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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論靈魂的偉大
  • (古羅馬)奧古斯丁
  • 17593字
  • 2021-10-15 11:00:51

第一卷

利凱提烏斯和特里蓋提烏斯討論如何追求智慧

獻詞導論[1]:勸勉羅馬尼亞努斯追求智慧(1,1-4)

時運和神意為有德性的人提供什么

1.1.羅馬尼亞努斯(Romanianus)啊,真希望美德能使有德性的人遠離厄運,甚至不讓任何人被厄運帶走,遠離它自己(美德)!無論如何,相信美德已經惠顧于你,并且宣稱你完全在它的麾下,又引領你擁有最可靠的善好(bonus),絕不會讓你成為時運的奴隸,即使適逢紅運當頭。然而,或者因為我們功德有限,或者因為事物有其必然,[2]當我們屬神的靈[3]還與我們必朽的身體結合時,智慧的港灣注定不會向它開放(到了這個港灣我們才不會為時運所動,無論順逆),除非好運本身,或者只是看起來不好的時運把我們引到這個港灣。所以,我們對你所能做的,惟有禱告。我們向掛念這些事的上帝祈求,如果我們能夠,懇求他讓你回轉——因為你必也由此回到我們身邊——讓你一直渴望深吸一口氣的靈,最后能呼吸到真自由的新鮮空氣。

或許人們通常所說的“時運”(fortuna),是由某種隱秘的秩序支配的,而我們所說的“偶然”(casum),僅指世上那些具有神秘理由和原因的事件。[4]在任何部分里發生的事,不論有益還是有害,沒有一件不是與整體統一而和諧的。[5]哲學能提供的這種觀點,源于最卓有成效之教義的箴言,[6]是俗人遠不能理解的,也是我懇請你接受的,它必向真正愛它的人顯現出來。因此,當許多與你靈魂不配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時,不要鄙視自己。因為如果神意無論如何總眷顧我們——對此我們毫不懷疑——那么請相信我,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恰如其分的。

究其原因在于,[7]人生本就充滿各種謬誤,而你進入此生,從幼年理性的印記還很軟弱、搖擺不定的時候,就顯示出眾多不凡的天賦,讓我驚異不已。財富從四面八方向你招手;它們開始吞噬你年輕的靈,誘使你渴求一切表面華美、貌似有價值的東西,淪陷在它們迷惑人的漩渦之中。當你快要淹沒的時候,那些被當作不利實則有利的順風把你從漩渦中拽出。

如果順境妨礙人學習智慧

1.2.然而,如果廣場上、戲院里總有熱烈的掌聲送給你,感謝你為我們的公民提供狗熊表演以及其他未曾見過的奇觀;如果愚蠢人異口同聲的叫喊把你捧上天(這樣的人總是多之又多!);如果沒有人敢對你不友好;如果青銅制成的城市碑銘[8]指明你不僅是本國公民的恩人,也是鄰邦的恩人;如果他們立起你的雕像,向你致以敬意,甚至增加你的特權,賦予你高過常規的公民地位;如果你日日盛宴,美味佳肴源源不斷;如果人所需要的東西,甚至他所渴望的快樂,都可以滿懷信心地從你這里得到滿足;甚至有許多事物,人們根本沒有提出要求,你都為他們盡情提供;如果你的家人在受到你的人民細心而忠心的關照后,最終證明他們配得上如此巨大的花費;同時你居住在豪華無比的房子里,享受著金碧輝煌的浴室,玩高雅的游戲,狩獵冒險,宴樂暢飲;如果你的委托人,你的公民,以及一般人談起你,在他們嘴里你是一個最有教養,最慷慨,最高雅,最幸運的人,那么,請問,羅馬尼亞努斯啊,誰敢向你提及另一種幸福生活,那種唯一的幸福生活呢?誰能讓你相信,你不僅不幸福,而且特別不幸,因為在你自己看來你似乎與不幸完全扯不上關系?而如今,在經歷了這么多又這么大的厄運之后,你是多么深切地認識到這一點!你不需要借助別人的例子相信,凡人以為好的一切事物是多么短暫,多么脆弱,充滿不測,因為如今你已經在這方面經歷了深刻的體驗,所以我們可以通過你自己的例子作為說服別人的證據。

如果逆境把人引向智慧

1.3.因而,你身上那個屬神的部分,不論它是什么——正因為它,你才會始終尋求正派而高貴的事物;正因為它,你才會選擇自由而不是財富;正因為它,你渴求的從來不是更強大,而是更公義;正因為它,你從未曾在逆境中氣餒,對不當行為妥協——我得說,這個屬神部分,因為這種昏昏沉沉無精打采的生活而處于休眠狀態,但是某種隱秘的神意決定通過你所遭受的種種苦難和挫折來喚醒它。

醒來吧,醒來吧,請你快清醒!相信我,你必會滿懷慶幸,因為這世界的禮物以其各種繁華使漫不經心者陷入羅網,卻最終沒能誘使你上鉤。它們也曾想方設法抓住我,當時我日日為其唱贊歌,直到我的胸痛病迫使我放棄令我自夸的職業,躲避到哲學的懷抱。[9]如今,哲學在那種我們如此渴求的安閑(otium)中滋養我,呵護(fovet)我,使我完全擺脫了那種當初我帶著你輕率地一頭扎進去的迷信。[10]哲學教導——真實地教導——凡是必朽之眼所看到的,或者感官[11]所接觸到的事物,沒有一個是可敬拜的。相反,這一類事物無一例外都必須鄙棄。[12]哲學允諾展現那位真實而隱秘的上帝,如今,可以說,他再次屈尊借著明亮的云層向我們顯現,讓我們一睹他的豐采。

什么樣的問題引向探討

1.4.我們的利凱提烏斯(Licentius)滿腔熱情地與我一同過著這種生活方式。他已徹底拋棄年輕人的誘惑和享樂,全心轉向哲學,我甚至敢于自信地說,他可以作他父親仿效的榜樣。任何年齡的人都沒有任何理由抱怨自己被哲學懷抱拒之門外![13]雖然我非常了解你對哲學的渴望,但我還是想選送出一道前餐,它肯定非常合你的胃口,我甚至可以說,這是入口處的一種誘惑,使你戀上它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想吃更多。我懇請你,不要讓我的希望落空。

因此我把特里蓋提烏斯(Trygetius)與利凱提烏斯之間的一次爭論的文字版寄給你。特里蓋提烏斯服兵役離開了一段時間,仿佛是為了讓他緩解對學習可能產生的厭倦。它為我們送回來的是一個熱切渴求高級而高貴藝術的人。我們來到卡西西阿庫逗留只有幾天,當我鼓勵并敦促他們努力學習時,我發現他們準備得比我所期望的更充分,熱情也更高。我想測試下在他們這個年齡能做什么,尤其考慮到西塞羅的《荷爾泰西烏斯》(Hortensius)似乎已經使他們基本上站在哲學一邊。因此我雇用了一位記錄員,“免得四風吹走我們的勞作”,[14]一字不漏地記下。你將在本書里讀到這兩位年輕人討論的問題和觀點,還有我和阿利比烏斯(Alypius)的話。

問題是什么(2,5-6)

[386年11月10日]

尋求大家認同的論點

2.5.于是在我的提議下大家聚集到一個適宜討論問題的地方。我說:“我們必須知道真理,對此你們有什么疑惑嗎?”特里蓋提烏斯說:“沒有什么疑惑。”其他人也點頭表示沒有疑惑。“好的。”我說,“如果我們即使不理解真理也可能是幸福的,那么你們認為理解真理對幸福是必不可少的嗎?”

