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都孤兒(譯文40)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290字
- 2021-09-06 11:36:25
第二章 談談奧立弗·退斯特的成長、教育和伙食情況
在此后的八至十個月內,奧立弗遭到一整套背信和欺詐行為的荼毒。他是用奶瓶喂大的。習藝所當局按規定把這個新生孤兒嗷嗷待哺和一無所有的情況向教區當局報告。教區當局一本正經地詢問習藝所當局,有沒有一個眼下收容在所內的女人能為奧立弗·退斯特提供他所需要的撫慰和滋養。習藝所當局謙卑恭敬地回答說沒有。于是,教區當局慷慨而又仁慈地決定把奧立弗寄養出去,換言之,就是把他送到約三英里外的一個習藝所分部去,那里有二三十個違反濟貧法的小犯人[1]整天在地上打滾,決無吃得過飽或穿得太暖之虞,由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給予“慈母般的關懷”;她是看在每個小孩每周七個半便士份上才接受這批小犯人的。一個孩子每周七又二分之一便士的伙食費簡直太豐厚了;七個半便士可以買許許多多東西,足夠把一只小肚子撐壞,反而不舒服。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相當精明,辦事老到,她知道怎樣對孩子有利,至于怎樣對她自己有利更是一清二楚。于是,她把每周生活費的大部分撥歸自己受用,留給成長中的這一代教區孤兒的份額大大少于規定標準,從而在本來已經低得不能再低的深淵發現還有一處更深的,顯示出她是一位偉大的實驗哲學家。
大家都知道另一位實驗哲學家的故事,他發明了一套能叫馬兒不吃草的偉大理論,并出色地加以實施,竟把他自己一匹馬的飼料減少到每天只給一根干草。毫無疑問,那位實驗哲學家本可把它訓練成一匹完全不吃草料的烈性子駿馬,惜乎馬在第一次享用完全由空氣組成的美餐之前二十四小時即告倒斃。對于受托撫養奧立弗·退斯特的那個女人的實驗哲學來說,糟糕的是她的一套方法在實施中也往往得到類似的結果。正當一個孩子被訓練得能靠數量少到極點、營養壞到極點的食物維持生存的時候,偏偏會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機會發生這樣的事:孩子在饑寒交迫之下病倒,或因照看不善掉進火里去了,或者稀里糊涂差點兒給悶死。在其中任何一種情況下,可憐的小生命一般總是被召往另一個世界去同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從未見過的先人團聚。
在翻床架子的時候,竟沒有發覺床上還有教區收養的一名孤兒而把他摔下來,或者在某一次集中洗刷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把孩子燙死了(不過后面這種情況難得發生,因為集中洗刷之類的事情在寄養所里簡直絕無僅有)——對于這類事件,有時要舉行審訊,那倒是有趣得少見的。逢到這種場合,陪審團也許會忽發奇想提一些討厭的問題,或者教區居民會群情激憤地聯名抗議。但這類不知趣的舉動很快就會在教區的醫生和干事的證詞面前碰壁;因為尸體照例由教區醫生進行解剖,他發現小孩肚子里什么也沒有(這倒是非常可能的),而教區干事宣誓所供必定符合教區當局的需要(其忠誠之狀可掬)。再者,理事會定期視察寄養所時,總是提前一天派干事去通知說:他們就要來了。每當他們蒞臨之時,孩子們個個收拾得干凈齊整,使人悅目賞心;人們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不能指望這種寄養制度會結出什么了不起或豐碩的成果。在奧立弗·退斯特滿九歲的那一天,他是一個蒼白而瘦弱的孩子,身材既矮,腰圍又細。然而,天性或遺傳卻在奧立弗的胸懷里播下一顆善良而堅毅的心靈。多虧寄養所里的營養太差,他的心靈反倒獲得充分發展的天地。也許,他之所以能活到自己的九足歲生日還得歸功于此。不管怎樣,反正這天他正好滿九歲,他在煤窖里過生日,客人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只有另外兩位小紳士,因為他們喪盡天良,居然膽敢叫餓,所以三個人共享了結實的一頓打之后,都被禁閉在那里。忽然,寄養所的好當家曼太太嚇了一大跳,原來她意想不到會看見教區干事班布爾先生正在費力地撥開菜園大門上的小門。
“仁慈的上帝!是你啊,班布爾先生?”曼太太從窗子里伸出頭去說,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裝得十分逼真。“(蘇珊,把奧立弗和另外兩個小鬼帶到樓上去,立刻把他們洗洗干凈。)我的老天!說真的,看到你我高興極了,班布爾先生!”
