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本書之旨趣
以上扼要敘述過大易哲學的源流及其思想體系的輪廓,現在——在此前言中——更當向讀者一述筆者撰寫本書的旨趣所在。
本書之撰寫,自以闡揚古學為主旨,雖如此,筆者愚意實不止此。筆者的一貫信念,認為今日之發揚古學,必當以時代眼光衡量其學術價值以為斷。古學之無時代價值者,雖發揚之何益?古學之如為時代所需者,不發揚則有虧于學人之職責。大易哲學,就其發生而言,是“古學”,是“中國學”,但如就其學術價值而論,則毋寧說是“古今學”,是“世界學”,因為這一哲學是不受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的(時間指任一歷史時代,空間指任一地域)。它的不受時、空限制可從兩方面來看。
一方面,它不為自己樹立思想上的藩籬,在它的思想中,沒有拒絕,沒有排斥;它是開放性的哲學,凡人智所及的一切理、一切事、一切物無不含納。“太極”“陰陽”之義,說盡宇宙理事,自然無礙;“生生”“感應”等義,為人界、物界實有之情;“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義,為全人類不容置疑的生存之道;“善補過”“知幾”“時中”等義,則為人類自求多福的行事之方。大易哲學所建立的理性界的天地是無限開放的,所制定的人道法則都是可行于古今任何時代、天下任何地域中的。
另一方面,大易哲學本身具有因時、空而變通制宜的本領(也是它的學說內容的主要部分)。我們在前文述其源流一節中已曾看到,它在天道思想支配人心的伏羲氏時代,是一副面貌;在神道思想支配人心的周文王時代,又是一副面貌;到了人道思想來臨的孔、老時代,又是另一副面貌。這三個歷史時代,上下懸隔四千余年,各有不同的社會面貌,而它則分別以三種姿態應世,它的哲學思想本質依舊,卻能應合時代在形式上靈活變化。孔、老以后也是如此,到了漢代,時代思想變了,它便以象數易的面貌出現;到了宋代,時代思想又變了,它再以太極圖、河圖、洛書的面貌出現。而這些變化,萬變不離其宗,都不影響它的哲學原面目,它活像一個戲臺上的角色,一場演完了,粉墨易容,便又登場,場場都是一個新角色。在這方面,世界上其他哲學是無法望其項背的,它實在是一個“不落伍的哲學”,因為它極盡變通之能事。
不受時、空的限制,說明了大易哲學在今日依然有被提出發揚的價值。雖如此,這仍非本書所以撰寫的至要理由,比這更重要的,尤為當前世界所面臨的情勢——人類今日太需要有一個通貫人心的大哲學思想了,這才是筆者寫作本書的根本動機。
近代以來,西方科學神速發展,從而造成物質文明的光輝燦爛。我們不否認在物質文明的成果上,已經充分表現出人類智能的卓越,但這種情勢卻造成了嚴重的惡果。人類今日已越來越清楚地發覺到自己為物質文明所困,想要擺脫,卻很難擺脫。今日人類受物欲誘引而馳騁追逐之狀,舉例言之,恍如滾石下坡,不能自已。今日不管是為了貪圖生活享受,或為了純粹做學術研究,或為了求生存而摧毀敵人,或為了出于拯救人類的善念,或為了其他任何理由而發展物質文明,到頭來總是瘋狂地發展下去。大多數人已經意識到這一向下坡飛滾的石塊,愈滾愈速,終將至于破碎之局,怎奈欲中止而無方。那么我們如問:西方科學文明帶頭領路,把人類帶到今日的境地,他們的哲學家們做什么去了呢?在一般人心目中,哲學被認為有指導科學發展的責任呀!說起來可憐,我們唯見近世以來哲學跟在科學背后狼狽而奔追——或者說是被科學拖著跑更切當——撿拾科學的研究成果以立說且不暇,更遑論指導?所以近世西方哲學完全失去了控制科學的能力,本末倒置,不是哲學領導科學,而成了科學決定哲學的前進方向。
