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世佳人(全2冊)(譯文40)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12950字
- 2021-09-03 18:42:01
第2章
哥兒倆離開時斯佳麗站在塔拉莊園門廊上,直等到飛馳的馬蹄聲消失了,這時她才像個夢游者一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臉感到仿佛痛得發(fā)木,嘴巴剛才一直勉強(qiáng)咧著裝出微笑,免得哥兒倆看出她的秘密,倒真的酸痛呢。她疲倦地坐下,蜷起一條腿,心里越來越痛苦,痛苦得都沒法忍受了。她的心陣陣痙攣地跳動,兩手冰涼,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臉上露出痛苦而惶惑的神色,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一向要怎樣就怎樣,如今,生活里頭一回碰到不順心的事了,神色就是這么惶惑的。
阿希禮竟要娶玫蘭妮·漢密頓!
哦,這絕不會是真的!哥兒倆搞錯了。他們又在跟她開玩笑了。阿希禮絕不會,絕不會愛上玫蘭妮。玫蘭妮那種耗子般的小不點(diǎn)兒是沒人會愛上的。斯佳麗輕蔑地回想起玫蘭妮像孩子般瘦小的身材,她那張一本正經(jīng)的瓜子臉,其貌不揚(yáng),簡直難看。而且阿希禮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自從去年他在十二棵橡樹莊園舉行留客過夜的大宴會以來,他只不過到亞特蘭大去了兩次。不對,阿希禮絕不會愛上玫蘭妮,因?yàn)椤^不會弄錯的——因?yàn)樗麗凵纤耍∷辜邀悾攀撬麗鄣娜恕@點(diǎn)她知道。
斯佳麗聽見黑媽媽的沉重腳步把穿堂地板踩得格格搖動,急忙放下腿,盡量裝出比較平靜的神情。千萬不能讓黑媽媽疑心出了什么事。黑媽媽覺得奧哈拉一家統(tǒng)統(tǒng)都?xì)w她所有,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有一丁點(diǎn)兒疑點(diǎn)也足以讓她像條獵狗似的窮追不舍。斯佳麗憑經(jīng)驗(yàn)就知道,如果不立刻滿足黑媽媽的好奇心,她就會向埃倫查問這件事,到那時斯佳麗只好把一切都向母親和盤托出,要不然就得編出一套能自圓其說的謊話。
黑媽媽從穿堂里出來了,她是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一對機(jī)靈的小眼睛跟大象的眼睛似的。她皮膚烏黑油亮,是道地的非洲人,對奧哈拉家忠心耿耿,是埃倫的左右手,三位千金見了她就頭痛,家里其他傭人見了她都害怕。她雖是黑人,但行為準(zhǔn)則和自尊心卻和她的主人一樣高尚,甚至更高。她從小在埃倫的母親,索朗熱·羅比亞爾的閨房里受教養(yǎng)。索朗熱是個優(yōu)雅、冷淡,高鼻子的法國女人,對自己的孩子或仆人稍有失禮都決不輕饒。她原是埃倫的奶媽,埃倫出嫁時她從薩凡納跟著來到內(nèi)地。黑媽媽疼愛誰,就管教誰,由于她對斯佳麗無比疼愛,無比得意,所以對她簡直無時無刻不加管教。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么不請他們留下吃晚飯,斯佳麗小姐?我已經(jīng)叫波克為他們多添兩份飯菜了。你怎么這么沒禮貌?”
“哦,他們凈談打仗的事,我都聽得膩死了,吃晚飯時再聽我可受不了。回頭爸也來湊熱鬧,高聲大談林肯先生的事,那就格外受不了啦。”
“我和埃倫小姐花了多少心血教你,你就跟個泥腿子一樣沒禮貌。你怎么沒披上圍巾呢!晚上的寒氣要鉆進(jìn)去的。我跟你說了一遍又一遍,光著肩膀,沒披圍巾晚上坐在寒氣里要發(fā)燒的。進(jìn)屋去吧,斯佳麗小姐。”
斯佳麗故意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身去,幸虧黑媽媽只顧說圍巾的事,竟沒注意她的臉色。
“不嘛,我要坐在這兒看太陽下山。真好看!請你去把我的圍巾拿來吧。黑媽媽,我要坐在這兒等爸回來。”
“聽你的嗓音,你好像著涼了,”黑媽媽懷疑地說。
“行了,我沒著涼,”斯佳麗不耐煩地說。“你去把我的圍巾拿來。”
黑媽媽搖搖擺擺回到穿堂,斯佳麗聽見她在樓梯腳下低聲叫著樓上的使女。
“喂,羅莎!把斯佳麗小姐的圍巾扔給我。”隨后,聲音提高了些:“不中用的黑丫頭!一點(diǎn)用處也沒有。看來,我只好自己上樓去拿了。”