班布爾先生是個胖子,性情很暴躁;對于曼太太如此親昵的招呼他非但沒有同樣親昵地答禮,反而把那扇小門惡狠狠地搖幾下,然后再賞它一腳——除了教區干事,任誰也踢不出這樣的一腳來。
“天哪,真糟糕,”曼太太說著奔將出去(這時三個孩子已經被打發走了),“真糟糕!我竟忘了大門從里邊銷著呢,這都是為了那些可愛的孩子!請進,先生;請進,班布爾先生;請,先生?!?/p>
盡管這番邀請還伴以能使教會執事也為之心軟的屈膝禮,這位干事卻絲毫不為所動。
“曼太太,教區的公職人員為了同區里收養的孤兒有關的教區公務到此地來,你竟把人家關在菜園門外讓人家等著,這難道是有禮貌或得體的行為嗎?”班布爾先生握緊藤杖提出質問?!奥?,難道你忘了自己身負教區的委托,而且是領薪金的?”
“班布爾先生,我剛才只不過在告訴幾個可愛的孩子,說你來了,因為他們都很喜歡你,”曼太太極其恭順地回答。
班布爾先生一向認為自己口才出眾,身價甚高。既然口才已經顯示,身價又告確立,他的態度也就有所松動。
“好吧,曼太太,”他的語調已比較和緩,“也許真如你說的那樣,也許如此。帶路進屋里去吧,曼太太。我來有正經事,我有話要對你說?!?/p>
曼太太把干事引進一間方磚鋪地的小客廳,為他擺好一個座位,殷勤地把他的三角帽和藤杖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班布爾先生抹去走這一段路后額上沁出的汗水,洋洋自得地向三角帽看了一眼,面露笑容。是的,他露出了笑容。教區干事畢竟也是人,所以班布爾先生也會面露笑容。
“現在你聽了我要說的話可別見怪,”曼太太的語調甜得迷人。“你走了好長一段路,否則我也不提了。班布爾先生,你要不要喝一口?”
“一滴也不喝,一滴也不喝?!卑嗖紶栂壬f著,煞有介事、但是并不激動地搖搖一只右手。
“我勸你還是喝一口吧,”曼太太說,干事拒絕的口氣和手勢她都注意到了。“只喝那么一小口,摻點兒涼水,再加一塊糖。”
班布爾先生干咳一聲。
“怎么樣,只來那么一小口?”曼太太殷勤相勸。
“那是什么?”干事問。
“就是我得常備一點兒在這里的那種東西,逢到那些有福氣的孩子身體不舒服,我就加一點在達菲糖漿[2]里給他們喝,班布爾先生,”曼太太一邊回答,一邊打開屋角的食櫥拿下一只瓶子和一只玻璃杯?!斑@是杜松子酒。我不騙你,班布爾先生。這是杜松子酒?!?/p>
“你給孩子們喝達菲糖漿嗎,曼太太?”班布爾先生問,眼睛注視著有趣的調制過程。
“愿上帝保佑他們,雖然價錢很貴,我還是給他們喝的,”這位保育婦回答說。“你要知道,我不忍心眼看他們吃苦啊,先生。”
“的確,”班布爾先生表示稱許,“你的確不忍心。你是個好心腸的女人,曼太太?!保ㄟ@時她把杯子放到桌上。)“我一有機會就向理事會匯報,曼太太。”(他把杯子移到自己面前。)“你有一顆慈母的心,曼太太。”(他把摻水的杜松子酒調勻。)“我非常愉快地祝你健康,曼太太;”他一下子就喝了半杯。
“現在談正經事,”干事掏出一只皮夾。“那個總算有個名字叫奧立弗·退斯特的孩子今天九足歲了?!?/p>
“愿上帝保佑他!”曼太太插了一句,同時用圍裙角把左眼揉得通紅。
“盡管出了十鎊賞格,后來還提高到二十鎊,盡管教區當局作了最大的、甚至可以說是難以想象的努力,”班布爾先生說,“我們始終未能查明他的父親是誰,也沒有查明他的母親的住址、姓名和身份。”
曼太太驚訝地舉起兩只手,但在尋思片刻之后說道:“那末,他又怎么會有姓的呢?”
