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種人性
- (英)德克斯特·迪亞斯
- 6262字
- 2021-09-08 15:13:15
序言
有些書始于一個想法,有些書始于一個事件。本書屬于后者。觸發這本書的事件發生在英格蘭鄉村寂靜的一隅雷恩斯布魯克(Rainsbrook),它的名字讓人聯想到蔭蔽的溪流伴著雨水靜靜流淌。那個地方,其實是一座監獄。事件是一個孩子的死亡。
一個身高1.47米、體重41千克的小男孩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我的視角來自一架監控攝像頭,它被金屬支柱高高固定在光滑的磚墻上,黑白影像(不能確定,但我印象中如此),沒有聲音。男孩背對著我慢慢走向一個房間,那是他的牢房。他向左拐,進去了。我始終沒看到他的臉。你會被一張從未看見過的臉困擾嗎?他消失了,關上了門。幾分鐘后,兩名獄警快步穿過同一條走廊。他們走得悄無聲息,但與男孩相比,光是他們的體形似乎就令畫面充滿了雜音和混亂。他們也左拐進入房間,關上了門。又來了第三個獄警,進去,關門。幾分鐘后,男孩死了。他的名字叫加雷斯·邁亞特(Gareth Myatt)。
那個房間里發生了什么?
查明真相是我的職責,也成了我的追求。3月里的一天,高懸在威斯敏斯特宮尖塔之上的天空一片蔚藍。當我被任命為王室法律顧問時,我的思緒不停地飄向加雷斯和他的母親帕姆。在加雷斯死亡案的審理過程中,我擔任他們一家的代理律師,帕姆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的兒子?”
帕姆問的問題,我沒有答案,或者說沒有令她信服的答案。法庭上的真理只是人類真理的一部分。帕姆并非要刻意那樣影響我。她是個勇敢的人,默默承受著重負,不想給任何人增添麻煩。她真正想要的是讓她的兒子回來,這我無法做到,但我可以試著找到一個更好的答案。于是,我休了長假,重新回到大學。人們不理解我的行為,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否理解,但我決心要弄清楚那個房間里發生了什么。
律師們辦案,結案,再接新案子,但有時在他們心里并沒有結案。我接下來的調查(是案件調查,也是懸疑推理故事)是要追尋一個行蹤不定的逃犯,這個罪犯兼獵物同時也是本書的主人公——我們,或確切而言,是我們隱藏的部分。為此我首先去了劍橋大學犯罪學研究所。那些畫面讓我無法釋懷——一條走廊,一個消失的男孩,一扇關上的門,以及一個問題:那個房間里發生了什么?
當我在大洋彼岸的哈佛大學心理學系實驗室繼續這個研究時,人們問我:“你在做什么?”這很難簡要地回答。我總是這樣回應:我想知道在那個房間里發生了什么,這很有必要知道。我從未道出自己真正的感受:這個真相是我欠某個人的。
在我的腦海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帕姆的問題開始慢慢發生變化。問題不是他們為什么這么做,而是我們為什么這么做。她的問題背后隱藏著更大的真相。為什么我們要傷害最脆弱的東西?我們是什么?我們是誰?
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研究是為了拯救一個無法拯救的男孩。現在我才明白,可以用一個聽上去不那么吉利的法律原則來批判我,即“不能犯未遂”。我要做的是一種不可能的嘗試。接下來九年里,這些數據、線索和證據牽引著我進行了一連串“長途旅行”,前往人類居住的六個大陸中的四個,范圍從古希臘、羅馬帝國延伸到現代的南西伯利亞、冥王星的冰山。我必須一再嘗試深入大腦內部,洞悉其中的秘密圣殿。這使我遇到了像道恩·費茲·韋伯斯特這樣的人,在難以想象的情況面前毫不畏懼;還有帕特里斯和賽拉、凱西和烏巴、瓦西里和哈尼法,我敢打賭,這些人是我們見過的人當中最為杰出的。記住這個賭,我會堅守它。到書的最后,由你來評判。
我越是研究科學,探究人類經驗的廣闊邊疆——在這些難以捉摸的邊緣地帶,探索我們知道什么,我們是什么,生命和人類的渴望——就越是意識到自己研究的不僅是那個房間里、那條走廊上發生的事,也是很多其他地方發生的事。在我們的頭腦中有許多這樣的房間和走廊,其中甚至居住著許多常常反復出現的人,他們有各種類型。在這本書中,你就將遇見他們。
在某種程度上,你已經認識他們了,但又不算認識——并不真正了解。他們就在你的身體里,你卻可能沒有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就是你,但又不算是——并不完全是。他們影響并塑造了你生活中各種最重要的決定,你卻幾乎完全意識不到他們的干預。他們是你遇到的人的本質和本能,他們就是人類的十種類型。他們是誰?他們為何存在?他們何以進入我們的大腦?