斯佳麗聽見樓梯嘎吱嘎吱直響,就輕輕站起身來。等黑媽媽回來后,又要繼續(xù)長篇大論地教訓(xùn)她不懂款待客人了,斯佳麗覺得自己在傷心的時候受不了別人對這種小事的嘮叨。她站在那兒,猶疑不決,不知自己能在哪兒躲到心里的痛楚稍稍平靜再說。這時她想起一件事,不禁存了一線希望。她父親當(dāng)天下午騎著馬到十二棵橡樹韋爾克斯家的莊園去提出要買下迪爾西的事,迪爾西是她父親貼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在十二棵橡樹莊園當(dāng)女仆頭兒和收生婆。六個月前波克跟她結(jié)了婚以后,就日日夜夜纏著主人去買下迪爾西,讓他們兩口子好住在一個莊園里。這天下午,杰拉爾德禁不住他糾纏,就動身去談迪爾西的身價。
斯佳麗想,爸肯定會知道這個壞消息是真是假。即使今天下午他果真沒聽到什么,說不定在韋爾克斯家也看出些苗頭,覺察到什么動靜。要是我在吃晚飯前能私下見見他,也許就可以打聽出事情真相——原來只是哥兒倆一次混賬的惡作劇罷了。
現(xiàn)在是她父親回來的時候了,如果她想單獨(dú)見他,那就只有到大路口的車道上去等他。她悄悄走下前面的臺階,小心地回頭看看黑媽媽有沒有在樓上窗戶里看著她。眼看飄動的窗簾縫里并沒有包著雪白頭巾的大黑臉不以為然地偷看她,才大膽撩起綠花裙子,飛奔上通往車道的小路,腳上趿著緞帶鑲邊的纖巧舞鞋,能奔多快就奔多快。
那條碎石子車道兩邊都是黑黝黝的雪松,當(dāng)空形成拱頂,把這條長長的林蔭道變成一條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雪松那些長滿節(jié)瘤的枝椏下,知道屋里看不到她了,也就放慢了腳步。她氣喘吁吁,因?yàn)榫o身衣束得太緊,跑不了這么多路,但她還是趕快走。一會兒就走到車道口,來到大路上,一直到繞過一個彎,有一大叢樹擋住屋子,她才停步。
她滿面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坐在樹樁上等她父親。他回家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但她倒很高興他晚回來。經(jīng)這樣一耽擱,她才有時間喘口氣,緩緩臉色,免得引起他疑心。她時刻盼望聽見他的馬蹄聲,盼望看見他像平時那樣危險地飛速沖上小山來。但時間一分分過去了,杰拉爾德沒回來。她放眼向大路望去等著他,那股痛苦又涌上心頭了。
“哦,這事絕不會是真的!”她想。“他干嗎還不來呢?”
她眼睛順著這條彎彎曲曲的路看去,早上下了場雨,這會兒變成一片血紅的了。她心里默默順著這條路走去,下了小山就是緩緩流動的弗林特河,穿過亂七八糟,一片沼澤的洼地,爬上第二座小山,就是阿希禮居住的十二棵橡樹莊園了。現(xiàn)在這條路指的就是一條通向阿希禮的路,一條通向山頂上那座像希臘神廟般美麗的白柱子宅邸的路。
“哦,阿希禮!阿希禮!”她想道,心跳得更快了。
塔爾頓兄弟告訴了她這些流言蜚語以來,她一直給一種困惑和災(zāi)難的冷酷感壓得透不過氣來,這些感覺終于置之腦后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兩年來一直盤踞心頭的那股狂熱。
如今她長大了想想也怪,過去阿希禮從來就沒那么叫她著迷過。小時候,她看著他來來去去,從來就沒把他放在心上。但兩年前阿希禮去歐洲旅游了三年剛回來,特地上門拜訪,從那天起,她就愛上了他。事情就這么簡單。
她當(dāng)時在前門廊里,他騎著馬在長長的林蔭道上一路過來,身穿灰色細(xì)毛料衣服,系上一條寬寬的黑領(lǐng)帶,把那件胸前有飾邊的襯衫襯托得更加漂亮。即使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他穿著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的靴子擦得雪亮,領(lǐng)帶別針上有個美杜莎頭像的玉石浮雕,他一看見她趕快把頭上那頂寬邊巴拿馬草帽拿在手里。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兒抬眼望著她,他那對睡意蒙眬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笑意,太陽把他的金發(fā)照得亮晃晃,像是戴了一頂光燦燦的帽子。他還說,“原來你已經(jīng)長大了,斯佳麗。”說著輕快地走上臺階,吻了她的手。他那聲音哪!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她聽見他聲音時一顆心怦怦直跳,仿佛初次聽見似的,慢聲慢氣,洪亮悅耳。
那一瞬間,她就想要他了,就像要東西吃,要馬騎,要一張軟和的床睡那樣稀松平常,不可理喻。
