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長有嚴重的失眠癥，每天靠服用安眠藥才能入睡。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一年之久。自宋家田地震發生，三山島生態館成為一片掩埋在地底深處的廢墟之后，他的精神狀態變得更加糟糕，因此只能將安眠藥數量由兩片增加到四片，來到達以前相同的效果。

這一天的早上七點，路長被一名梳著背頭，身著套裝西服，有著一撇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呼喚聲喊醒。

路長緩慢地睜開眼睛。

“老爺，早餐已經準備好，你可以起來就餐了。”中年男子欠身，不卑不亢地說道。

“好，我洗漱好了就馬上下去。”

“是。”中年男子又以同樣的口吻應了一聲，然后轉身，快步走出了臥室。

大約二十分鐘后，路長不緊不慢地走進餐廳，在大長方桌的一端坐下。此刻的他已經換上一身筆挺的商務西裝，頭發也經過精心梳理，顯得非常干練，但那張清秀的臉上唯獨少了一分正常人該有的精神氣。

“咳咳”，路長剛準備伸手去拿起刀叉，便劇烈地悶咳了幾聲。

中年男子沒有移步上前，而是雙手垂放在兩側，神態寧靜地望著路長。

路長沒有責怪中年男子的冷漠，調整呼吸、鎮靜下來之后，筆直端坐，拿起刀叉將三明治切下一小塊送到嘴中。等咀嚼完畢，他又用鋼刀叉起一瓣切好的無花果，品嘗起來。

“說說情況吧。”路長手中半舉著刀叉，頭則微微側著，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中年男子上裝的最中間的那顆紐扣上。

“是。昨天下午五點左右，柳見秋的女兒柳半青前往平衛局立了案，之后又找了情報販子來探查她姥爺的下落，加上我有意放出的消息，郭小飛一定會有所察覺。預計今天上午，他會主動找上門來。”

“很好。”路長淡淡地說道。接著，他活用刀叉切下一小片煎蛋和一小塊的三明治，疊放在一起送入嘴中咀嚼。

“地下城的內定名額卡已經全部給出，但另外百分之八十的自由名額卡卻受到昨日深夜十一點整發表的一篇文章的影響，推進進度變得遲緩，許多人開始猶豫不決，甚至有了放棄購買名額卡的打算。”中年男子筆直地站在一旁，繼續說道。

“什么樣的文章？”路長雙眸低垂，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中涌現一抹難得一見的憤恨和訝異，但一閃即逝。

“有關實驗室的，文章揭露了實驗室進行生物混合實驗的事情，并且有理有據地指出白云、康寧等幾個精神康復病院是給實驗室提供人體的幫兇。文章被多人轉發，經過短短幾個小時的發酵，已經在網上形成軒然大波。”

“它的影響很快就會被接下來的聲勢浪潮吞沒，所以稍作處理就好。”路長說道。他放下刀叉，意味深長看著桌子的另一端：“值得推敲的是這篇文章出現的時間，你要盡快查清楚。”

“是。”中年男子不卑不亢地應了一聲。

“平城那邊呢？”

“派出去的五人在平城鎮一帶的山林搜尋了三天，依然沒能找到那個古村莊。”停頓了大約一個節拍的時間，中年男子又說道，“接下來，我會加派人手，擴大搜索范圍。”

“可以不惜代價。”路長一邊用餐巾擦拭嘴角一邊補充道。他的語氣依舊平淡，但這幾個字卻是擲地有聲。

而路長之所以如此重視古村莊的搜索情況，這緣由還得從六天前說起。

六天前，也就是七月十日的下午兩點，路長坐在家中的書房，通過全息投影參加了一季度一次的家族會議。這次是他第二次參加會議，期間，他第二次提出將他的名字寫進族譜當中。雖然還有不少族人表示不贊同，但在少數服從多數的情況下，他的提議通過了。

按照族規章程，路長需要回一趟黍寧市——五一八地裂運動后，路氏將百分之四十的產業遷移到了這座城市。在新建的宗祠里，他無意間留意到了一個特殊的牌位。上面的名字叫路簡則，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只有這一個牌位的字是黑色的，寓意著非正常死亡。

有了某種好奇心之后，路長對路簡則做了調查，在調查中，他找到了有關長壽古村莊線索。雖然線索瑣碎和模糊，但對于他來講，這無疑是一個無比令人瘋狂的發現，因為它會是他下一步行動的重要砝碼，而且將決定他是否能擺脫現在這幅病怏怏的身體。