這時,阿利比烏斯插進來說:“我想作為這次討論的裁判,我要更加謹慎些。由于我去城里的行程已定,[15]所以我不必化時間和精力探索任何一方的觀點。我還可以把問題推托給另一方,哈哈!裁判的角色實在比辯護的角色——不論為哪一方辯護——更加輕松。所以從此時開始你們不應指望我對任何一方會有贊同或反對的言辭。”

對此大家都表示認同。于是我又把問題復述了一遍。特里蓋提烏斯說:“‘我們當然希望是幸福的’[16];如果我們沒有獲得真理仍能實現這個意愿,那么尋求真理對我們來說就不是必須的。”

“這怎么講?”我問,“你難道認為即使找不到真理我們仍可能是幸福的嗎?”

于是利凱提烏斯大膽地說:“如果我們正在探求真理,我們就可能是幸福的。”[17]

我點頭示意征詢其他人的看法。拿維基烏斯(Navigius)說:“利凱提烏斯說的話讓人深思。或許生活在對真理的追求中本身就是生活在幸福之中。”

特里蓋提烏斯說:“那就請先定義什么是幸福生活,我才能根據你的定義決定該作何適當回答。”

我說:“幸福的生活如果不是依據人里面最好的東西生活,那你認為還能是怎樣的生活呢?”

他說:“我們不能隨意地玩弄文字,你得明確告訴我什么是人里面最好的東西。”

我回答說:“誰不認為人里面最好的東西就是他靈魂里的支配部分呢?人的其他部分都要服從于它,而且,這一部分可以稱為‘心靈’(mens)或‘理性’(ratio),[18]免得你又要求再下一個定義。如果這還不夠清楚,那就得問你自己如何定義幸福生活或者人里面最好的東西了。”

“我同意。”他說。

我們成為智慧人是單憑探求真理還是要獲得真理

2.6.“那怎樣呢?讓我們回到討論的問題。你是否認為只是探求真理但沒有發現真理也可能生活幸福呢?”我問。

特里蓋提烏斯說:“我重申一下我的觀點,我認為這難以成立。”[19]

我問其他人:“那你們的意見呢?”

于是利凱提烏斯說:“在我看來當然是這樣的。比如,我們的祖先,我們都認同他們既有智慧,又有福祉,而他們單憑探求真理就過上了美好而幸福的生活。”[20]

我說:“真是感謝你們讓我與阿利比烏斯當裁判,[21]我得承認,我現在開始有點嫉妒他了。因為你們一方認為只要探求真理就是幸福生活,另一方則主張只有發現了真理才可能有幸福生活。而拿維基烏斯稍前表示他愿意站在利凱提烏斯這邊,我對你們十分期待,不知道你們能怎樣證明自己的觀點。說實話,這是個重大的話題,完全值得我們傾力討論。”

利凱提烏斯大聲說:“既然這是個重大話題,那需要重大人物來探討。”

我回答:“不要去求世上任何地方都難以找到的事物,尤其是在這鄉村別墅里,倒應該解釋你為何會提出這樣的觀點——我想,應該不是輕率隨意的——你的理由是什么。當小人物來探討重大問題時,他們通常會因此而成為大人物。”

或者智慧在于對真理的尋求之中(3,7-5,15)

a)何謂完全(perfecta)(3,7-9)

援引圖利烏斯的證據

3.7.“因為我看你一直竭力鼓勵我們針鋒相對地爭論,”利凱提烏斯說,“我相信你是出于正當目的。我的問題是:一個人尋求真理,盡管一直沒有找到真理,他為何不可能是幸福的呢?”[22]

特里蓋提烏斯說:“因為我們認為一個幸福的人就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在一切事上得完全。而正在尋求真理的人不是完全的人。因此我完全不明白你為何稱這樣的人是幸福的。”

利凱提烏斯說:“前輩的權威能說服你嗎?”

特里蓋提烏斯說:“那要看哪個權威。”

“究竟是哪個呢?”

“當然是那些有智慧的人。”

于是利凱提烏斯說:“你不認為卡爾奈亞德(Carneades)是智慧人嗎?”

特里蓋提烏斯說:“我不是希臘人,不認識卡爾奈亞德是誰。”

“好吧,那你認為我們自己人西塞羅怎樣呢?”利凱提烏斯說。

特里蓋提烏斯沉默了一會,回答說:“西塞羅是個智慧人。”

“那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應該對你有一定說服力吧?”

“沒錯。”

“那就請你聽好了,我想你已經忘記這樣的話了。西塞羅認為一個尋求真理的人是幸福的,即使他最終也沒能找到真理。”[23]

“西塞羅是在哪里說這話的?”特里蓋提烏斯問。

利凱提烏斯說:“誰不知道西塞羅明確宣稱,人不可能知道(percipio,perceive)[24]任何事物,智慧人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尋求真理。因為如果智慧人認同不確定的事物,即使它們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他就不可能擺脫謬誤,而這是智慧人的最大過錯。因此,如果我們必須相信智慧人必定是幸福的,在探求真理過程中就完全運用了智慧,那我們為何不堅定地相信僅憑探求真理這一行為就能夠獲得幸福生活本身?”

對圖利烏斯的權威提出異議

3.8.特里蓋提烏斯問:“我是否可以重新回到因思考不周而認可的那些觀點呢?”