干事十分自豪地挺起胸膛,說:“這是我發明的辦法。”
“你,班布爾先生?”
“是的,曼太太。我們按字母順序給我們收養的孩子命名。上一個輪到S,我管他叫斯瓦布爾(Swubble)。這一個輪到T,我叫他退斯特(Twist)。下一個將是昂溫(Unwin),再下一個叫維爾金斯(Vilkins)。我想好了從A到Z二十六個不同的字母開頭的姓氏。等到最后一個也用上了,再從頭輪起。”
“你的文才真了不起,先生!”曼太太說。
“呣,呣,”教區干事聽了這樣的恭維話顯然很得意,“也許如此。也許如此,曼太太?!彼岩槐瓝剿潘勺泳坪韧炅?,又說:“奧立弗現今長大了,留在此地已不合適,理事會決定把他領回習藝所去,所以我親自來準備把他帶走。你叫他立刻來見我。”
“我這就去把他叫來,”曼太太說完,便離開客廳去辦這件事。在這段時間內,奧立弗被擦去了蒙在臉上和手上的一層垢(洗一次也只能擦下這么多),然后由他的善心女保護人帶到小客廳里來。
“奧立弗,向這位先生鞠躬,”曼太太說。
奧立弗半向坐在椅子上的干事,半向放在桌子上的三角帽鞠了一躬。
“你愿意跟我去嗎,奧立弗?”班布爾先生以莊嚴的語調問。
奧立弗正想說他十分樂意跟任何人離開此地,可是抬頭一看,只見曼太太站在干事所坐的椅子背后,帶著一臉兇相在向他揚拳頭。他立即領會這一暗示的意思,因為拳頭落在他身上的次數太多了,不可能不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可憐的奧立弗問。
“不,她走不開,”班布爾先生說?!安贿^有時候她會去看看你?!?/p>
這對那個孩子來說不是太大的安慰。他年紀雖小,卻頗有靈性,會裝出一副非常舍不得離開的樣子。擠出幾滴眼淚在他并不是件難事。如果要哭,饑餓和適才遭到的虐待是最好的幫手,所以奧立弗甚至哭得極為自然。曼太太把他摟在懷里上千次,并且給了他一片黃油面包(這對奧立弗要實惠得多),免得他到達習藝所時的餓相過于難看。
奧立弗手里拿著一片面包,頭上戴著教區施舍的棕色布帽,由班布爾先生帶著離開了可憎的寄養所;他在這里度過的幼年是那樣陰暗,始終沒有被一句親切的話語或一道親切的眼光所照亮。然而,當那所房子的大門在他后面關上時,他卻抑制不住一陣孩子氣的傷悲。從此同他分手的那些共患難的小伙伴不管有多可惡,他們畢竟是他僅有的朋友。一種掉進茫茫人海的孤獨感第一次滲入這孩子心中。
班布爾先生步子跨得很大;小奧立弗牢牢抓住干事金線飾邊的衣袖翻口,在他身旁小跑步,走一英里大約要問四次,是不是“快到了”?對于這種問話,班布爾先生的回答很干脆、很生硬;因為摻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喚起短時間的平和心情,此刻這種心情已經蒸發完了,他又是一位教區干事。
奧立弗跨進貧民習藝所還不到一刻鐘,剛剛吃完第二片面包,這時,把他交給一個老婦人暫時照料的班布爾先生回來告訴他說,今晚正在開教區理事會,理事們要他即刻前去。
“理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是活的[3],奧立弗對此沒有十分明確的概念,所以聽了這番話直發愣,自己拿不定主意該笑還是該哭。不過,他也沒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因為班布爾先生已經用藤杖在他頭上敲了一下讓他清醒清醒,另一下敲在背脊上叫他振作起來,然后命他跟在后面,把他帶進一間墻壁粉刷過的大屋子,那里有十來位肥胖的紳士圍坐在一張桌旁。首席的一張圈椅比其余的座位高出許多,上面坐著一位格外肥胖、臉盤子很圓很紅的紳士。
“向理事會鞠躬,”班布爾說。奧立弗抹去了噙在眼眶里的兩三顆淚珠,看見前面只有一張桌子,沒有木板,便向桌子鞠了一躬,幸而這樣倒也使得。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坐在高椅里的紳士問。
奧立弗看到這么多紳士,嚇得直哆嗦;干事從后面又敲了他一下,于是他索性哭了。由于這兩個原因,他回答的聲音非常輕,而且很猶豫,以致一位穿白背心的紳士說他是個傻瓜。這是該紳士提神取樂的一種重要方法。
“孩子,”坐在高椅里的紳士說,“你聽著。我想,你該知道你是個孤兒吧?”
