后致諾焉。素乏討論,既受命,茫然未得要領。已乃取八邑新舊志割裂之,分類拈出,再反復觀焉,始稍稍見端緒,久之未敢舉筆。初,鑛欲任其草創,而以潤色俟之子藎。既疏,愒不克濟,蕭公慮殺青無日,乃又屬人物于子藎,而俾鑛專地理也。[36]
可見,府志初稿大部分由孫鑛承擔,而元忭除承擔全書的統稿潤色任務外,還撰寫了人物志十五卷。兩人的工作量應該不分上下。另據萬歷《會稽縣志》載:“隆慶初,祥符楊節復經紀其事,會以召行,而丹徒楊維新繼之。時張元忭子藎適請造家居,遂以志屬子藎。子藎又薦徐渭,使專編摩,而子藎相讎榷也。……人物傳獨出于子藎手,人服其公。”相比于擅長文學的徐渭,[37]張元忭的長項在于史學。但他在編纂史志時最專注的卻是人物傳記,而人物傳記又是思想史研究的基礎,因此可以說元忭最重視的是思想史。也就是說,元忭是把史學當作思想史來寫的,思想學說的傳承創新是元忭的重中之重。這與其道友周汝登的學術志向多有重合。
現代史學大師劉咸炘受章學誠啟發,在對“浙東學術”之譜系的追溯中強調:“會稽章實齋先生之學,可謂前無古人,然實承其鄉先生之緒。所謂浙東學術者,今世罕知其詳,蓋以宋世婺州史學為表,明之姚江理學為里,而成于黃梨洲者也。”[38]所謂“鄉先生”,即指包括張元忭在內的浙東尤其是紹興之史家。而劉咸炘的“以宋世婺州史學為表,明之姚江理學為里”之定位,同樣也適用于對張元忭的評價,只要把“姚江理學”改為“姚江心學”即可。張元忭之史學,就是以姚江心學“為里”或稱心學化之史學。換言之,浙東的史學傳統,遠承宋世婺州的史學傳統,近承明世越州的史學傳統,而張元忭、黃宗羲、章學誠乃其史脈之淵源也。
關于張元忭所著詩文的結集情況,各家記載不一。焦竑《國史經籍志》載《張陽和集》十六卷;《明史·藝文志·集類三》載《不二齋稿》十二卷;《千頃堂書目》卷二十載《不二齋遺稿》十二卷,又有《張陽和文選》八卷、鄒元標輯《不二齋文選》六卷及《山游漫稿》;《浙江采集遺書》載《不二齋文選》七卷;[39]清嘉慶《山陰志》載《不二齋稿》十二卷及《山游漫錄》;徐承烈《越中雜識》卷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載《不二齋稿》十二卷;沈復粲《鳴野山房書目·集部前代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載《張陽和不二齋文集》十六卷。現存元忭詩文集,主要有兩種本子,即《張陽和先生不二齋稿》和《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40]
關于經學、史學與心學的關系,湛甘泉嘗曰:“圣人之治本于一心,圣人之心見于《六經》,故學《六經》者,所以因圣言以感吾心而達于政治者也。”高攀龍亦云:“《六經》皆圣人傳心,明經乃所以明心,明心乃所以明經。明經不明心者俗學也,明心不明經者異端也。”[41]他們都強調經學的重要性,認為《六經》是圣人之心達于政治的表達,明“經”與明“心”是一體的。清代浙西學者朱彝尊注意到明末重新重視經學的傾向,遂將相關論述轉引于其所著的《經義考》中。陽明學者當然也重視經學,但尤重史學。王陽明與其高足徐愛曾就經、史之關系有過如下對話:“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陽明)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史》亦經。《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誡。善可為訓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42]在陽明那里,“史”的地位被明顯抬高,升至“經”而等同于“圣人之心”,與“經”同屬“達于政治者”。而這種重視“史”的傾向,實為浙東宋代以來理學化之史學傳統的繼續,只不過在陽明學派那里,它被轉化為心學化的史學取向,并較為集中地反映在錢德洪、張元忭、周汝登等人身上,后又被劉宗周、黃宗羲、萬斯同等人所繼承和發展。
張岱也遺傳了其曾祖父張元忭的基因,天生具有史學才能和修史志向,亦具有與其曾祖父相近的史德和史識。
張岱(1597—1689),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張氏三世藏書,張岱“自垂髫聚書四十年,不下三萬卷”。[43]“性承忠孝,長于史學”,[44]著有多種史書,其中《石匱書》與《石匱書后集》是其寄寓故國情懷和民族氣節的明史著述。張岱私修明史,并以此為正業,《石匱書》即其代表作。全書220卷,上起洪武,下訖天啟末年,分為本記、志(有天文、地理、禮樂、科目、百官、河渠、刑名、兵革、馬政、鹽法、漕運、藝文諸目)、世家、列傳(有循吏、獨行、行人、儒林、文苑、妙藝、方技、隱逸、名宦、宦者、勝國遺臣、盜賊、兀良哈、朵顏三衛、朝貢各國),屬紀傳體的史學著作。該書著述嚴謹,“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稍有未核,寧闕勿書”,前后歷五十年;[45]而且“不顧世情,復無忌諱”,在東林黨普遍受到士流擁戴的情形下,揭露了朋黨之害,并批評以“道學”“聲氣”相標榜的東林黨負有“敗國亡家”之責,于是招致“恨不擁戴東林,恐不合時宜”之非議。[46]邵廷采曾將《石匱書》與談遷《國榷》并稱:“明季稗史雖多,而心思漏脫,體裁未備,不過偶記聞見,罕有全書。惟談遷編年,張岱列傳,兩家俱有本末。谷應泰并采之,以成《紀事》。”[47]又曰:“短檐危壁,沉淫于有明一代紀傳,名曰《石匱藏書》,以擬鄭思肖之《鐵函心史》也。至于興廢存亡之際,孤臣貞士之操,未嘗不感慨流連隕涕,三致意也。”[48]溫瑞臨《南疆逸史》亦認為:“兩家體裁較他稗史獨完具,而(張)岱(談)遷于君臣朋友之間,天性篤至,其著書也征實覆核,不矜奇門,文以作者自居,故儒林尚之。”[49]是故明末抗清志士李長祥所謂“當今史學,無逾陶庵”,當非過譽之言。然《石匱書》在張岱生前并未完成,故而在張岱的著作中,此書的影響力遠不及《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不過后兩種雖名為筆記文學,實為明朝的物質生活史或精神生活史,亦可算作張岱的史學作品。
張岱的史學主張與其心學主旨之間亦存在密切關系。比如,他要求在“率性”的前提下表達“真性”“真氣”的思想主張,體現在學術上便是強調“學貴自得”:“凡學問最怕拘板,必有活動自得處,方能上達。”[50]體現在文學上便是其“獨抒性靈”之說,而體現在史學上,則是秉筆直書,求真求實,不為世俗之見所裹挾,而直抒人物之精神氣貌。可見,與其曾祖父一樣,張岱的史學理論實源自他的心學思想,因而所體現的也一樣是心學化的史學取向及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