對此我說:“那些不是出于發現真理的愿望,而是為了幼稚地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而參與討論的人,通常不同意這樣做。然而就我來說,尤其考慮到你們現在正是需要教育和引導的時候,我不僅同意,而且希望把這一點作為規則遵守,即那些因考慮不全而妥協的觀點,必須回過頭來重新討論。”

利凱提烏斯說:“如果爭論者認為,與發現正義和真理相比,辯論取勝不足一提,那無疑是哲學上的一大進步。因此我很樂意聽從你的規則和觀點,同意特里蓋提烏斯回到他認為自己因考慮不周而認可的觀點——這是我權利范圍內的事。”[25]

這里阿利比烏斯插話道:“你們和我一樣明白此時還不是我行使裁判權力的時候。但我的行程既定,我不得不離開。我的裁判同伴不會拒絕替我代勞,行使雙份權力,直到我歸來。我看你們這個爭論要持續很長時間!”

阿利比烏斯走后,利凱提烏斯問:“你不小心認同的是什么觀點?快告訴我們!”

特里蓋提烏斯說:“我不小心承認西塞羅是智慧人。”

“那西塞羅難道不是智慧人嗎?他可是拉丁語哲學的開啟者和成全者啊!”

“即使我承認西塞羅是智慧人,”特里蓋提烏斯說:“我也并非贊同他的所有觀點。”

“你若不認同他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那你就得拒斥他的許多并非草率的觀點。”

“我若準備聲明只有在這一點上他的論斷是錯誤的,那又怎樣呢?我想,你所要關心的只是,我提出支持我所主張的觀點的理由是否充分。”

“那你說吧,”利凱提烏斯說,“我豈敢與宣稱反對西塞羅的某人作對呢?”

如果完全的探求實現目標

3.9.于是特里蓋提烏斯說:“我希望你(奧古斯丁),我們的裁判注意,你前面是如何定義幸福生活的。你說人按照他靈里專門命令其他部分的那一部分生活就必是幸福的(1.2.5.26-30)。而你,利凱提烏斯,我希望你現在認同我——因為我已經按照哲學首先賜予我們以保障我們安全的自由擺脫了權威之軛——我希望你同意處在追求真理途中的人是不完全的。”

經過長時間沉默之后,利凱提烏斯說:“我不同意這一點。”

“請解釋為什么,”特里蓋提烏斯說,“我想而且非常想聽到你解釋,一個還在尋求真理的人怎么可能是完全的。”

利凱提烏斯回答:“我承認,一個沒有獲得自己目標的人是不完全的。但在我看來,只有上帝,或許還有人的靈魂——當它擺脫身體這個黑暗的牢籠之后——才能知道真理![26]而人的目標是完全地尋求真理(perfecte quaerere),好比我們尋求某個完全的人,完全,但終究還是人。”

特里蓋提烏斯說:“因此人不可能是幸福的。既然他如此渴望的對象根本不可能獲得,他怎么能是幸福的呢?但人若能按照他靈里面理應支配人的那一部分生活,他就可以過幸福的生活(1.2.5.23-31)。因此他能發現真理。否則,他會清醒過來,不再欲求真理,免得因為不可能獲得真理而注定成為不幸的人。”[27]

利凱提烏斯回復:“完全地尋求真理這就是人的幸福!這就是實現一個我們不可能超越其外的目標。因此,任何人如果沒有做到應做的那樣持之以恒地追求真理,就沒有實現人的目標。任何人只要盡自己所能,按應有的努力尋求真理,就是幸福的,即使他沒有找到真理。他盡自己所能做一切事,這是他的本性使然。如果他沒有找到真理,那是因為本性沒有給他找到真理的條件。[28]最后,既然人必然或者幸福或者不幸,那么對于不分晝夜盡其所能尋求真理的人,說他是不幸的豈不是徹底瘋狂嗎?因此,他必是幸福的。”

“再者,”利凱提烏斯接著說,“幸福生活的定義很好地支持我的觀點。如果有人是幸福的,因為他按照他靈里專門統治其他部分的那一部分(這一部分被稱為‘理性’)生活,那么我要問:凡是完全尋求真理的人難道不是按照理性生活的?如果這是可笑的,我們為何不愿意說一個人僅憑尋求真理這一點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b)學習智慧避免錯誤(4,10-12)

如果追求目標的人陷入錯誤

4.10.特里蓋提烏斯回答:“在我看來,在錯誤中的人既不是按理性生活,也根本不幸福。而一直尋求真理卻一無所獲的人就是在錯誤之中。因此,你必須表明兩者之一,或者(1)某人陷入錯誤卻是幸福的;或者(2)根本沒有找到他一直尋求的東西卻沒有陷入錯誤。”

“幸福的人不可能陷入錯誤,”利凱提烏斯聲稱。然后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嗯,一個人若是一直在尋求,就沒有陷入錯誤,因為他之所以一直尋求,目的就是避免陷入錯誤。”

特里蓋提烏斯反駁說:“他在尋求,以避免陷入錯誤;但他沒有找到所尋求的對象就是陷入了錯誤。你以為他不愿意陷入錯誤這一點對你有利——似乎沒有人是違背自己的意愿陷入錯誤的,或者有人甚至會有意陷入錯誤!”

利凱提烏斯猶豫了一會,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就插入一句:“你必須定義錯誤是什么。你現在既然已經深入它的腹地了,應該比較容易看清它的邊界了。”[29]

“我不適合定義任何事物,”利凱提烏斯說,“盡管定義錯誤比控制錯誤要容易。”

“我來定義它!”特里蓋提烏斯說。“這對我來說容易些,當然不是因為我有多聰明,而是因為我的立足點更有力。陷入錯誤就是始終尋求但沒有找到所求之物。”

利凱提烏斯說:“就我來說,如果我能輕易反駁這個定義,我就不會很早以前就在捍衛我的立場上敗下陣來。或者這個話題本身太難,或者對我來說太難。所以,如果我今天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你,那我請求把問題順延到明天早上,讓我仔細思考之后再回答。”

我想這個請求應該得允,其他人也沒有意見。于是我們都站起來走動走動。當我們在聊許多不相干的事時,利凱提烏斯還在苦思冥想,想半天也沒有什么結果,于是決定放松思考,加入到我們的談話當中。黃昏來臨時,他們回到原來的討論。我提出適可而止的原則,說服他們把討論推延到第二天。然后我們回去更衣休息。

[386年11月11日]

如果不贊同錯誤就是沒有犯錯

4.11.第二天,大家坐定之后,我說:“繼續你們昨天的討論吧。”利凱提烏斯說:“我若沒有記錯,經我要求我們推延了討論,因為定義‘錯誤’對我來說太難了。”

我說:“在這點上你顯然沒有犯錯!我真誠地希望這將成為你后面討論觀點的一個好兆頭。”[30]

利凱提烏斯說:“那就請聽我的觀點吧,若不是你們干擾,昨天我就應該說出來的。在我看來,犯錯就是贊同某種假,把它當作真。[31]凡是相信真理必須始終尋求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與這個定義相抵觸。畢竟,人若不贊成任何事,就不可能贊成某種假,所以他不可能陷入錯誤。但他很可能是幸福的。

