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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長江文明
  • 馮天瑜 馬志亮 丁援
  • 3017字
  • 2021-09-08 15:16:40

導言

水是有機生命的源泉,而文化由人這一高級有機體創造,因此,水(尤其是人類飲用、農作物灌溉需要的淡水)是文化生成的必備條件。人類有了穩定的淡水供應,方可經營定居農業,進而跨入文明門檻(以城市的出現、文字的發明及金屬工具的使用為標志)。而能夠為人類生存及文明發展源源不絕地提供淡水的,主要是河流。

河流,是指陸地表面經常或間歇流動的天然水體。漢字的河流擬名甚多,大者如“江、河、川”,小者如“溝、澗、溪”,被統稱為“水”(《水經注》稱黃河為“河”或“河水”,稱長江為“江”或“江水”)。江河縱橫奔騰的流域,因有充沛的淡水供應和便利的水運條件,成為文明的發祥地。四大文明古國,皆仰賴大河的恩惠,比如,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之于古巴比倫文明,尼羅河之于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恒河之于古印度文明,黃河、長江之于中華文明。古希臘“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稱:“埃及是尼羅河的贈禮。”此語適用于諸大河文明,巴比倫、印度、中國等文明古國,也都是江河的贈禮。

諸大河文明奠定人類文明的基礎,又多已被取代而消弭在歷史長河之中,如尼羅河文明被希臘化、伊斯蘭化,兩河流域文明被波斯征服,印度河文明先后雅利安化、伊斯蘭化,而中華文明于起伏跌宕間傳承不輟,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中國領域廣闊、地理形勢錯綜,存在平行互補且有自然屏障相間的兩個大河文化——雄渾的黃河文化和清奇的長江文化,所謂“北俊南孊。北肅南舒。北強南秀。北僿南華”。梁啟超著:《飲冰室文集》之十,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當黃河流域因墾殖過度、氣候轉向干冷、胡馬南征而文明漸趨衰落之際,長江流域后來居上,發揮其優越的自然稟賦,成為糧食、衣被、財賦的主要供應區和人文勝地。黃河流域鄰近游牧區,一旦長城被突破,就可能被游牧人占據。而“長江天塹”成為一道防衛線,擁有巨大經濟、文化潛力的長江流域為華夏文明提供退守、復興的基地。經由長江文化對黃河文化的承接與創造性發揮,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中華精義得以保持與光大。得兩條大河的滋養與回護,是中華文明于數千年間延綿伸展、從未中絕的原因之一。正如近人梁啟超(1873-1929)所說:“中國何以能占世界文明五祖之一。則以黃河揚子江之二大川橫于溫帶。灌于平原故也。”梁啟超著:《中國史敘論》,見《飲冰室合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

黃河縱橫于北溫帶80萬平方千米的高原和平原,那里曾經是林茂草盛、自然生態良好的地域,先民在黃河諸支流(如洛水、渭水、汾水等)流經的臺地采集、狩獵,進而發展農耕業,奠定文明根基。現代意義的考古學在20世紀初展開于中國,首批田野考古用力于黃河中下游。仰韶、龍山、大汶口等新石器文化遺址的發現,殷墟等商周故城的發掘,與《尚書》《左傳》《史記》等傳世史典對先夏及夏、商、周三代文化在黃河流域繁衍的記述相映照,學界據此確認“黃河流域是中華文化發祥地”。

長江流域廣及180萬平方千米,恰在北緯30度線這一“人類文明發生線”兩側。20世紀70年代,浙江余姚發現河姆渡文化,其人工馴育稻谷推定距今7000~8000年,隨后又發現長江下游的良渚、馬家浜,中游的屈家嶺、石家河,上游的大溪等“稻作文化”,湖南道縣更發現距今萬余年的人工馴育稻谷。故長江流域“稻作文化”歷史之久遠,絕不讓于黃河流域“粟作文化”。“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是中華文化的兩大發祥地”成為學界新共識。

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同為中華民族的搖籃。

就古人類棲息和農業發明的時間而言,長江流域似早于黃河流域。然而,黃河流域的黃土層結構均勻、松散,具有良好的保水與供水性能,蘊含較高的自然肥力,便利于木石—銅石農具時期的墾殖。雖然年降水量較少,但雨水集中在夏季,有利于粟、稷、菽、麻等旱作物生長,黃河流域率先成為定居農業文化發達地區。古史所載之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以及海岱地區的太昊、少昊所代表之族群,多活動于黃河上、中、下游,夏、商、周,秦、漢、唐的都城及經濟、文化繁盛地帶,皆在黃河流域。以《詩經》代表的商周文學,儒、墨、法等學術流派,主要展開于黃河流域,形成齊魯、三晉、三秦等繁富的文化區。

