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都孤兒(譯文40)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051字
- 2021-09-06 11:36:24
譯本序
一八三六年下半年,狄更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匹克威克外傳》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匹克威克的名氣一下子比英國首相還要大。出版商理查德·本特里約請聲名大噪的博茲(狄更斯當時用的筆名)再寫兩部長篇,還聘他主編《本特里雜志》(《Bentley s Miscellany》)。其中的一部自次年二月起在該雜志連載達兩年之久,并于一八三八年十月出版單行本。這就是全稱為《奧立弗·退斯特歷險記》(《霧都孤兒》)的本書面世經過。
在狄更斯那個時代,英國是全世界軍事上、經濟上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而倫敦就像一面鏡子反映著這個國家社會生活的種種矛盾。豪華的店鋪里充斥著從大英帝國各殖民地運來的珍貴商品,供貴族資產階級享用,而在危樓破屋棲身的工人和城市貧民生活卻十分困苦。一八四二年末至一八四四年八月居住英國的恩格斯,根據親眼觀察和可靠材料于一八四五年完成并發表了《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他在書中寫道:“工人住宅……住得擁擠不堪,在大多數場合下是一間屋子至少住一整家人。至于屋子里有多少家具,那就隨貧窮的程度不同而有所不同,最窮的連最必需的家具都沒有。工人的衣服一般也是很糟糕的,在很多情況下只是一些破衣爛衫。食物一般都很壞,往往是幾乎不能入口的,在許多場合下,至少是有時候,在量方面也不足,而在最壞的情況下就會餓死人。”
《霧都孤兒》發表之初,年僅二十五歲的狄更斯已通過《博茲特寫集》和《匹克威克外傳》樹立了幽默作家的盛譽。那時的英國讀書界曾掀起一股堪稱空前的“博茲熱”。誠然,《霧都孤兒》有若干章節再現了狄更斯創作上這一重要的特色,如班布爾先生與考爾尼太太結婚前后的關系描寫,翟爾斯、布立特爾斯和流動補鍋匠深夜捉賊時的心情刻畫,既符合生活真實,又曲盡夸張之妙,滑稽突梯,妙趣橫生,讀來令人忍俊不禁,甚至捧腹絕倒。但是,狄更斯從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開始,雄辯地向同時代人表明,他不僅僅具有出類拔萃的幽默感。掌握政權的資產階級,施展濟貧法、貧民習藝所這些招數,煞有介事地做出要幫助窮人的樣子。狄更斯毫不留情而又令人信服地指出,這種“幫助”是徹頭徹尾的偽善。一八三四年,英國議會通過了新的濟貧法,取消了對窮苦百姓的一切金錢的或實物的救濟,只承認一種救濟方式——把窮人收容到習藝所去。讀者從《霧都孤兒》中可以看到,千百座這樣的習藝所就是千百座窮人的監牢。僅僅由于怕當倒斃街頭的餓殍,失業者才不得不走進這人間地獄。英國政府對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它正是指望窮人千方百計逃避進習藝所的命運,從而使當局可以假惺惺地宣稱:是窮人自己不愿接受救濟!
狄更斯筆下的貧民習藝所是英國社會的一大膿瘡。在《霧都孤兒》問世之后過了不多幾年,恩格斯尖銳地指出:“那里的伙食比最窮的工人吃的還要壞,而工作卻更繁重……甚至監獄里一般的伙食也比這里好……而實際上習藝所也就是監獄。不做完分內的工作就不能吃飯……”然而,年輕的狄更斯在本書中并不局限于揭露貧民習藝所這種虛假的“慈善”機構的實質。他憤怒地抨擊對童工的殘酷剝削,抨擊英國的法律坑害那些為一塊面包賣命的孩子。一八二二年,作者的父親約翰·狄更斯被關進債務監獄,家里吃盡當光,才十歲的小查理不得不進一家制造鞋油的小廠當童工。那地方名為“工廠”,其實只是坐落在河邊的一座破舊、骯臟的棚屋,老鼠不分晝夜出沒無常,空氣里充滿木頭腐爛的臭味。這位未來的偉大作家干的活就是把一罐罐鞋油蓋好封口,把蠟紙的邊緣修剪齊整,再貼上印好的商標。對于被迫出賣勞動力的兒童的苦難,狄更斯有切身感受。恩格斯根據英國一個童工調查委員會報告中的材料這樣描寫過千萬個小查理、千百個奧立弗的處境:“孩子們總是半饑半飽,穿得破破爛爛。他們有一半人不知道什么叫吃飽,許多孩子一天只吃1個便士(10個普魯士芬尼)的面包,或者在午飯以前一點東西也不吃;甚至還有一些小孩子從早晨八點到晚上七點連一點東西都吃不到。他們常常衣不蔽體:許多孩子甚至冬天還赤著腳。”