我們有現成的例子,不必跑太遠。如果我們每一天都可以像昨天那樣生活,我找不出理由否認我們是幸福的。我們的心靈安詳平和,我們的靈魂擺脫身體的一切污濁,并且遠離欲望的熾熱之火,我們在人所能及的范圍內盡力訓練理性[32]——這就是我們昨天同意的對幸福生活的定義(1.2.5.23-31)。只是就我所知,我們并沒有發現什么,我們只是在尋求真理。因此人僅憑尋求真理,即使永遠沒有找到,也可以獲得幸福生活。

至于你的定義——看看它那么輕易就被我們關于錯誤的共同觀念棄之一旁了!你說陷入錯誤就是始終尋求但永遠找不到(1.4.10.17-18)。如果一個人并沒有尋求什么,然后被問,比如,現在是否白天,而他當即就漫不經心地形成觀點,以為現在是晚上,并作出這樣的回答,那會怎樣?你不認為他陷入了錯誤嗎?所以,你的定義甚至沒有包括這類出格的錯誤。[33]

另一方面如果它又把沒有犯罪的情形包括在內,那還有比它更無效的定義嗎?比如,有人要尋找亞里山大里亞,就沿著正確的道路向它進發;我想,你不會把這稱為犯錯吧。如果由于種種原因的干擾,他在路上行走了很長時間,然后死在了路上——那他豈不是一直在尋求卻一直沒有找到,然而并沒有陷入錯誤?”

“他并非‘一直’(semper)在尋求,”特里蓋提烏斯說。

如果有人僅憑尋求就走向幸福生活

4.12.“你說得一點沒錯,”利凱提烏斯說,“你的評論也很好。由此可知你的定義與我們討論的主題完全無關。我并不是說一個‘一直’尋求真理的人是幸福的,因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首先因為一個人并不是一直存在;其次因為一個人不可能一存在就尋求真理,這里有個年齡問題。或者如果你認為‘一直’是指他可以用來尋求的時間一刻也不允許喪失,那么你得回到尋找亞里山大里亞的例子來說。假設有人在年齡和職業允許的時候出發,開始沿著那條路行走,并且如我上面所說,從未離開那條路,但還沒到達目的地就死了。如果你認為此人陷入了錯誤,那你肯定是大錯特錯了!但他盡其所能利用每一刻,既沒有停止尋找,也沒能找到他所尋找的事物。

所以,如果我的描述是正確的,照此說法,一個完全尋求真理的人沒有陷入錯誤,即使他沒有找到真理,他也是幸福的,因為他照著理性生活——而你的定義被證明是無益的,即使不是無益,我也不必再對它多加關注,因為我的定義已經充分支持我的觀點——那么,請問,我們之間的問題為何還未解決呢?”

c)如果智慧是一種探求的理性(5,13-15)

如果智慧是正當的生活方式(生命之道)

特里蓋提烏斯說:“你難道不認為智慧就是‘正當的生活方式(生命之道)'[34]嗎?”

利凱提烏基說:“是的,毫無疑問,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定義‘智慧’,好讓我知道我所理解的智慧是否與你的一樣。”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我的定義不夠充分嗎?你不是已經認可我所提的觀點嗎?我是說正當的生活方式(生命之道)就被稱為‘智慧’。”

利凱提烏斯大聲說:“在我看來,沒有比這個定義更可笑的事了!”

特里蓋提烏斯說:“也許吧,但我懇請你在笑之前認真思考!如果笑本身完全是可笑的,還有比這樣的笑更可鄙的嗎?”

“好吧。”利凱提烏斯說,“你不認為生的反面是死嗎?”

“沒錯。”

“那么‘生活方式’(生命之道)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任何人沿著它前行以避開死亡的方式(道路)。”[35]

特里蓋提烏斯表示認同。

“因此,如果有旅行者聽說有個岔道強盜出沒,就避開那條道,沿著直道前行,從而避免被殺——那他豈不是遵循了生命之道,也就是正確的生命之道?然而沒有人會說這是‘智慧’!那么‘智慧’是每一種正確的生命之道嗎?”

“我承認智慧是一種正確的生命之道,但并非任何一種。”

“定義不應包括任何無關的東西。所以,如果你愿意,請重新定義,你認為智慧是什么?”

如果智慧是探求的正確理性

5.14.特里蓋提烏斯沉默了一會,然后說:“好吧,如果你決定非要揪住它不放,那我重新定義。智慧是引向真理的正確道路。”

“這個定義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反駁,”利凱提烏斯接著說,“比如,埃涅阿斯的母親告訴他:[36]

走吧,邁開你的腳步,按道路指引你的方向。

當埃涅阿斯沿著這條道路前行,就到達曾向他談到的目標,即到達真理。如果你愿意,就主張他行走時足下的這個道路可以稱為‘智慧’吧!”

利凱提烏斯接著說:“然而,我若試圖剔除你的描述,豈非愚蠢,因為沒有比它更有助于我的觀點了。你不是說智慧就是真理本身,而是說智慧是引向真理的道路。那么凡是使用這道路的,當然就是使用智慧,而使用智慧的人必然是有智慧的,因此完全探求真理的人,即使沒有獲得真理,也必然是有智慧的。按我的觀點,導向真理的道路完全可以理解為勤勉地探求真理。所以,僅憑使用這道路,他就已經是智慧的。而智慧的人不可能是不幸的,每個人或者不幸,或者幸福,智慧人必是幸福的。因此不僅發現真理的人是幸福的,而且僅憑探求真理這一點就使他成為幸福的人。”

在人看來智慧似乎是贊同兩者之一

5.15.特里蓋提烏斯苦笑著說:“我活該陷入這樣的境況,誰讓我草率地在枝節問題上認同對手呢,似乎我是個厲害的下定義者,或者認為某些東西在爭論中完全多余!如果重新來過,我假裝自己一無所知,讓你來定義某物,然后要求對你所下定義的每個詞再一一定義,然后對定義再定義,那豈非無窮無盡,哪還有什么限定(modus)呢?如果要求我對智慧下定義是合理的,那么最明顯不過的是,我沒有理由堅持認為它可下定義。自然本性在我們心靈里所標示的概念,有哪個比智慧更顯而易見呢?但我不知道為何,當這個概念從我們心靈的港灣漂走,張開詞語的風帆——可以這么說——時,頃刻就有成千上萬的詭辯威脅它的安全。所以,不要再要求對‘智慧’下定義了,或者請我們的裁判大發善心,不做裁判,做它的援手!”