科學的發展是專業的,少受整體觀念的牽制,可以任己意而狂奔疾馳。在以往,人類初見科學發展得快,歡呼“進步”,因為它的確給人類帶來了更大的繁榮、更高的享受。然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原子彈出現以后,人類突然發覺到對自己努力發展的科學逐漸有了駕馭不住之勢,而由于人間世種種不相諧和的復雜因素,又不得不努力發展下去,竟成了今日一面心存危悸,一面又忍痛繼續發展科學的“騎虎難下”的局面。在從前,人類在生存上發生了問題,有一個直截了當的解決辦法,便是“訴諸戰爭”。可是現在呢?這個辦法不敢輕易動用了,在高度物質文明發展下,除了小國家間尚可以動動拳腳以外,幾個擁有毀滅性武器的大國,誰也不敢輕啟戰端,因為到頭來遭毀滅的不只是敵人,也是自己。“戰爭”這條路行不通,剩下的便只有“和平相處”,這便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總問題——我們必須和平相處,但是,我們缺少和平相處的哲學。
讀者諸君務必知道,筆者的意思并非說世界已經走到了無可挽救的末日,或者是人類從事于自我拯救已經為時過晚。中國人的信念一向是:人類自求多福之鑰匙,永遠掌握在人自己的手中。而且依據冷靜的中國古圣們所教誨后人的,即令是明天世界毀滅,今天我們仍應該如常地計劃生活。筆者承受中國文化血統,以此日旁觀者的立場——言中國文化在近世世界文化潮流中居于“旁觀者”地位,未嘗不當——看來,以上所述西方科學的瘋狂發展,實為哲學積極求變的表現,科學正在扮演著哲學的急先鋒的角色。在不遠的前面,有一個大的目標在誘引,哲學正在乘科學的健翼而奮進,那個大目標是什么?便是“人道的哲學”——以“人”為中心的哲學。
這里必須要多說些話,驗諸西方哲學史以證明筆者言之不虛。西方哲學自古希臘起,中心一直在于超越界,希臘時代是“有(Bing)”、是“一(The one)”、是“觀念(Idea)”、是“第一形式(First form)”,到了中世紀則合于“神(God)”。近代自笛卡兒(Descartes,1596—1650),到斯賓諾莎(Spinoza,1634—1677),到萊布尼茲(Leibniz, 1616—1716)的理性派一支,思想中心仍隱然羈留在形上的本體;經驗派一支,洛克(Loke,1632—1784)、貝克萊(Berkeley,1685—1753)、休謨(Hume,1711—1776)始致力于努力將哲學中心拉向形下世界。康德(Kant, 1724—1804)算是哲學發展中一個段落的會集,他的哲學整個說來是學理中事,但針對著純學術問題做精深思考分析,客觀而不受約束(指傳統神觀念的約束),已充分表現出人智的興旺現象。黑格爾(Hegel,1770—1830)的哲學,進一步向人間世逼近,他應用哲學法則論斷人事歷史,他的哲學表現出對實際人生的濃厚興趣,透過歷史精神將神觀念與人融合起來,哲學于是明白接觸到“人生”。接踵而來的19世紀的前后兩個有名氣的哲學家,叔本華(Schopenhauer,1788—1860)和尼采(Nietzsche,1844—1900),他們所表現的便不只是對人生的“濃厚興趣”,而是真正的“深切關注之情”,這兩個人,一以悲觀名世,一以憤激立說,以中國人看來,都不合乎中庸之道,但他們的確是在執行著哲學走向“人生”的大使命。從19世紀開始,世界比以前更熱鬧了,科學大發展起來,生物進化的研究有了成果,從而帶起了斯賓塞(Spencer,1820—1902)的哲學,后來摩爾根(Morgen,1866—1945)與亞歷山大(Alexander,1859—1938)等人的哲學也由此興;心理與生理之學發展起來了,從而詹姆士(James,1842—1910)成了哲學家,杜威(Dewey,1859—1952)繼起弘揚,柏格森(Bergson,1879—1941)的享譽,也大得力于心理學;物理學、天文學也輝煌起來了,一方面是量子論、相對論等科學理論的提出,一方面是科學成果表現在新發明武器上,這兩方面都沖擊著哲學,前者影響了懷德海(Whitehead,1861—1947)哲學的發生,后者則造成世亂頻仍,人心惶惶,從而激蕩出存在主義諸人,而他們的哲學都是越來越歸趨于“人的世界”。其他自然還有很多,毋須一一道及,總之,我們盱衡西方哲學的發展大勢,其中心思想是由超越界向人間世落降,大目標指向以“人”為中心。