兩年來他陪她在縣里參加舞會,炸魚野餐,郊游,開庭日去看審案,他雖不像塔爾頓家哥兒倆或者凱德·卡爾弗特來得那么勤,也不像方丹家?guī)讉€小伙子那么糾纏不休。可他沒有一星期不上塔拉莊園來的。
他固然從來沒對她求過愛,那對清澈的灰眼睛也從來沒流露出斯佳麗在別的男人眼睛里見得多的那種熾烈眼光。然而——然而——她知道他愛她。這點(diǎn)她不可能搞錯。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愛她,這種直覺比理智和憑經(jīng)驗(yàn)得出的認(rèn)識更有力。她經(jīng)常冷不防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并沒睡意蒙眬,也不冷漠無情,而是用一種依戀和憂傷的眼光望著她,望得她不知怎么辦是好。她知道他愛她。那他為什么不告訴她呢?這點(diǎn)她就不懂了。不過他有好多事她都不懂呢。
他老是彬彬有禮,但態(tài)度冷漠,有點(diǎn)見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斯佳麗就更不用說了。這一帶個個都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像阿希禮這種有話藏在肚子里的脾氣可真叫人惱火。他和其他小伙子一樣,對縣里通常的消遣樣樣精通,舉凡打獵、賭錢、跳舞、政治活動無一不精,而且騎馬功夫最高明;但他和大家的差別就在于他并不把這些尋歡作樂的事當(dāng)作人生的目標(biāo)。而且唯獨(dú)他對書本和音樂感到興趣,對寫詩樂此不疲。
哦,他那一頭金發(fā)為什么那么俊美?為什么那么見外,彬彬有禮?為什么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一些她完全不感興趣的事總是津津樂道,叫她聽得煩死,卻又叫她那么想要一聽呢?每當(dāng)晚上,斯佳麗陪他坐在半明半暗的前門廊上以后,她上床總是翻來覆去,好幾個小時睡不著,只好自我安慰,以為下一次他看見她時一定會開口求婚的。但一次過了又一次,還是毫無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只是盤踞心頭的那股狂熱越來越高漲,越來越熾烈了。
她愛他,她要他,可她并不了解他。她就像吹過塔拉莊園的風(fēng)那樣直來直去,像蜿蜒流過塔拉莊園的黃濁河流那樣純樸自然,她到死也理解不了事情的復(fù)雜性。如今,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個具有復(fù)雜性格的人了。
因?yàn)榘⑾6Y家世代都是那種閑來無事,光想不干的人,只顧編織五彩繽紛的夢,夢中絲毫沒有現(xiàn)實(shí)意味。他躲進(jìn)一個比佐治亞州更美麗的內(nèi)心世界,不情愿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他看人家,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他看人生,談不上鼓舞也談不上悲傷。他認(rèn)為天地萬物和自己所處地位本來就是如此,不由聳聳肩膀,就此躲到自己的音樂、書本和更美好的世界里了。
既然斯佳麗不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那他怎么又迷住她了呢,這點(diǎn)她可不知道。正是他那么神秘莫測,像扇既沒有鑰匙,也沒有鎖的門,才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那些情況她弄不懂,反而使她更愛他,他那種古怪、克制的求愛方式反而增加她的決心,要把他據(jù)為己有。她從不懷疑他總有一天會開口求婚,因?yàn)樗贻p,太嬌慣,從不知道什么是失敗。眼下傳來這個可怕的消息,無異晴天霹靂。阿希禮竟要娶玫蘭妮!這絕不會是真的!
唉,就在上星期,他們從費(fèi)爾希爾趁著暮色一起騎馬回家來時,他還說過,“斯佳麗,我有件重要大事要告訴你,可簡直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她假裝正經(jīng)地垂下眼簾,心里卻一陣狂喜,怦怦亂跳,以為幸福的時刻來到了。后來他說道:“現(xiàn)在不談了!我們快到家了,沒時間談了。唉,斯佳麗,我真是個膽小鬼!”他用靴刺踢了馬一腳,就跟她疾馳上山到塔拉莊園了。
斯佳麗坐在樹樁上,想起當(dāng)時使她心花怒放的這番話,突然覺得這番話有了另一層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如果他當(dāng)時打算告訴她的正是他訂婚的消息呢!