眼看天太黑不方便記錄,而且我發現一個重大的話題引發出來,需要一開始就深入討論,所以我決定把討論推延到第二天。今天我們開始討論時就快日落西山了,因為幾乎整個白天我們一邊忙著處理農場事務,一邊還要復習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的第一卷。

智慧就是關于某物的知識(6,8,23)

關于人事和神事的知識

6.16.天亮之后——前一天已經把諸事安排妥當,所以現在應該有大塊的閑暇時間——我們馬上開始需要討論的話題。我說:“特里蓋提烏斯,你昨天要求我放棄裁判的職責來支援智慧,似乎在你們的談話中智慧遇到了什么反對者,或者不論誰捍衛它,它仍將陷入大困境,所以不得不請求更大的支援![37]你們爭論中產生的唯一問題是界定何謂智慧。對于智慧本身你們雙方誰都不反對,因為你們都渴望智慧。特里蓋提烏斯,即使你認為自己在定義‘智慧’上失利了,你也不應就此放棄捍衛自己觀點的努力。

因此,你們從我這里所能得到的不過就是關于‘智慧’的一個定義,它也不是我的,不是新的,而是我們可敬的前輩提供的。我很奇怪你們竟然不記得了,你們不會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吧:‘智慧就是對人事和神事的知識。'”[38]

或者占卜與智慧有關

6.17.我以為下了這個定義后,利凱提烏斯需要花時間考慮如何回答,沒想到他立馬就回答說:“那么請問,我們為何不能說那個聲名狼藉的淫蕩縱欲之人是‘智慧的’?我是說那個阿爾比克里烏斯(Albicerius)![39]因為他在迦太基很多年為那些咨詢他的人提供令人吃驚但真實可靠的回答。我可以提到他數不勝數的例子,但在座的各位都是熟悉他的人,所以稍微提幾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問題。”

然后他轉向我繼續說:“有次我們找不到勺子,房子里哪兒都沒有,在你的指示下,我找到了阿爾比克里烏斯。他不僅迅速而準確地告訴我所找為何物,而且指出它的主人是誰,它藏在什么地方,不是嗎?

我再來舉一個例子。我略去所有那些對所求問之事給予準確回答的案例,只講一點。在我們前去找阿爾比克里烏斯的路上,那個幫我們拿錢幣的男孩偷走了一部分錢幣。阿爾比克里烏斯根本沒看到我們原來有多少錢,也沒聽我們說起帶了多少錢給他,但他一看到我們就命令男孩數出所有錢幣,并當著我們的面要求他放回偷走的錢。”

關于占卜者阿爾比克里烏斯應該說什么

“還有你自己告訴我們的那個例子,總是使博學又多才的弗拉奇阿努斯(Flaccianus)[40]驚奇不已的例子怎樣呢?當時弗拉奇阿努斯一直說著要買個農場,就將此事去求問那個占卜者,看他是否能說出他一直想做的事。阿爾比克里烏斯不僅當即說出他想做的是什么事,而且明確說出農場的名稱——對此弗拉奇阿努斯吃驚地大叫起來,因為這個名稱非常生僻,連他自己都不太記得住!

還有個例子,一想到它,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驚異萬分。我們的一個朋友,你的一名弟子,想要捉弄阿爾比克里烏斯,就很無禮地要求阿爾比克里烏斯說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阿爾比克里烏斯回答說,他正在想維吉爾的一句詩。他大為吃驚,又不得不承認。但他接著又問是維吉爾的哪句詩。阿爾比克里烏斯或許曾經過某個語法學校,但肯定從未進過語法學家的講堂,但他毫不猶豫地背出那句詩,流利而自信。

這樣說來,或者人們向他求問的這些事不是人事,或者他盡管能向那些求問他的人提供如此可靠而準確的答案,卻并沒有關于神事的知識。

然而這兩個假設都是可笑的。所謂‘人事’不是別的,就是與人相關的事——比如銀子,錢幣,農場,以及念頭本身。至于‘神事’,誰不會正確地認為人之所以能行占卜就是借著對它們的知識?

因此,如果我們根據定義承認智慧就是關于人事和神事的知識,那么阿爾比克里烏斯無疑是有智慧的。”

知識包括贊同

7.19.這時我回答說[41]:“首先,一個人信奉某物卻又不時犯錯,我不會把這種事物稱為知識。所謂知識,不僅僅在于被理解了的東西,還在于這種理解能使任何人都不會犯錯,甚至遇到任何反對者的沖擊也不會動搖。因而某些哲學家說得非常正確,知識只能在智慧人身上發現;智慧人對自己所主張的事不僅要無條件地接受,而且要堅定不移地遵守。[42]然而你所提到的這個阿爾比克里烏斯,我們知道他經常說出許多錯誤。我不僅從其他闡述者那里得知這一點,而且還在現場親眼見證這一點。既然他經常說錯,我能說他有知識嗎?就算他說出真相,但若不是果斷說出,而是遲疑說出,我也不會說他有知識!

你可以認為我以上所說是指那些腸卜師、占兆官、占星家以及解夢者[43]——或者如果你能,從這些以及諸如此類的人中,指出有哪一個是能夠一經問詢,就毫不猶豫地作出回答,并且結果永遠不會出錯的。

我想我沒有必要多費口舌提到以另一人的心靈講話的靈媒者(vates)。

占卜與智慧無關

7.20.其次,我承認人事就是與人相關的事,但是你以為那些時運能給予我們,也能從我們手中奪走的事,算我們的事嗎?或者當我們談到關于人事的知識時,是指有人知道我們擁有多大或者哪類農場,或者有多少金銀,甚至我們所想的別人寫的哪句詩嗎?所謂關于人事的知識乃是知道審慎之光,節制之芒,勇敢之力,公義之圣。這些事物我們敢說是真正屬于我們的,全然不必擔心時運的好壞。[44]相信我,如果那個阿爾比克里烏斯學過這些事物,他就不會生活得如此奢侈而不恥!

再次,至于他說出向他問詢之人心里在想著哪句詩,我認為這不屬于我們人事。我不是要否認我們的心靈應該潛心學習某些非常高尚的學問,但是我們都承認,哪怕無知的人也可以吟誦和朗讀別人的詩句。因此,當我們的記憶呈現這樣的事時,如果某些粗鄙的屬氣活物即所謂的‘鬼靈’能夠感知它們,這也沒什么奇怪的。[45]我不知道這是以什么神秘的方式,我們感官無法企及的方式發生的。我承認在感官的靈敏性和精致性上鬼靈超過我們,但是我不承認它們在理性上勝過我們。就算我們對小小蜜蜂使用某種勝過人的精確判斷,從某地飛到它釀蜜的地方感到驚奇,我們是否由此就得把這種動物置于我們之上,或者至少與我們相提并論呢?