古時長江流域瘴氣彌漫,土壤黏結,以木石器及初級金屬器開墾不易,故先夏及夏、商、周時期農耕經濟落后于黃河流域。當金屬器(尤其是鐵器)普及為農具后,長江流域優越的水熱條件漸次得以發揮。春秋戰國時的巴蜀、荊楚、吳越等文化區在長江上、中、下游競起,以屈騷代表的楚文學及道家等學術流派,主要在長淮滋衍。

自東周以降,黃河—長江雙峰并峙,“風—騷”競輝,“儒—道”相濟,構造了中華文化“和而不同”的多元一體格局。

自漢武帝經營南方,尤其是東晉、中唐、兩宋之際,中原士女南渡,鐵制農具與牛耕普及。在黃河流域繼續發展的同時,長江流域得以開辟和熟化,演進為物產豐富、人文興盛的地區。從隋唐到宋元明清,長江下游及長江中游相繼成為糧米、布帛的主要供應地。唐代有“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明)章潢著:《圖書編》卷34《統論南北形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說,南宋有“蘇湖熟,天下足”之謠,明清更流行“湖廣熟,天下足”之諺。總之,自秦漢起,在黃河流域以政治經濟重心雄踞中華之際,長江流域的開發也取得長足進展,后來居上。以戶口論,在西漢,北方與南方之比為3:1;到東漢則變為6:5,已大體持平,至北宋則為4:6,南方呈反超之勢。譚其驤:《論兩漢兩晉戶口》,《禹貢半月刊》第1卷第7期。

明清之際學者王夫之《讀通鑒論》議及文化南移:“三代以上,淑氣聚于北,而南為蠻夷。漢高帝起于豐、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氣移于南。”黃宗羲更具體地述評中古至近古文化的南北變遷:“秦、漢之時,關中風氣會聚,田野開辟,人物殷盛;吳、楚方脫蠻夷之號,風氣樸略,故金陵不能與之爭勝。今關中人物不及吳、會久矣,……而東南粟帛,灌輸天下,天下之有吳、會,猶富室之有倉庫匱篋也。”(清)黃宗羲著:《明夷待訪錄·建都》。然而,經濟重心南移并不意味著軍政重心的隨之南移,因為軍政重心的確立除經濟因素外還有別種緣故,如地理位置居中以馭四方、擇都的習慣性標準、抗御北方胡人的戰略考慮等,這使得經濟重心已經南移的諸王朝大多仍將首都設在北方。位于黃河流域的軍政中心,須依憑東南財賦的支撐。為調適這種“政北—經南”的格局,隋唐至宋元南北運河開掘,以繁庶的長江經濟支撐地處北方的政治軍事中心。隨著大運河的開通,由黃河、長江、漢水、大運河構成的中華文化內環線形成。“西北甲兵”與“東南財賦”共同構成唐、宋、元、明、清各朝賴以立國的兩大支柱,而兩大支柱所依托的正是黃河與長江,尤其是經濟、文化潛力巨大的長江。

長江流域在中華文明中的地位日益提升,近代尤甚。除了與其優越的自然條件有關之外,也與整個中國近代文化發生發展的推進線路相關。中國近代文化的發生發展,大體是由東南向西北漸次推進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的通商五口都位于東南沿海。長江入海口的上海成為最大通商口岸。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在增開的10個商埠中,長江流域就有4個(漢口、九江、南京、鎮江),開放口岸已從沿海各地深入到長江中下游地區。此后數十年,上海、南通、鎮江、南京、蕪湖、安慶、九江、武漢、沙市、宜昌、重慶、成都等沿江城市逐漸連為一體,形成長江城市帶。由通商而刺激生發的近代工業不斷吸引人流涌入,各江城規模與日俱增,功能遠勝以往,中國近代中期最重要的兩大工商業基地,即以上海為中心的長江三角洲地區和以武漢為中心的江漢交匯地帶。與此同時,中國的近代文化也循長江水道,自東南沿海向內陸漸次展開。

1911年10月,武昌首舉義旗,上海、南京等沿江城市奮起響應,協力顛覆清廷,創建民國。當時的長江成為新舊、中外文化競演的舞臺,引領著中國的近代化進程。時至今日,長江仍為中國最廣闊、繁盛之流域經濟區,在保持經濟強勁增長的同時,也紓解著生態的巨壓,維系著中華文明的持久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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