“那是什么,先生?”可憐的奧立弗問道。
“這小孩定是個傻瓜。我早就料到,”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別打岔!”最先開口的紳士說?!澳銢]有父親或母親,你是由教區收養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先生,”奧立弗回答時哭得很傷心。
“你哭什么?”穿白背心的紳士問。是啊,這實在太奇怪了。這孩子有什么可哭的呢?
“我想你該是每天晚上都做禱告的,”另一位紳士厲聲說,“為養活你、照顧你的人祈禱,一個基督徒應該這樣?!?/p>
“是的,先生,”孩子結結巴巴地回答。最后說話的那位紳士無意間講出了一個正確的道理。如果奧立弗為養活他、照顧他的人祈禱,他的確很像個基督徒,而且可以說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基督徒。可是他并沒有這樣做,因為根本沒有人教過他。
“很好!現在把你帶到這里來受教育,學一門有用的手藝,”高椅里的紅臉盤紳士說。
“明天早晨六點鐘,你就開始扯麻絮,”穿白背心的紳士繃著臉添上一句。
為了感謝他們通過扯麻絮這道簡單的工序把施教和傳藝這兩項善舉結合起來,奧立弗在干事指導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被匆匆忙忙帶往一間很大的收容室;在那里的一張硬邦邦的床上,他抽抽噎噎地直哭到睡著為止。對于寬厚體貼的英國法律來說,這是多么精彩的寫照?。》删尤蝗菰S貧民睡覺!
可憐的奧立弗!幸虧他躺在那里睡覺,對于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他壓根兒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天,教區理事會作出了一項對他未來的命運影響至巨的決定。但他們已經議決了。事情是這樣的——
該理事會的成員是一些練達、睿智的賢哲;當他們的關注落到貧民習藝所的時候,馬上發現了尋常人永遠不會發現的情況——貧民們喜歡習藝所!它簡直成了貧苦階級的公共娛樂場所:既是分文不取的飯館——終年免費供應早餐、午餐、茶點和晚餐,又是磚頭和灰泥砌就的樂園——那里只知玩兒,不知干活?!芭逗牵 笨磥砩钪獋€中原由的理事們說,“這種狀況就得靠我們來糾正;我們必須立即加以制止?!庇谑撬麄冇喯铝艘幘?,讓所有的貧民自行選擇(他們決不強迫任何人,決不):要末在習藝所里慢慢地餓死;要末在習藝所外很快地餓死。為此,他們分別與自來水廠訂立無限制供水的合同,與谷物商訂立定期供應少量燕麥片的合同;規定每天開三餐稀粥,每周兩次發放蔥頭一個,星期日增發面包卷半個。他們還訂下其他好多涉及婦女的規章制度,每一條都英明而仁慈,這里無須一一贅述。鑒于民法博士會館[4]收費太貴,他們便大發慈悲,準許已婚的貧民離異;以前他們強制男方贍養家庭,現在卻讓他擺脫家累,使他變成光棍!單憑這最后兩條,如果不是連帶著一定要進習藝所的話,社會各階層中不知有多少人會要求救濟。但理事會里都是些老謀深算的人,他們早已考慮到對付這種局面的辦法。你要得到救濟,就得進習藝所,喝稀粥;這就把人們嚇退了。
在奧立弗·退斯特被領回來以后的最初半年,正是這項制度盛行之時。起初開支相當大,因為殯葬費用增加了,還得把收容的所有貧民的衣服改小——才喝了一兩個星期的稀粥,衣服在他們骨瘦如柴的身上已開始嘩啦啦地飄動。不過,習藝所貧民的人數也同他們的體重一樣在減少,所以理事會得意非凡。