占卜屬于某種屬氣的活物

7.21.因此,我倒更希望你那個阿爾比克里烏斯——當有人想要學習而向他求教時——能直接教他詩律本身,或者在某個委托人要求時,能馬上就某個提供給他的主題作出自己的詩句。那位弗拉奇阿努斯常常這樣說,如你不時提醒我們的,因為他有高貴而博大的心靈,所以嘲笑鄙視占卜這類事,將它歸于某種粗鄙不堪的鬼靈——如他自己所說——阿爾比克里斯通常就是受到這‘靈’的提示或啟發才給出那些回答的。[46]事實上,這個博學多才的弗拉奇阿努斯總會問那些對阿爾比克里烏斯的回答驚奇萬分的人說,他就不能教導語法、音樂、幾何嗎?然而,凡是認識阿爾比克里烏斯的人,哪個不承認他對所有這些知識一無所知?因此弗拉奇阿努斯極力奉勸那些學習這些知識的人,要關照自己的靈,要毫不猶豫地拋棄占卜,要努力用這些學問來啟蒙并壯大自己的心靈。這樣,他們就能飛過并超越這些屬氣的無形鬼靈了。

真正的人事和神事是什么

8.22.然后,眾所周知,神事要比人事高貴和神圣得多;而阿爾比克里烏斯連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通達神事呢?除非他認為我們日常觀察的星相相比于至真至圣的上帝而言是某種更了不起的事物。而在我們看來,對于上帝,唯有理智才能勉強領會一二,感官根本無法觸及,而星辰不過是我們眼睛所視之物。所以它們不是神圣之物,智慧宣稱唯有它知道神圣之物,而這些所謂的占卜者所利用的其他事物或者是為了炫耀或者是為了謀利,肯定比星辰更無價值。

因此,阿爾比克里烏斯沒有關于人事和神事的知識,你在這方面對我們定義的攻擊也歸于無效。

最后,既然我們應當認為除了人事和神事之外的任何事都是毫無價值的,要完全鄙視,那么我要問你,你的智慧人在什么事物里尋求真理?”

“在神事里,”利凱提烏斯說,“美德毫無疑問是神圣的,即使在人身上。”

“那么阿爾比克里烏斯是否知道你的智慧人一直尋求的這些事呢?”

利凱提烏斯說:“他知道神事,但不是那些智慧人所尋求的事。人若認可阿爾比克里烏斯有占卜能力,卻又認為他不知神事(因為占卜[divinatio]這個詞就是由神事[divinas]而來的),那豈不是推翻了語言習俗?所以如果我沒弄錯,你們的定義還是包含了某種與智慧無關的事物。”

或者智慧既是知識又是尋求

8.23.特里蓋提烏斯說:“提出定義的人如果愿意,會對那個定義作出辯護。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好讓我們最終切中所討論問題的要點。”

“問吧!”

“你是否認為阿爾比克里烏斯知道真理?”

“是的。”

“那么他比你的智慧人更杰出!”

“根本不是,”利凱提烏斯說,“因為智慧人所追求的那類真理,不僅是那個胡言亂語的占卜者不能得到,智慧人自己,當他還活在身體里時,也得不到。然而,這類真理至高至大,就算人只能一直尋求它,也遠比另一類能不時找到的真理要卓越得多。”

特里蓋提烏斯說:“關于‘智慧’的定義必定有助于我解答這些難題。如果在你看來這個定義有錯誤,因為它包含了某個我們不能稱為智慧人的人,那么請問,如果我們說智慧是關于人事和神事的知識,但只是關于那些與幸福生活相關之事的知識,你會贊同嗎?”

“是的,”利凱提烏斯說,“那是智慧,但并不是唯一的。前一個定義侵略了他者的領域,而現在這個定義又放棄了自己的疆土。[47]所以,前者有貪婪之嫌,后者有愚蠢之過。事實上,現在該我來下定義解釋我的意思,智慧在我看來不僅是關于與幸福生活相關的人事和神事的知識,而且也是對這種知識的努力尋求。如果你想要把這個陳述分開,那就包含兩部分,第一部分即知識部分,屬于上帝,而第二部分即滿足于探求知識,屬于人。上帝以前一部分為樂,人則以后一部分為樂。”

特里蓋提烏斯說:“我很奇怪,按你所說,你的智慧人費盡心血卻徒勞無功。”

“怎么會徒勞無功呢?”利凱提烏斯說,“他不是收獲了大大的報償嗎?僅憑他在探求這一點,他是智慧的;他是智慧的,所以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心靈盡他所能脫離了身體的束縛,他返求諸己。他沒有任憑自己被欲望分成碎片,而是始終保持平靜。他轉向自我,轉向上帝,所以即使在這里,他也充分享有理性,而我們上面同意這就是幸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日,可以看到,他將獲得所欲求的,等到完全享有了屬人的幸福之后,他也配享有屬神的幸福。”

概述(9,24-25)

奧古斯丁概述整個討論

9.24.特里蓋提烏斯頗費思量地尋求如何回應,我乘機插話。我說:“利凱提烏斯啊,我想,即使我們允許特里蓋提烏斯有空閑時再探索,他也不會放棄尋求論據的。他可曾在哪一點上不知如何回答嗎?

首先,當我們提出關于幸福生活的問題,指出唯有智慧人才可能是幸福的(如果愚蠢——即使就愚人的判斷來說——就是不幸),對此,特里蓋提烏斯總結說,智慧人應該是完全的,但凡是仍在探索何謂真理的人是不完全的,因此也是不幸福的(1.3.7.4-6)。

此時你遇到了一位重量級的權威(1.3.7.15-27)。特里蓋提烏斯雖然因西塞羅的名字而稍感不安,但隨即就恢復自信,以某種高貴的堅毅品質躍至自由的頂端。他又抓住原本被強行從他手里奪走的東西,問你是否認為仍在探求的人是完全的(1.3.9.60-63)。如果你承認這樣的人不完全,他就會回到開頭并證明(如果他能夠),根據定義,一個依照心靈之法規范生活的人是完全的,由此推出,他若不完全就不可能幸福。

但你脫離了這個陷阱——比我預料的更聰明!——宣稱完全人十分勤勉地探求真理(1.3.9.78-89);同時在保衛自己的立場時,你對我們所說的定義——幸福生活就是依據理性引導的生活——過于自信(1.3.9.89-95)。于是你處于被動,特里蓋提烏斯準確無誤地反擊你(1.4.10.1-18):他擊倒了你的衛兵,你不得不后退,若不是休戰恢復,你可能就全盤皆輸了!學園派[48]的觀點你表示支持,他們的立足點是什么,不就是關于‘錯誤’的定義嗎?如果這個定義沒有在你入睡時,或許就在夢境中出現在你腦海,那你不可能有什么論據回復特里蓋提烏斯(1.4.11.31-37),盡管前面在解釋西塞羅的觀點時你早就已經想到這個定義。[49]