多年來,人們認為大腦就像一臺通用電腦,有點像黑白電影里的老式電話系統,所有的東西都要經過一個中央總機。這一觀點正在受到挑戰,因為神經科學和進化生物學的新發現表明,大腦可能要更加片斷化,更加難以捉摸。大腦不是電腦,更好的方法是將它理解成一系列高度專業化的“模塊”,即神經元和神經遞質的集合體,以及它們之間的連接通路。每個模塊都被用來滿足特定的適應性問題或進化目標,換句話說,就是幫助解決人類生活中反復出現的一些關鍵問題。這就是“模塊化”的概念。
事實上,大腦可能不僅僅是模塊化的,還可能呈大規模模塊化,大腦可能擁有許多這樣的機制。接下來,我們要限定關注點,著重聚焦一些關鍵的生活問題,以及我們應對這些問題的流程。我們要關注十個問題。
我們的大腦不可避免地在進化。它今日的運作方式記述著我們祖先的過去,就像常見于世界各地博物館的早期人類骨頭那樣。正如生物物理學家馬克斯·德爾布魯克(Max Delbrück)所說:“任何活細胞都帶有其祖先十億年試驗而來的經驗。”過去幾千年我們賴以生存的模塊,仍在以重要的方式塑造著我們的生活。于是有了:
十大人生關鍵問題
十個大腦模塊
十種典型的人類行為
十種“類型”的人
這些行為中,有些能被一眼識別,有些則令人驚駭。后面我們就會看到。
事實證明,我們并不完全是孤身一人。我們的身體里攜帶著許多進化而來的模塊,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我們是這些模塊影響下的決策的集合。我們把這些模塊稱為“類型”,記住,這是一個概念:一種試圖理解復雜過程的方法。它不是對世界的精確描述,而是思考世界的一種方式。正如我們在接下來的解釋中將要看到的,神經科學和遺傳學至關重要,卻并沒有給我們提供一個完整的圖景。當然,文化也很重要。我們不愧是社會動物,我們的行為受環境、教育、知識和經歷的影響。后天因素很重要。生物學同樣重要。
那么,這些“類型”是做什么的?為何我們仍需要它們?它們對于我們了解人類本性有什么啟示?
我當人權律師已經超過25年了,經手的案子一直與殺戮有關。本書討論的內容——我們身上隱匿的部分——極大影響了人類的成就和悲劇。正如哈佛大學教授愛德華·威爾遜所言:“我們本性中至善與至惡共存”,就如“熱沼地里的怪物”。這想法并不新穎,事實上,它古老至極。索福克勒斯就很清楚。在不朽巨著《安提戈涅》中,他告訴我們:“許多事物都既美妙又可怕,但人類尤為如此。”我們希望相信人類是善良的,但周圍充斥著太多惡行,比如殺戮。真相在哪里?每當混亂來臨,它都既令人陌生又令人熟悉。
所有這些引出了本書提出的三個核心問題。它們是:
我們是誰?
我們是什么?
我們的內在有誰?
最后,這本書帶來了最新的前沿科學研究,提供了一種不同的方式來思考這些問題,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相關問題:我們為什么會這樣?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有什么選擇?到底是誰(或什么)做出了選擇?