哦,只要爸回家來就好了!這種掛慮她一刻也受不了啦。她不耐煩地再看看大路,結(jié)果還是失望了。
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沉入地平線下,天邊的紅霞漸漸消褪成粉紅色。碧空也慢慢變?yōu)榈那嗑G色,村野暮色那股神秘的寂靜悄悄來到了她身邊。朦朧漸漸籠罩了鄉(xiāng)間。紅紅的犁溝和開裂的紅路都失去了神奇的血色,變成普普通通的褐土。路對面牧場里的牛、馬、騾都悄悄站著,把頭伸出木板圍欄外,等著被趕進(jìn)畜欄去喂食。牲畜不喜歡環(huán)繞牧場小河那些灌木叢的黑樹蔭,都對著斯佳麗抽動耳朵,仿佛很感激有個人做伴。
河灘沼澤地那些高大松樹在陽光下綠得如此溫馨,在奇異的暮色中,襯著淡淡的天空竟發(fā)黑了,成了一排銅墻鐵壁似的黑金剛,把緩緩流著的黃濁河水隱藏在腳邊。在河對面的小山上,韋爾克斯家的白煙囪漸漸隱沒在房子周圍濃密的橡樹那片黑暗中,只有看到遠(yuǎn)處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晚餐燈光才知道那兒有幢房子。溫馨潮濕的春天的芳香圍繞著她,浸潤著剛耕過的土地和一切剛出土的嫩綠作物的香味。
暮色、春天以及嫩綠的新葉對斯佳麗來說算不上奇跡。她對這些自然美毫不在意,看得猶如呼吸的空氣和喝的水一樣平常,因?yàn)槌伺说哪槪R匹,絲綢衣服和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東西看得出美來。然而塔拉莊園精心照管的土地上這片寧靜的暮色,給她煩惱的心境倒也帶來了一點(diǎn)兒平靜。她非常愛這片土地,連自己也不知道愛上了,就像愛祈禱時燈下母親的臉一樣。
那條一片寂靜、彎彎曲曲的路上還不見她父親的蹤影。要是她得等很久,黑媽媽一定會來找她,逼她進(jìn)屋去。但就在她睜大眼睛瞧著那條黑沉沉的大路的時候,忽聽得放牧的山腳下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看見牛馬都嚇得四下散開。她父親正穿過田野,一路向家里飛馳而來。
他騎著那匹膘肥體壯的長腿獵馬,一路飛奔上了小山,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小孩子騎在大馬上。他一頭長長的白發(fā)飄在腦后,揮著短柄鞭,大聲喊著,催馬前進(jìn)。
盡管她滿心焦慮,仍然滿懷深情,暗暗得意地望著他,因?yàn)樗莻€一流的騎手。
“我真弄不懂他為什么喝了幾杯就老是要去跳圍欄,”她想。“而且他去年就是在這兒摔破膝蓋的。你總當(dāng)他會學(xué)乖了。尤其是他還對媽媽起過誓,保證再也不跳了呢。”
斯佳麗對父親并不畏懼,她覺得他比起她的妹妹來更像她的同齡人,因?yàn)樗m著妻子跳圍欄就感到像孩子般的得意和做了虧心事的歡欣,這跟她騙過黑媽媽時感到樂趣倒是無獨(dú)有偶。她站起身來看著他。
那匹大馬跑近圍欄,抖擻精神,身輕如燕,不費(fèi)什么力就一躍而過,他在馬上熱烈歡呼,在空中揮舞著短柄鞭,卷曲的白發(fā)在腦后飄拂。杰拉爾德沒看見樹蔭下的女兒,他在路上拉住韁繩,拍拍馬脖子表示十分滿意。
“縣里沒一匹馬趕得上你,州里也沒有。”他自豪地對馬說,盡管他在美國已住了三十九年,說話仍不脫米斯郡的土音。隨后他匆匆理理自己的頭發(fā),整整鑲裝褶邊的襯衫,再把滑到耳朵后面去的領(lǐng)帶打打好。斯佳麗知道他臨時匆匆打扮是為了在妻子面前裝出一副斯文君子模樣,仿佛是正經(jīng)八百地騎馬拜訪了鄰居剛回來。她還知道他正好給了她一個想找的機(jī)會,用不著流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打開話頭再說。
她放聲大笑。果然不出她所料,杰拉爾德聽到聲音嚇了一跳;一會兒認(rèn)出是她,紅潤的臉上才現(xiàn)出靦腆而不服的神情。他好不容易才下了馬,因?yàn)樗南ドw僵硬了,一邊把韁繩搭在臂上就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她走來。
“喂,小姑娘,”他說著擰擰她臉蛋,“原來你像上星期你妹妹蘇埃倫那樣在暗中監(jiān)視我,你要到你媽那兒去告我的狀吧?”
他那沙啞的男低音嗓子雖含著憤怒,但也有點(diǎn)哄騙的口氣。斯佳麗一邊伸手去替他整整領(lǐng)帶,一邊開玩笑地嘖嘖舌頭。他噴到她臉上的鼻息有股濃烈的波旁威士忌味,還夾雜著一絲薄荷味。他身上還有嚼煙味,光滑的皮革味和馬氣味——這股混合氣味老是使她聯(lián)想到父親,而且別的男人有這股氣味,她出于本能也會喜歡。
“不,爸,我可不像蘇埃倫那樣搬弄是非,”她向他擔(dān)保,說著站在一邊,裝出有見識的樣子打量他整理過的穿著打扮。
杰拉爾德是個小個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點(diǎn),但腰圓體壯,脖子也粗,因此他坐著時,陌生人看他的外表還以為他是個大高個兒呢。他那極其粗壯的身軀下面是結(jié)實(shí)的短腿,老是穿著能買到的最好的皮靴,而且老是兩腿叉開站著,像個裝模作樣的小孩子。多數(shù)身材矮小的人認(rèn)真起來都有點(diǎn)荒唐;但在場院里矮腳雞是受尊敬的,杰拉爾德的情況也是如此。誰也不曾冒冒失失把杰拉爾德當(dāng)個可笑的小個子看待。