然后我們開始談論‘智慧’的定義(1.5.13.2-4)。你用盡計謀,想方設法地瓦解它,甚至你的幫手阿爾比克里烏斯可能也沒能明白你的心計。但特里蓋提烏斯非常警覺,全力抵制了你!實際上他把你團團包圍,控制了你。最后你用新的定義救了自己,你說人的智慧就是對真理的尋求,由此獲得心靈安寧,幸福生活接踵而至(1.9.23.40-43)。特里蓋提烏斯對這個觀點不會提出任何反駁,尤其是如果他請求爭論延遲一天,或者延遲到第二天。”

稱贊討論

“現在讓我們結束討論,免得過于冗長。我想,就我們所討論的主題來說,目前的討論已經足夠充分,沒必要多作耽擱。若不是我希望訓練并開發你們倆的思維和熱情——這是我最關心的事——原本幾句話就可以講完的。當我開始鼓勵你們熱烈尋求真理時,我首先想知道你們對真理有多重視。事實表明你們倆都全心投入,超出我的預料。既然我們都想要幸福,我們就要認真考察:是否只有發現真理才可能幸福,或者只要我們不顧一切地勤勉尋求真理就可能獲得幸福。

那就讓我們結束這次討論,如我所說,并且專門把文字稿寄給利凱提烏斯的父親。我已經把他的靈魂引向哲學,但我仍然等候時運把他送到它那里。當他不僅通過傾聽你們的爭論,而且通過閱讀我們的記錄,了解你們現在正與我一起分享的這種生活方式,就會迸發出更大的熱情投身于這樣的研究。如果——如我所知——你們支持學園派,就請預備更強大的武器為他們辯護吧!我已經決定要親自控訴他們。”

說完這些,就到了我們吃午飯的時間,于是我們起身離開。


[1]奧古斯丁獻給羅馬尼亞努斯的導論文風高雅、辭藻華麗。正式的對話始于1.2.5。

[2]見《訂正錄》(Revisions)1.1.2(附錄11)。

[3]“屬神的靈”: divinus animus。見Cicero,Tusculan Disputations 5.13.38:“人的靈源于神的心靈,除了神自己,無與倫比,如果可以這么說。”奧古斯丁在1.1.3使用了同樣的說法。

[4]奧古斯丁這個想法取自西塞羅《學園派》1.7.29:“許多事物非常晦澀,我們不知其因,所以無法預測和意料,于是安提奧庫(Antiochius)的門徒就稱之為‘時運’。”奧古斯丁后來非常懊悔使用了這個意義上的“時運”,特別提到這段話予以訂正。見《訂正錄》1.1.2(附錄11)。

[5]見普羅提諾《九章集》3.2.3.13.整篇《九章集》3.2被稱為“論神意”。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10.14明確提到它。

[6]“箴言”: oracula,談到《圣經》、神啟和靈啟、基督教奧秘以及諸如此類事物時最喜歡使用的一個詞。

[7]從這里到1.3第一段末大意是,羅馬尼亞努斯應當感謝好運,將沉溺于迷惑人的漩渦之中的他解救出來,也要感謝厄運,讓人們到他面前求問真正的幸福,使他向哲學敞開。

[8]保存下來的一則塔加斯特碑銘[COR]NELIUS ROMANIANUS(Corpus inscriptionum latinarum tom.8 suppl.JHJ17226)可能就是奧古斯丁這里提到的“碑銘”之一。

[9]奧古斯丁退到卡西西阿庫之前在米蘭教修辭學。他告訴我們,他因胸病和咽疾突然辭去米蘭的宮廷修辭教師職位,盡管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比如哲學和宗教方面的原因——這一點奧古斯丁在《懺悔錄》9.5.13有清楚的說明。見奧古斯丁在3.7.15.18-26,在《論幸福生活》1.4.105-7(附錄1),以及《懺悔錄》9.2.4:“[386年]夏季,由于文學教學工作過度勞累,我的肺部開始感到不適,呼吸困難;胸部也隱隱作痛,表明已有病變,無法發出清晰或者較長的聲音。”在《論秩序》1.2.5.36奧古斯丁提到他引退的原因是他的胃痛,不是呼吸問題,使得有些學者懷疑他的報告的真實性,還有些學者推測他是否有疑心病。

[10]“迷信”指摩尼教,奧古斯丁曾使羅馬尼亞努斯歸信它,當奧古斯丁于386年寫這篇對話時后者仍是摩尼教信徒。

[11]奧古斯丁后來聲明這里應改為“我們必朽身體的其他感官”,見《訂正錄》1.1.2(附錄11)。

[12]奧古斯丁于386年完成《駁學園派》之后不久,寫信給芝諾比烏斯(Zenobius)——奧古斯丁《論秩序》的致獻者——清晰地解釋了這種柏拉圖主義觀點(《書信》2.1):“我相信,我們已經取得正確而一致的看法,即我們的身體感官所接觸的事物,沒有哪個會保持不變,哪怕一時一刻,它們都變動不居,轉瞬即逝,無物存留——坦率地說,它們就是不存在。因此,真正神圣的哲學告誡我們不要去追求甚至沉溺于這些事物,愛這樣的事物就是一種可怕的毀滅,就是積累懲罰,因此,即使心靈還處于與身體結合之中,它也會急切而熱烈地追求那些始終保持同一狀態的事物,而不喜愛短暫的美。”

[13]奧古斯丁在《書信》1.3使用了同樣的比喻(附錄3)。

[14]維吉爾《埃涅阿斯紀》(Vergil,Aeneid)9.312。

[15]阿利比烏斯缺席1.3.8.41-41的討論,去了米蘭,回來又參與后面幾卷的討論。

[16]西塞羅《荷爾泰西烏斯》殘篇36(Muller)。西塞羅在Tusculan Disputations 5.10.28提到這種觀點。奧古斯丁認為這是不證自明的,見《論教師》13.46.25-27; 《論三位一體》13.4.7。

[17]西塞羅《學園派》2.41.127:“那些非常重要又極其晦澀的問題,僅僅考察它們就令人喜樂;如果讓我們發現了看似真理的事物,那我們的靈就充滿一種完全合乎人性的快樂。”