讓我們開始尋找答案吧!為此,我要帶你去另一條走廊——學校里的走廊。但這是一所非常特殊的學校。我還要把你介紹給一個人,一類非常特殊的人。親緣主義者。
引子:親緣主義者
這是每個家長的噩夢。
清晨的陽光下,當你眨巴著睡眼走出咖啡館時,你意識到手機一直處于靜音狀態。就像每天重復一百次的那樣,你本能地瞥了一眼屏幕——得好好清潔一下了。進來一條短信,然后又是一條,一大堆短信。你注意到一連串的未接來電提示。出事了,但出了什么事?你讀了第一條短信,然后是下一條——內容都差不多,信息驚人地一致。你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收到這樣的消息。
咖啡濺到了鞋子上,你根本沒有留意。有個男人在你孩子的學校游蕩,那人帶著槍。
就在幾條街開外,你急匆匆地沖到那里,卻發現一切都安靜得令人忐忑。夏日的陽光下,校園的樹木投下柔和的陰影,一只孤獨的鳥掠過淡藍色天空,但在視線邊緣,你看到教室的門被踢開了。兩名警察趴在入口處的水泥地上,死了。當那只鳥消失在樹林里時,你步入你女兒教室所在的走廊。接著你聽到了隔壁走廊傳來的槍聲。
于是你更加急切地向前走,直到透過教室門上的玻璃瞥見許多學生時才停下來。那些受驚的學生眼睛瞪得大大的,擠成一團,躲在課桌下面。你用目光搜尋女兒,卻怎么也找不到。你向孩子們打手勢,但他們都被嚇呆了,恐怕你只能把他們從桌子底下拽出來拖走。可你的女兒在哪里?接著,你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子彈在上膛。時間不多了。突然,你聽到一個聲音從出口旁的掃帚柜里傳出來,就在走廊另一端,喊著你的名字。正是你的女兒。你該怎么辦?
你會放棄這個教室里的24個孩子嗎?你會留下來保護他們嗎?放眼走廊盡頭,你看到另一具尸體,那是一名試圖阻止槍手未果的老師。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四肢攤開,一動不動。顯然,另一名老師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這可能關乎英雄主義。我們每個人都有展現強大勇氣的能力,但如果面對的是持槍歹徒,后果可想而知,就像前面的警察和兩名老師一樣,你肯定會被殺死。對抗槍手是徒勞的。他會向你開槍,再向所有的孩子包括你的女兒開槍,但你做了英雄般的嘗試——我們都希望自己是英雄。不過話說回來,還有哪些其他選擇?如果去到教室,你可以帶著孩子們從窗戶爬出去,脫離危險;如果去找女兒,你就能在槍手到來之前救出她。但問題是,你沒時間同時做這兩件事。
你會怎么做?這并不容易。類似的選擇從來都不容易。但身在其中的人必須做出選擇。你,會怎么選?
是救24個別人家的無辜孩子呢,還是救1個你自己的孩子?這是你的困境,你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也許換成任何人都是如此。但事實就是這樣。
你能聽到槍手逼近的腳步聲,武器上膛的咔嗒聲,你能看見孩子們的眼睛,聽見女兒的聲音在呼喚和懇求你。你打算怎么辦?
那一刻,你可能感覺五味雜陳,心亂如麻。為了更清楚,我將你的選擇簡化為三個等式:
與槍手對抗,所有人死 = 26人死(24+1+1)
放棄教室,其他孩子死 = 24人死
放棄女兒,只有她死 = 1人死
你怎么做?
你不是一個人
我知道你會怎么做,因為換了我也會這么做,因為我們認識的幾乎每個人都會這么做。
不過,我能試著改變你的想法嗎?
想象一下在你的孩子和50個孩子之間做選擇,情況會有改變嗎?肯定會:畢竟是50條命換1條命。下面有50個圓點,想象每個圓點上都有一個孩子的名字。我從互聯網上隨機抽取了一些名字:托德,薩拉,蘇雷什。艾倫,大衛,賈辛絲。阿斯頓,提瑞西阿斯(底比斯盲人先知的名字——真的是隨機選的)。
想象每個名字都是不同孩子的臉。

50個圓點
你會救這50個圓點,這50個孩子嗎?還是只救自己的孩子?
如果換成100個孩子,你的選擇不變嗎?如果是1 000個孩子呢?滿滿20箱圓點,全是孩子,你的選擇還是不變嗎?

1 000個圓點
那么100萬個孩子呢?肯定會改變你的決定吧?讓我們用數字寫下它,這樣你就能看到危在旦夕的生命的絕對數值:1 000 000——所有這些零,就是你能拯救的生命數量,只要你放棄那一個。
還不夠?若是在你的孩子和一個年輕有為的科學家之間選擇呢?這位科學家無意中攻克了癌癥的療法,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任何人這項改變世界的發現。想一想,你將能夠挽救一代代病人,使他們免遭難以言表的痛苦與不幸。還是你要救自己的孩子?如果選擇了自己的孩子,你能忍受世世代代的譴責嗎?如果不這樣選擇,你又能忍受自己的煎熬嗎?
如果可以,退后一步,想想你正在認真考慮要去做的事。僅僅為了救一個孩子,你打算讓未來的一代又一代人持續遭受癌癥的摧殘。你會怎么做?