他年已花甲,一頭鬈發(fā)有如銀絲,但那張精明的臉上卻沒有皺紋。一對嚴(yán)厲的小藍(lán)眼睛還很年輕,無憂無慮,充滿青春活力。除了打撲克時要考慮拿幾張牌之外,其他問題是從來不動腦筋的。他的臉是地道的愛爾蘭人的臉,在他離開已久的祖國是到處可見的——圓滾滾、紅通通、短鼻子、大嘴巴,殺氣騰騰。
杰拉爾德生相雖然像霹靂火,心腸倒最軟。他看不得奴隸噘著嘴挨罵,不管那人多么該罵,也聽不得小貓叫,聽不得孩子哭;但他最怕人家識破這個弱點(diǎn)。凡是見到他的人要不了五分鐘就發(fā)現(xiàn)他心腸好,這點(diǎn)他并不知道;要是他看出這點(diǎn),那他可要大失面子了。因?yàn)樗矚g認(rèn)為自己扯起嗓子發(fā)號施令的時候,人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從命令。他從來沒想到過莊園里大家只聽從一個聲音——就是他妻子埃倫那溫柔的聲音。這秘密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因?yàn)樯献园愊碌阶畋康母赊r(nóng)活的黑奴,都暗中串通一氣,出于好意讓他相信他的話就是法律。
斯佳麗對他的脾氣和吼聲比誰都不放在心上。她是他最大的孩子,三個兒子都已經(jīng)葬在家族墓地里了,他知道今后再也生不出兒子來了,所以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待她十分坦率,這點(diǎn)是她感到最高興的。比起她妹妹來她更像父親。因?yàn)樵_琳·艾琳的卡麗恩生來嬌嫩,喜愛幻想,而教名蘇珊·埃莉諾的蘇埃倫又自命舉止文雅,雍容華貴。
況且,斯佳麗和她父親還相互勾結(jié)包庇。如果杰拉爾德撞見她不繞半英里遠(yuǎn)路走大門,偏去爬圍欄,或者跟男朋友在前面臺階上坐得太晚,他只是私下里狠狠訓(xùn)斥她一頓罷了,不會把這事告訴她母親或黑媽媽。而如果斯佳麗發(fā)現(xiàn)他對妻子莊嚴(yán)地起過誓后還騎馬跳圍欄,或者,又照常從縣里的流言蜚語中聽到他打撲克輸了多少錢,晚餐時她也絕口不提,決不像蘇埃倫那樣故作嬌憨。斯佳麗和父親相互莊嚴(yán)保證,這種事決不傳到母親耳邊,傳了只會傷她心,說什么他們也不能傷害她的好心。
斯佳麗在逐漸暗淡的微光中望著父親,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在他面前她就得到了安慰。他身上有種生氣勃勃、樸實(shí)而粗俗的氣質(zhì)正合她的心意。她一點(diǎn)也不善于分析,不明白這是因?yàn)樗嗌僖簿哂型瑯拥倪@些氣質(zhì),盡管她母親和黑媽媽花了十六年心血想要消除這些氣質(zhì)也沒用。
“你總算弄得相當(dāng)像樣了,”她說,“我想沒人會疑心你耍過什么花招,除非你自己瞎吹。不過看來,你去年好像就是跳這一處圍欄,摔壞了膝蓋——”
“得了,我才不讓親生女兒教訓(xùn)我什么該跳不該跳呢,”他大聲嚷著,一邊在她臉蛋上又?jǐn)Q了一下。“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是的。再說,小姑娘,你沒披圍巾上這兒來干什么?”
她看出他又在用老一套手法來擺脫不愉快的談話,就悄悄把胳臂伸進(jìn)他的胳臂,說道:“我在等你呢。我不知道你會這么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買下迪爾西了。”
“買是買下了,就是這身價害得我傾家蕩產(chǎn)了。把她連同她的小妞兒普莉西一起買下了。約翰·韋爾克斯幾乎要把她們白送給我,但我決不讓人家說杰拉爾德用交情來做生意,因此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塊做這兩個人的身價。”
“老天爺,爸,三千塊!你又用不著把普莉西也買下啊!”
“難道輪到我自己的女兒指責(zé)我了嗎?”杰拉爾德大聲反問一句道。“普莉西是個漂亮的小妞兒,所以——”
“我認(rèn)識她。這妞兒又鬼又笨,”斯佳麗沒有給他大喊大叫嚇倒,鎮(zhèn)定地回答說。“你買下她就是因?yàn)榈蠣栁髑竽阗I下她。”
杰拉爾德一副垂頭喪氣的窘相,每當(dāng)他做了件好事被人識破時老是這樣的。斯佳麗看到他這么容易被識破不由放聲大笑。
“得了,我買了又怎么著?如果迪爾西老惦著這妞兒,沒精打采,那買下她又有什么用呢?好吧,我再也不讓這兒的黑人跟外面的女人結(jié)婚了。價錢太貴了。來吧,小姑娘,我們進(jìn)屋吃晚飯去。”
這會兒夜色更濃了,天邊最后一抹綠色也消失了,陣陣寒意驅(qū)除了春天的和煦。但斯佳麗卻磨磨蹭蹭,不知怎么把話題轉(zhuǎn)到阿希禮身上,才不讓她父親懷疑她的動機(jī)。這可不容易,因?yàn)樗辜邀惿鷣砭鸵稽c(diǎn)也不精明,她父親跟她十分相像,她經(jīng)常看破他的詭計,他對她那些拙劣的詭計也總是一眼就看破了。而且他這么做不大講究方式方法。
“十二棵橡樹莊園的人怎么樣?”