所以，路長決定不惜代價地來確認它的真實性。

“走吧，我今天正好得空，跟你一起去一趟公司。”路長起身，同時將折疊成方塊的餐巾放回到餐盤的左側。

中年男子應了一聲，等路長走出餐廳后才快步跟了上去。

路長很少在長勝露面，平時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務基本由中年男子出面裁決處理。上午，他的出現，確實給位于橋市寧東大廈的長勝公司帶來一陣不小的動靜。在場的所有職員們都看過了那篇揭露實驗室進行人體實驗的文章，在他們的意識中，路長是一位神龍不見尾的創始人，他的突然出現預示著公司將迎來大震蕩。

“過會，會有一個叫郭小飛的人來找我，你直接把他引到董事長辦公室。”路長向前臺吩咐一聲便緩步走進了辦公室。中年男子則雙眼低垂，安靜在其身后跟著。

頓時，由前臺牽頭，職員們把注意力轉移到郭小飛身上，對他起了各種猜測，例如，他是什么樣的身份，是否是來幫助公司度過這次危機，等等。

此外，有了老板的囑咐，那名前臺不敢怠慢，一直留意著門口的動靜。

大約半個小時后，頭戴漁夫帽的郭小飛從正門走進公司，因為身材高大，立刻吸引了前臺的注意。“請問，你是郭小飛先生嗎？”遲疑片刻后，前臺向郭小飛迎上去，臉上掛著一抹職業的笑容。

對此，郭小飛并不感到詫異，沖那名前臺點了頭。前臺客氣地將他領到了經理室前。

門開著。“故地重游，心情應該不錯吧。”沒等郭小飛走進去，里面率先傳來了路長那透著譏諷的聲音。

“特意讓路總等我那么長時間，真是受寵若驚啊。”郭小飛沒接路長的話，大步走進房間時順手把房門帶上了。與路長對視的過程中，他的余光打量著筆直地站在路長左側的中年男子。

“待客之道，應該的。”路長頓了頓，又說道，“寒暄就到此為止。既然都清楚彼此想要什么，就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吧。”

路長的話瞬間讓整間屋子變得更加肅穆。

“當然可以。”郭小飛顧自走上前，在路長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坐姿后繼續說道：“爆炸中心點是中樞控制室，而在爆炸發生前，實驗室內的實時監測系統卻沒有正常發出預警，我相信這不會是單純的巧合。但那個人是誰，我并沒有頭緒。”

“那么說來，你和我都是受害者？”路長狐疑地看著郭小飛。

“不，你不是，你這算罪有應得。”郭小飛冷冷地說道。

聽到這話，路長也不惱，反而輕笑幾聲，但緊接著便悶咳起來。兩聲之后，他又努力著把第三聲咳嗽忍了下來，并且調整到平常的神態。

“都那么久了，你的肺炎還是沒有好轉啊。”

“據我所知，你們路氏家族的人有遺傳病史，叫VHL綜合征。患上這種遺傳病的人的壽命一般不會超過四十九歲，遺傳幾率也很高，很不幸的是，你是其中一個。你要改變這樣的命運，所以才會想用生物混合研究來研制出一種‘超級基因’來抑制你體內的癌細胞，更新你的身體系統，延長壽命。只可惜，實驗室的研究好像并不順利。”

聽著郭小飛略有諷刺意味的話，路長表現得很鎮靜，但心中卻已經是憤怒難抑。

這股憤怒慢慢地透過路長陰狠的眼神流露出來。

“老爺，他在故意激怒你。他口袋里裝著打開的錄音筆，身上還綁著炸彈，是有備而來的。”中年男子及時上前，附在路長耳邊輕聲說道。

“家族有遺傳病史早已是一個秘而不宣的事情，郭小飛說我得VHL綜合征只不過是個人猜測罷了。他在詐我！”經中年男子提醒，路長將怒火壓下，思緒也隨之變得清晰起來。他開始玩味地打量起郭小飛。

郭小飛立即明白過來，自己的計謀已經宣告失敗。他嘴角揚起一抹冷笑，避開路長視線的同時把余光落在中年男子身上。中年男子給人一種穩重睿智，不茍言笑的感覺，其身份卻一直是一個謎團，無論他暗中如何努力，都沒能解開它。

中年男子會成為此次行動中最大的不確定因素，為保險起見，郭小飛才準備了炸彈。

“你可以走了。”路長突然淡淡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郭小飛一臉錯愕地看向路長，但隨即又立刻警惕起來，深怕對方偷偷挖了陷阱，自己不經意間就掉進去了。一時間，他沒敢有任何動作。

“放心，我剛才已經發短信讓人把趙瑞人送回永安醫院。”路長笑了一聲，“既然已經聽到了想要的答案，我也沒有非要留下你的命，只要你以后不做什么針對我和長勝的舉動，我們可以不做敵人。”

聽著路長的話，郭小飛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依然克制著情緒，沒有將憎惡之類的情感流露出來。他起身走出董事長辦公室，在下行的電梯中，發短信告訴了柳半青這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