我知道你會怎么做。我知道我也會這樣做。但原因是什么?
這個問題,以及類似的問題,就是本書的內容。事實上,當你沿著走廊奔向掃帚柜時,有件事你可能并沒有意識到:
你不是一個人。
這本書的論點是,見證你每一步的包括前進、后退、躊躇,事實上是幫助你走出每一步的,是人類十種類型中的第一種。這十種類型正是接下來的主題,你剛剛見識到了第一個。讓我們給它取個名字——親緣主義者。
這個角色是怎樣進入你頭腦的?它的作用是什么?它是什么樣的?本書認為,這是一種心理機制,在我們進化的歷史長河中不斷演化,以應對某些反復出現的生活難題。這一心理機制與我們的習得行為——社會化——交互作用。因此,先天與后天這兩種因素相互聯結,錯綜復雜。在學校走廊里,你可能會發現自己嘴上說著應該做某件事,但內心深處卻想做別的事:去教室,回掃帚柜。你很快會對親緣主義者有更多的了解,但你已經知道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它會犧牲幾十個、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其他孩子來換取自己的一個孩子。我們都愿意保護自己的孩子,每個人都如此。但我們真的認可這種內驅力的可怕力量嗎?為了選擇自己的孩子而犧牲其他孩子,這有多無情我們能夠認識到嗎?為什么會這樣?
你“崩潰”了嗎?在與我的研究團隊討論這個問題時,我們很快選定了“崩潰”這個詞。達到哪個數字會讓你拋棄自己的孩子?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在達到24這個數字時便已崩潰,許多人在孩子數量達到50個時會崩潰,而更多人的極限值則接近100。我一個朋友是那種即便世界上其他孩子都死了也不會崩潰的人,直到她意識到需要有個孩子陪自己的女兒玩。那么,從其他所有孩子中減去一個,便是她的崩潰數字。那個朋友(我們現在仍然是朋友)是一名律師。
我們心里都有一個數字。你的是多少?這些數字說明了什么?我們的數字能說明我們是哪種人嗎?這些就是本書要討論的內容。各種問題,各種類型,比如說親緣主義者。以上只是對親緣主義者的一個簡短介紹,我們還會談到它。不過,有必要先認識一下十種類型中的其他類型,就如下一章的主題:痛苦感知者。按本書中的出場順序,這些類型依次為:
痛苦感知者
驅逐者
恐懼馴服者
觀看者
侵略者
部落主義者
養育者
求愛者
施救者
親緣主義者——最后我們將回到這里
不過,為了理解這十種類型,我們必須舉一些例子。因此,在本書接下來的十章中(每章主講一個類型),我會用到三種方法。
首先是科學方法,借助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幫助你全方位了解相關心智模塊。
其次是個人敘述,是與我共事過和打過交道的一些杰出人士的故事。這些敘述將展示各種類型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影響人們的,他們又是如何找到辦法來面對和降低其破壞性影響的。
最后是一些假設,讓你有機會去親身體驗其中一些機制。
通過這種方式,我希望你不僅能聽說這些類型,還能看到它們,體會它們,從而對如下核心問題得出更豐富的答案: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我們的內在有誰?
因此,我希望接下來的內容能夠揭示為什么我們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以及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它開啟了如此迷人的可能性,讓我們以全新的方式認識自己,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我們將看到世界上一些有問題的事情,本書將提供挑戰它們的方法。這些解決方案基于卡斯特的方法,他告訴我們,要想挑戰有害的權力及其濫用行為,就必須在我們的頭腦中披露它的存在——這正是本書最根本的使命。
本書提供了對人性本質的一種全新審視。這是一項探究,旨在以新的方式看待人類如何對他人施加傷害,并在此過程中找到改變這種狀況的方法。歸根結底,這就是《十種人性》一書的意義所在:找到獲得自由的新路徑。
在這本書的創作過程中,我的手邊始終擺著一份日漸泛黃的新聞報道,關于那個我從未謀面也無法拯救的男孩。有時,那幾幀自高處俯瞰的監控畫面會在我腦海里閃過;有時,屏幕會變成一片空白,隨后畫面慢慢地重組起來:一條走廊,一個消失其間的男孩,一扇關上的門,以及一個問題:那個房間里發生了什么?
緊隨我左右的另一個“同伴”,是男孩母親帕姆的一個簡單問題: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