“跟平常差不多吧。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兒,我辦完迪爾西的事以后,我們就都在陽臺上喝了幾杯棕櫚酒。凱德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都在那兒談打仗,鬧翻了天——”
斯佳麗嘆了口氣。要是她父親一談到戰(zhàn)爭和退出聯(lián)邦的事,那就會談上幾個小時才罷休。她趕緊換了個題目打斷了他。
“他們提到明天的烤肉野宴嗎?”
“我想起來了,他們提到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來著——就是去年到這兒來過的那個可愛的小東西,你知道,阿希禮的表妹——哦,對了,玫蘭妮·漢密頓小姐,是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理已經(jīng)從亞特蘭大來了,而且——”
“哦,原來她真來了?”
“是啊,她是個文靜可愛的小東西,很守婦道,從來不開口說句話的。快來吧,女兒,別磨蹭了。你母親要找我們了。”
斯佳麗聽見這消息心就一沉。本來她還希望玫蘭妮有什么事留在出生的亞特蘭大呢,而且聽到她父親都在稱贊玫蘭妮文靜可愛的性格,和她的性格大不相同,她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阿希禮也在那兒嗎?”
“他在,”杰拉爾德脫開女兒胳臂,回過頭來,目光敏銳地細(xì)細(xì)打量她。“要是你特為這事才出來等我,那干嗎轉(zhuǎn)彎抹角,不直說了呢?”
斯佳麗想不出話可說,只覺得自己氣得臉也紅了。
“嗐,說呀。”
她還是不說話,恨不得搖搖父親,叫他住口。
“他在家,一片好意地問起你,他幾個妹妹也問了,還說他們希望你明天沒事去參加烤肉野宴呢。我敢說你絕對不會有什么事的,”他精明地說,“行了,女兒,你和阿希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事,”她馬上說,一面使勁拖他胳臂。“我們進(jìn)去吧,爸。”
“這會兒是你要進(jìn)去了,”他看看她。“我可要站在這兒把你弄個明白才走。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最近你一直很古怪。是他一直在玩弄你?他向你求過婚嗎?”
“沒有,”她馬上說。
“他也不愿向你求婚。”杰拉爾德說。
她火了,但杰拉爾德?lián)]揮手,叫她安靜。
“別嚕蘇,小姐!今天下午約翰·韋爾克斯悄悄對我說了,阿希禮要娶玫蘭妮,明天就要宣布了。”
斯佳麗的手從他胳臂上落下。原來這事是真的!
她心里頓時像給野獸的尖牙猛啃了一口,深深感到刺痛。這會兒,她感到父親的眼睛一直望著她,神情有點(diǎn)憐憫,也有點(diǎn)煩惱,因?yàn)樗龅搅艘粋€不知怎么回答的難題。他雖然愛斯佳麗,但她硬要他回答自己那些傻里傻氣的難題卻使他感到不舒服。埃倫知道一切答案。斯佳麗應(yīng)該把自己的心事去問她才是。
“你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丑——也在出我們?nèi)业某髥幔俊彼窒裢<拥臅r候那樣提高嗓門吼道。“縣里哪一個花花公子你都能搞到手,你倒偏偏去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
她頓時生了氣,傷了自尊心,痛苦竟消除了幾分。
“我沒追求過他。只是——只是感到驚訝。”
“你在撒謊!”杰拉爾德說,說罷盯著她那張神色苦惱的臉,又突然和藹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女兒。但你畢竟只是一個孩子。求愛的人多著呢。”
“母親嫁給你的時候才十五歲,我都十六歲了。”斯佳麗壓低嗓門說。
“你母親可不一樣,”杰拉爾德說。“她根本不像你這么輕浮。得了,女兒,打起精神來,下星期我?guī)闵喜闋査诡D去看望你尤拉莉姨媽,他們那兒正在鬧著蘇姆特堡的事,不出一星期你就忘掉阿希禮了。”
“他當(dāng)我還是個小孩,”斯佳麗想著,心里又悲痛又憤怒,話也說不出了。“只要在我面前晃一晃新玩具,我就會忘了身上的腫塊。”
“行了,別跟我犟嘴了,”杰拉爾德警告說,“你要是有點(diǎn)頭腦早就嫁給塔爾頓家的斯圖特或布倫特了。好好想想吧,女兒。嫁給這哥兒倆中的一個,這一來兩家莊園就可以并到一起了。我跟吉姆·塔爾頓會給你造一幢好房子,就在兩家莊園接界的地方,在那片大松林那兒,還有——”
“你別把我當(dāng)小孩了!”斯佳麗叫道。“我不要到查爾斯頓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嫁給這哥兒倆。我只要——”她馬上住口,但已來不及了。
杰拉爾德的聲音平靜得出奇,說話時慢聲慢氣,仿佛他平時難得動腦筋,這番話倒都經(jīng)過細(xì)細(xì)斟酌。
“你只要阿希禮,偏偏又得不到他。就算他愿意娶你,盡管我和約翰·韋爾克斯交情這么好,我要答應(yīng)下來也放不了心。”看見她神色驚訝,又接著說:“我要自己的女兒幸福,你跟了他可不會幸福。”
“哦,我會的!我會的!”