查爾斯·狄更斯在《霧都孤兒》中大聲疾呼,抗議英國的法律置窮人和他們的孩子于不顧。為了使這種抗議具有生動的藝術形式,他在讀者面前揭示了奧立弗無意中落入其間的倫敦黑社會。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里,費根、賽克斯固然是十惡不赦的壞蛋,但像南茜、恰利·貝茨這樣的男女青少年之所以會走上犯罪的道路,并非由于什么與生俱來的劣根性,而是因為當他們面臨餓死與做賊的抉擇時,沒有人向他們伸出救援之手。他們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不像奧立弗那樣幸運,沒有遇上布朗勞先生或梅里太太。作者通過這部小說斥責了統治階級不采取措施根除這種社會病毒。
世界文壇上一些名字與日月同輝的偉大詩人、作家,往往只有一兩部,或者僅有一部最能代表作者風骨和成就的杰作,如屈原的《離騷》、但丁的《神曲》、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等等。不過,要舉出一部——如果只舉一部——最能代表狄更斯風骨和成就的作品,恐怕意見不那么容易一致。甲可以舉《大衛·考坡菲》,乙也許提《董貝父子》,丙主張立《荒涼山莊》;不少英國人認為《遠大前程》才是狄更斯最優秀的代表作,而特別推崇《雙城記》或《老古玩店》的也大有人在。蘇聯有一套兩百卷本的《世界文學叢書》數年前已經出齊,其中狄更斯的一卷選的卻是《霧都孤兒》。很可能,在向世界揭示政治和社會真理方面,他后期的一些力作比《奧立弗·退斯特》更尖銳、更深刻。但是,《霧都孤兒》為廣大讀者熟悉和喜愛的程度,在狄更斯如此豐富的文學遺產中,卻稱得上數一數二。像教區干事班布爾(Bumble)、猶太老賊費根(Fagin)的名字,在英語中已分別成為泛指驕橫小官吏和幕后教唆犯的同義語,甚至還派生出bumbledom(妄自尊大、官小架子大)這樣的詞來。至于奧立弗拿著碗走到大師傅跟前請求添粥時說的那一聲“我還要”,更是被不同的后人出于不同的需要評論、借用、援引了一百多年。順便告訴讀者一個有趣的事實。狄更斯在本書中刻畫得入木三分、令人切齒痛恨的賊首費根,卻得名于作者在鞋油廠當童工時像大哥哥一樣關心他、愛護他的同伴鮑勃·費根。狄更斯從小就經常鬧肚子疼,他后來在回憶那段經歷時寫道:“當時我實在痛苦不堪,人家在我干活的小小凹室中用干草為我鋪了一個臨時床位。我疼得在地鋪上打了半天滾,鮑勃用空鞋油罐盛了熱水敷在我的腰部。我慢慢地覺得好了些,到傍晚疼痛完全消失,但鮑勃(他長我好幾歲,個兒也高得多)不放心我一個人歸去,提出要送我回家。可是,我們一家子都住在債務監獄里,怎么能讓他知道?不行!我的自尊心不容許。我用種種借口想把他甩掉,但是生性善良的鮑勃·費根怎么也不聽。于是我詭稱家住色利岸灘的索思沃克橋邊,并在一所房屋的大門口與鮑勃分手。記得為了提防他掉頭回顧,我還裝模作樣地在門上敲了幾下。人家聞聲出來開門,我便問:‘羅伯特[1]·費根先生是住在這兒嗎?’”
狄更斯曾多次為《霧都孤兒》的不同版本作序,置于這個譯本卷首的是其中寫得最好的一篇。讀者如果把它跳過了,譯者誠懇地請你們回過頭去仔細讀一讀那篇不足三千字的短文。《霧都孤兒》批判的鋒芒所向乃是用“濟貧法”等遮羞布掩蓋起來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吃人實質,這是許多專家學者探討研究的大題目,自非譯者三言兩語所能概括。不過,作者在序中批評有些作品把盜賊寫得“豐采翩翩”、“情場得意”、“渾身充滿著吸引力”,這番話卻是發人深思、頗堪玩味的。特別是作者能賦予一個俗套的故事軀殼以全新的、蓬勃的生命力,向并不都有很高文化素養的廣大市民讀者提供他們容易接受的上等精神食糧,而不是去迎合低級趣味,這一點至今仍然值得我們認真思考、虛心學習。
榮如德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九日
[1] 鮑勃是羅伯特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