[18]奧古斯丁這個定義很可能引自西塞羅《論共和國》(Republic)1.38.60:“如果人的靈里有什么王權,那應該是某個單一部分,即理性(consilium)的統治,因為這就是靈里最好的部分。”奧古斯丁意欲將這個定義作為所有哲學學派無可爭辯的智慧。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各自的方式指出這就是幸福生活的本性。另外,在1.4.9.85-86與理性一致的生活被認為就是與本性一致的生活(斯多亞學派常說的美好生活的定義)。在《訂正錄》1.1.2(附錄11)奧古斯丁懊悔當時沒有把幸福生活定義為與上帝一致的生活。

[19]特里蓋提烏斯沒有明確說明這一點,但從他最初回答奧古斯丁的問題(1.2.5.3-4)看,這是“重申”他最初的回答。

[20]見西塞羅《學園派》2.41.128:“你們的智慧人和我們的智慧人都在探求這些[物理學]問題,但你們的智慧人這樣做是為了認同、相信和論斷,而我們的智慧人這樣做是因為擔心草率地形成意見,是認為如果在這類問題上他發現了某種類似真理的東西,那他就是有福的。”

[21]1.2.5.7-12提到阿利比烏斯被指定作裁判,但前面并沒有提到奧古斯丁也作裁判。

[22]奧古斯丁在《論幸福生活》4.25指出,智慧人不會因出現他所無法避免的惡而變得不幸福,他的幸福在于“基于某種美德的法令或者神圣的智慧法則”做他所做的事。

[23]西塞羅《荷爾泰西烏斯》殘篇101(Muller)。

[24]這里使用的“知道”一詞更多的類似于夏洛克·福爾摩斯初次見到華生醫生時所驚呼的“我知道你到過阿富汗!”在這個專業意義上,知道就是認知上的一種直接把握。

[25]參見西塞羅《荷爾泰西烏斯》殘篇60(Muller)。

[26]這里描述的靈魂被“囚禁”在身體里,源于維吉爾《埃涅阿斯紀》6.734。這一主題在柏拉圖的思想中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最初見于偽造的Alcibiades I,稍有調整。參Cratylus 400C,Gorgias 493A,Phaedo 82E,Phaedrus 250C.

[27]Kirwan[1989],pp.17-20討論這里特里蓋提烏斯提出的論點。

[28]西塞羅《學園派》2.10.32:“那是我們的過錯嗎?要不就指責自然(本性)把真理完全隱藏——‘在深淵里’,如德謨克利特所說。”

[29]奧古斯丁最后這句話在拉丁文里含意不清,他是說利凱提烏斯在理論上比以前更好地理解錯誤,還是說利凱提烏斯此時正處于錯誤之中(因而能夠更好地看到它們)?

[30]奧古斯丁懊悔這里使用了“兆頭”一詞,見《訂正錄》1.1.2(附錄11)。

[31]這里關于“錯誤”的定義與西塞羅的評論密切相關,他說,贊成虛假,以假為真,這是“極其可恥的”: pro veris probare falsa turpissima est(Academica 2.20.66).

[32]奧古斯丁這里的措辭使人想到維吉爾《埃涅阿斯紀》6.46。亦見1.3.9.70的注釋。

[33]因為此人“當即”形成觀點(盡管“漫不經心”),所以他并沒有探尋,因此不能說他是在尋求而沒有發現真理。

[34]Cicero,Tusculan Disputations 1.1.1:“因為學習智慧——也就是‘哲學’——包含與正當的生活方式相關的一切技藝的原理和體系……”

[35]這里以及后面的交鋒中,利凱提烏斯利用了特里蓋提烏斯關于智慧的描述:智慧是一種via,方式或道路。

[36]維吉爾《埃涅阿斯紀》1.401。

[37]西塞羅《學園派》2.11.36有類似的回答:“關于理解的話題就談到這里。如果有人想要推翻已經確立的觀點,那么即使我們不在場,真理也會輕而易舉地自我辯護。”

[38]Cicero,Tusculan Disputations 4.26.57:“可以非常簡潔地說,智慧就是關于人事和神事的知識,是對它們兩者的原因的認識。”西塞羅在On Moral Duties 2.2.5也提出同樣的定義:“古代哲學家已經定義智慧就是對神事和人事的知識,以及對支配這兩類事的原因的知識。”

[39]關于阿爾比克里烏斯,沒有任何信息。

[40]這個弗拉奇阿努斯很可能就是《上帝之城》18.23提到的那人,奧古斯丁說他是“一個精于雄辯、博學多才的人”,393年任北非總督。

[41]PL本這里的拉丁文是 Hic ille,從上下文看,回答者也應該是特里蓋提烏斯,而不是“我”(奧古斯丁)——譯者注。

[42]“智慧人對自己所主張的事不僅要無條件地接受,而且要堅定不移地遵守”: qui non modo perfectum habere debet id,quod tuetur et sequitur,verum etiam inconcussum tenere。奧古斯丁的這一觀點源于西塞羅《學園派》2.9.27:“因此毫無疑問,智慧人的決定不可能出錯。但不出錯是不夠的,它還必須是穩定的、牢固的和確定的,沒有任何論據能動搖它。”知道某事就是知道它的所以然,掌握它的來龍去脈——這是對知識的古典要求,知識必須是正確的信仰。這一觀念的根源出于蘇格拉底哲學,見Greco[1992],ch.1.

[43]腸占師主要通過檢查犧牲動物的內臟,也包括其他一些方式,來預言將來之事。占兆官是異教中那些根據征兆(通常與飛鳥有關)解讀諸神是贊成還是不贊成某個決定或行為的人。占星家我們身邊至今仍有。解夢者研究夢,利用它們作為行為的向導以及預言將來之事的手段。下一段落里提到的預言家都作為靈媒“以另一人的心靈說話”,因為人們認為某個鬼或靈附在他們身上,通過他們說話。

[44]見1.1.1.1-6以及后面3.2.2-4的討論。

[45]這里奧古斯丁的觀點還未表達完整。他在下一段落里作了補充:這些屬氣的鬼靈一旦感知到某人的念頭,就把它們傳給另一人。

[46]這里有某種復雜的雙關語:quo ille quasi spiritu admonitus vel inflatus……“spiritus”這個詞有雙重含義:“靈”和“氣息”,后者包含在“inflatus”里,這個詞對應第一個意思就是“靈啟的”,對應第二個意思是“自負的”(直譯為“膨脹的”)。“粗鄙的活物”就是鬼靈,如前面所說的。因此,阿爾比克里烏斯是受了這種鬼靈的啟示,也成為一個自負的愚蠢人。

[47]意思是說,前一個定義太寬泛,現在這個定義又太狹隘。

[48]這是第一次提到學園派這個名稱。

[49]這里顯然是指1.3.7.19-27,但那里并沒有提到或者暗示“錯誤”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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