“你不會的,女兒。只有相像的人結(jié)婚才能有幸福。”
斯佳麗突然忍不住想大聲頂撞她父親一句道,“你不也是幸福的嗎,可你和母親并不相像啊。”但她忍住了,生怕自己太放肆,他會摑她耳光。
“我們這些人跟韋爾克斯家的人不一樣,”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說下去。“韋爾克斯家跟我們哪家鄰居都不一樣——跟我認(rèn)識的哪一家也都不一樣。他們是怪人,他們最好還是表親通婚,把這股怪毛病都傳給自己人吧。”
“咦,爸,阿希禮不是——”
“別鬧,小姑娘!我沒說那小子壞話,因?yàn)槲蚁矚g他。我說怪,不是說瘋。他不像卡爾弗特家那么怪,把全部家產(chǎn)都去賭馬,也不像塔爾頓家,每一代人總要出一兩個醉鬼,也不像方丹家,都是些性急如火的禽獸,自以為受到怠慢就隨便殺人。這種怪毛病當(dāng)然容易理解,要不是上帝保佑,我杰拉爾德也會有這些毛病的!我倒不是說如果你做了阿希禮的妻子,他會跟別的女人出走,也不是說他會揍你。要是他那樣干你倒會快活些,因?yàn)橹辽倌銜斫膺@種怪。但他怪在其他方面,叫人一點(diǎn)也摸不透他。我雖然喜歡他,但他說的話我十句倒有八句摸不著頭腦。得了,小姑娘,你說實(shí)話,他扯起書本、詩歌、音樂、油畫和那一類荒唐的廢話,你懂嗎?”
“哦,爸,”斯佳麗不耐煩地叫道,“如果我嫁給他,我會把那一切都改變過來的!”
“哦,你會,你倒會改變?”杰拉爾德惱火地說,一面狠狠看了她一眼。“那你對天下的男人可了解得太少了,更別提阿希禮了。哪個做妻子的都改變不了丈夫一絲一毫,這點(diǎn)你別忘記。至于說要改變韋爾克斯家的人——沒門,女兒!他們一家人都是如此,以前一直如此。也許將來也一直如此。我跟你說他們生來就有股怪勁。瞧他們那德行,一會兒沖到紐約,一會兒沖到波士頓去聽歌劇,去看油畫。還從北佬那兒訂購成箱的法文書、德文書!他們就坐在那兒看啊,做夢啊,不知在干些什么,還不如跟常人一樣把這些時間用在打打獵,打打牌上呢。”
“論騎馬縣里誰也比不上阿希禮,”斯佳麗聽到他把阿希禮糟蹋得這么娘娘腔,不由火了,就說,“除了他父親沒人比得上他。至于說打牌,上星期在瓊斯博羅,阿希禮不是還贏過你兩百塊錢嗎?”
“卡爾弗特家的小伙子又在瞎說了,”杰拉爾德無可奈何地說,“否則你不會知道這個數(shù)。阿希禮騎馬能得第一,打牌也能得第一——這是我說的,小姑娘!我不否認(rèn)他要是喝起酒來連塔爾頓家的人也喝不過他。那些事他樣樣都行,但他的心不在這上頭。所以我才說他怪呢。”
斯佳麗沉默了,心里一沉。她想不出什么話為最后這一點(diǎn)辯護(hù),因?yàn)樗浪母赣H是對的。這些尋歡作樂的事阿希禮雖然樣樣都行,但他的心是不在這上頭。別人非常感興趣的事,他無一不是出于禮貌才裝出感興趣的樣子。
杰拉爾德看出了她沉默的意思,拍拍她胳臂,得意洋洋地說:“瞧,斯佳麗!你也承認(rèn)這話不錯了吧。你要阿希禮這樣的丈夫干嗎呢?韋爾克斯家的人個個都是瘋瘋癲癲的。”他接著用哄騙的口氣說:“我剛才提起塔爾頓家可并不是把他們推給你,哥兒倆倒是好小子,不過要是你以后看上了凱德·卡爾弗特,唉,那對我也完全一樣。卡爾弗特家個個都是好人,盡管老頭兒娶了個北方婆娘。等我死了——噓,寶貝,聽我說!我就把塔拉莊園留給你和凱德——”
“我才不要人家把凱德放在銀盤上送給我呢,”斯佳麗大怒說。“希望你別再把他推給我了!我不要塔拉莊園,也不要任何老莊園。莊園有什么了不起,如果——”
她正要說“如果你沒有想要的男人”,但杰拉爾德早已氣昏了,他把塔拉莊園看成天底下僅次于妻子的心愛寶貝,他要送給她,她對這份禮物竟這么瞧不起。他氣得大吼道:
“斯佳麗·奧哈拉,你竟敢站在那兒對我說塔拉莊園——這片土地沒什么了不起?”
斯佳麗倔強(qiáng)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痛心極了,顧不上是不是把父親惹火了。
“天底下只有土地最了不起,”他大聲嚷嚷,氣得拼命揮舞兩條粗短的胳臂。“因?yàn)樘斓紫轮挥型恋亟?jīng)久不變,你別忘了這一點(diǎn)!只有土地值得你出力,值得你戰(zhàn)斗——值得你拼命!”