男童們吃飯的地方是一座石墻大廳,大廳盡頭放著一口鍋;開飯時,一位大師傅系上圍裙,由一兩個女的作助手,用長柄勺子從鍋里舀稀粥。每一男童可以領到一小碗這樣的佳肴,沒有更多的了,除非逢到盛大的節日,那時才外加二又四分之一英兩的面包。粥碗從來不需要洗。孩子們總是用湯匙把碗刮到恢復锃光瓦亮為止。刮完了以后(這件事照例花不了很多時間,因為湯匙同碗的大小差不多),他們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著粥鍋,恨不得把砌鍋灶的磚頭也吞下去,同時十分賣力地吮自己的手指頭,指望發現偶然濺在那上面的粥嘎巴兒。男孩子通常胃口都很好。奧立弗·退斯特和他的伙伴們忍受了三個月這種慢性饑餓的折磨,最后實在被餓火燒得快發瘋了。有一名個子長得比年齡大、沒有過慣這種日子的男童(他父親開過一家小飯館),陰郁地向他的伙伴們暗示,除非每天再給他一碗粥,否則難保某一天夜里他不會把睡在他旁邊的一個幼弱孩童吃掉。他說時目露兇光,餓相嚇人,大家都深信不疑。孩子們經過磋商,用抽簽的辦法決定由一個人在當天晚餐后去向大師傅要求添粥。中簽的是奧立弗·退斯特。

到了傍晚時分,孩子們紛紛就座。大師傅系著廚子的圍裙在鍋旁一站,充當助手的貧婦站在他后面;粥都分到了,毫不費時的食事之前冗長的感恩禱告也做了。碗里的粥已一掃而光,孩子們開始交頭接耳,向奧立弗擠眉弄眼;離他最近的就用胳膊肘碰碰他。他雖是個孩子,卻已被饑餓和痛苦逼得不顧一切,鋌而走險。他從飯桌旁站起來,拿著碗和湯匙走到大師傅跟前,對于自己這樣膽大妄為自己也有些吃驚地說: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p>
大師傅是個健壯的胖子,可是他竟頓時面色煞白,呆若木雞。他向這個造反的小家伙凝視半晌,然后倚在鍋灶上,靠它支住身子。那幾名助手由于驚愕,孩子們則由于緊張,一個個都不能動彈。
“什么?!”大師傅終于開了口,聲音相當微弱。
“對不起,先生,”奧立弗重復了一遍,“我還要?!?/p>
大師傅用長柄勺子對準奧立弗的腦袋猛擊一下,抓住他的胳膊,尖聲高呼,把干事叫來。
理事們正在隆重舉行一次秘密會議,忽然班布爾先生氣急敗壞地闖進會議室,向坐在高椅里的紳士報告:
“林金斯先生,請原諒,先生!奧立弗·退斯特還要!”
在座的人個個大吃一驚。每一張臉上都現出駭愕的表情。
“還要?!”林金斯先生說道?!鞍嗖紶枺愣ㄒ欢ㄉ瘢敛缓鼗卮鹞业膯栴}。我是否應該這樣理解:他吃了按定量發給他的晚餐還要添?”
“他還要添,先生,”班布爾答道。
“那小鬼將來準上絞架,”穿白背心的紳士說?!拔抑滥切」韺頊噬辖g架。”
沒有人反駁這位紳士的預言。接著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奧立弗立刻被禁閉起來;第二天早晨,大門外面貼出一張告示:任何人要是愿意解除教區的負擔,把奧立弗·退斯特領走,可得酬金五鎊。換句話說,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需要一名學徒從事任何手藝、任何買賣或行業,都可以來領五英鎊和奧立弗·退斯特。
“我一生在別的事情上從未這樣確信不疑,”穿白背心的紳士第二天早晨敲著門板看了這張告示后說,“我一生在別的事情上從未這樣確信不疑,惟獨對這個小鬼,我斷定他將來準上絞架?!?/p>
穿白背心的紳士的預言究竟能否應驗,筆者打算以后再揭曉。如果筆者現在就貿然透露奧立弗·退斯特會不會落得這般可怕的下場,那末,即使這個故事本來能引起一點興味,恐怕也會給破壞的。
[1] 根據英國政府一八三四年頒布的法律,凡“無業游民”或要求社會救濟的貧民都要被送到貧民習藝所去從事強制性的勞動。狄更斯從同情孤兒和譏刺整個“濟貧”制度的立場出發,故意把奧立弗等無辜的兒童稱做“違反濟貧法的小犯人”。
[2] 達菲糖漿是治兒科常見病的一種藥劑,得名于最早的配制者教士托馬斯·達菲(十七世紀末)。
[3] “理事會”在原文中是board。九歲的奧立弗當然只知道board是“木板”。
[4] 民法博士會館——最初是倫敦受理離婚、遺產等訟事的律師公會所在地,后來移用于審理這類案件的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