西方哲學的發展趨向如上,然而我們問:他們現在走到了什么地方呢?不錯,他們已經接觸到了“人”,尤以20世紀初柏格森立生命力之流為宇宙本體之后,傳統的超越的西方哲學可以說已被推翻了,20世紀以來的幾家哲學都從人事上立說。可是由中國人看來,如就“人道的哲學”的成熟境界而言,不能不說仍在幼稚階段。今日西方哲學還在借科學的方式對“人”作有形的分析、推想,而對人心、人性的深度領悟及以人合天的更高境界尚未觸及——然而,科學過度發展的危機卻出現了。科學的危機是人造成的,中國人有典故,說是虎頸懸鈴,解鈴者還須是當初系鈴的人,所以解除科學危機的,必須還是人。換句話說,目前我們最重要的是趕快建立起“人道的哲學”,以之喚醒人心,只有人心普遍覺醒,明白此危機之“危”,危機才會解除。
只憑熱心而沒有人道的哲學體系,不能救世,這是另一點需要提及的。今日世界并不缺乏熱心人,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離開文明世界到非洲落后地區去行醫救人,被不少人目為“今世圣人”,然而如以圣人行事作價值評斷的話,筆者則以為他“所為者小,而所遺者大”。何以言之?文明世界的疾病遠比那個腹鼓如氣球的非洲小孩子的疾病更為嚴重,因前者是關系著整個人類生死存亡的疾病。當然,筆者并不否認一般人的信念:史懷哲的偉大在于他的精神感召世人。可是筆者懷疑這種“精神感召”在如今物欲滔天的世界中,會不會產生我們所需求的效果。西方人自耶穌掛在十字架上那一天開始,便鼓吹這種精神感召,但至今日尚不能安定世界人心,史懷哲所做的不能勝過耶穌,何能以此精神救世?因之,依筆者愚見,我們今天所最需要的,不只是熱心救世的個人情感,更需要有一個通貫人心的周詳的哲學。今天人類所面臨的危機,僅憑少數人的熱誠行事與呼吁奔走是無用的,根本問題是物質文明太發達了,而哲學思想太落伍了,我們必須有對癥的哲學思想以控制人心才可。
人類今日的處境又像是在踏著水車,水車輪轉動得非常迅速,不得不跟著快踏,而愈快踏,車輪轉得愈快。縱有一二警覺之士放緩腳步,也無法阻止億萬人之狂步急踏。為今之計,必有巨眼大智之人出,制定通上徹下的哲學思想體系,大鏡懸前,使大家一方面望而知水車狂轉之將致速溺,另一方面在大家可遵循的理則下逐漸共同放緩腳步。這樣,猶如握水車之樞機,漸漸使輪轉慢下來。然而,悵望長天,又何處得見此一稀世大圣哲?又何時得見此一哲學思想體系出現呢?
大易哲學是以“人道”為中心的哲學,它所追求解決的是人類自求多福以生存下去的問題,這正是我們今日所面臨的問題。昔孔子與老子的時代,是中國大亂的時代,當時的中國,恍如今日的世界,各國紛爭,人心陷溺,孔、老二人建立大易哲學思想體系之本意,原在于救人濟世。讀者當還記得前文“道情酬唱”中,筆者曾謂孔、老、釋三人心有隱屈之言吧?今且觀三人之言行:孔子一面嘆息著“予欲無言……天何言哉”! 一面卻教不厭、誨不倦、述修六經以立言,是孔子言行相矛盾;老子一面寫下“道可道,非常道”之句,一面卻繼續寫出五千言論道之書,是老子言行相矛盾;釋迦牟尼在說法四十九年之后,最后卻說:“我始從成道,終至涅槃,未嘗說得一字。”
既如此,當初誰要他說法來著?是釋迦牟尼言行相矛盾。是三人者,無不言行相矛盾,他們心不欲言,口不能止,如非衷心有大沖突、大痛苦,豈會如此?唉,唉,幾人識此!
筆者愚昧,無能對當前人類世界盡救危拯溺之力,乃推往圣之心,商量古學,撰《易經哲學精講》(又名《大易哲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