“哦,爸,”她厭惡地說,“你說話就像個愛爾蘭人!”
“我對此感到羞恥過嗎?不,我還引以為榮呢。而且別忘了你也是半個愛爾蘭人,小姐!對任何有一滴愛爾蘭血液的人來說,他們生活的土地就是他們的母親。此時此刻我倒為你感到羞恥。我把除了故鄉(xiāng)米斯郡以外,天底下最美麗的一塊土地送給你,可你怎么樣?你還看不起!”
杰拉爾德說得來勁,剛要大嚷大叫,看見斯佳麗愁容滿面就打住了。
“不過,你還年輕。將來你對土地會有這種愛的。如果你是愛爾蘭人,你就擺脫不了這種愛。你還是個孩子,又在為情人操心。等你年紀(jì)大了,你就明白這是怎么……得了,你就打定主意要凱德呢,還是要那哥兒倆,還是要埃文·芒羅家的少爺,瞧我怎么把你好好地嫁出去吧。”
“哦,爸!”
這時,杰拉爾德對這次談話已經(jīng)膩透了,而且對這個難題竟落到他身上也煩死了。此外,他感到委屈的是自己提出縣里幾個最佳人選供她挑,還要把塔拉莊園送給她,她還是一副可憐相。杰拉爾德喜歡的是人家對他的禮物拍手叫好,親吻感謝。
“行了,別賭氣了,小姐。你嫁給誰都無所謂,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個上等人,又是南方人,人品又體面就行。對女人來說,結(jié)了婚以后才有愛情。”
“哦,爸,那都是老掉牙的故鄉(xiāng)觀念了。”
“可這個觀念很好!鬼混啊,戀愛結(jié)婚啊,這套都是奴仆、北佬之流干的美國玩意兒!最美滿的婚姻就是父母做主的。因?yàn)橄衲氵@樣的傻瓜怎么分得清好人和壞蛋呢?得,就瞧瞧韋爾克斯家吧。他們怎么會幾代相傳,門庭不衰呢?噢,就是跟同他們相像的人結(jié)婚,跟他們家一向看中的表親結(jié)婚。”
“哦,”斯佳麗叫道,她父親這番話讓她深切感到事實(shí)總是事實(shí),這情況也在所難免,不禁又悲從中來。她父親看見她低著頭,不安地拖著腳步。
“你不是在哭吧?”他問道,笨手笨腳地摸摸她下巴,想托起她的臉蛋,他覺得心疼,不由也滿面愁容的了。
“對,”她扭開身子,拼命叫道。
“你在撒謊,但我倒感到得意。我很高興你還有自尊心,小姑娘。而且我要看到你在明天的烤肉野宴上有自尊心。你對人家一片癡情,人家除了做做你朋友之外,根本就沒把你放在心上。我可不要縣里人因此說你閑話,取笑你。”
“他才把我放在心上呢,”斯佳麗想著,心里十分痛苦。“哦,放在心上的時候多著呢。我知道他放在心上的。我看得出來。要是我時間更充裕一點(diǎn),我知道我能讓他開口——哦,只要韋爾克斯家別老認(rèn)為他們一定得跟表親結(jié)婚就好了。”
杰拉爾德拉起她的胳臂,挎在自己胳臂上。
“現(xiàn)在我們要進(jìn)去吃晚飯了,這些事只有你我知道,可別對人說。我不想讓你媽為這事操心——你也別說出去。擤擤鼻子,女兒。”
斯佳麗用塊破手絹擤擤鼻子,他們就手挽著手走上黑暗的車道,那匹馬緩緩跟在后面。走近屋子時,斯佳麗正想再說什么,卻見她母親站在門廊上朦朧的陰影中。她戴著帽子,披著圍巾,還套著無指手套,黑媽媽站在她身后,死死繃著個臉,一手提著個黑皮包,包里是埃倫給奴隸看病常備的繃帶和藥品。黑媽媽的嘴唇厚,還往下搭拉著,碰到她生氣,那下唇更比平時拉長一倍。這會兒嘴唇又拉長了,斯佳麗知道黑媽媽碰到什么不稱心的事正在火頭上呢。
“奧哈拉先生,”埃倫看見父女倆從車道上走來就叫道——她這一代人就講究規(guī)矩,盡管她結(jié)婚已經(jīng)十七年,生過六個子女,還講究這套——“奧哈拉先生,斯萊特里家有人生病了。埃米的孩子出世了,快死了,一定得受洗,我和黑媽媽這就上那兒去,看看我能做點(diǎn)什么。”
她詢問似的提高了聲音,仿佛在聽候杰拉爾德同意她這番打算,盡管這僅僅是個規(guī)矩,但杰拉爾德心里還是很重視的。
“老天爺啊!”杰拉爾德咆哮道,“那些窮白佬為什么偏偏在你吃晚飯時來叫你去,我正想告訴你亞特蘭大傳說的打仗消息呢!去吧,奧哈拉太太。如果外邊出了麻煩,你不去那兒幫忙,晚上也睡不安穩(wěn)。”
“她晚上凈忙著護(hù)理黑人和那些能照顧自己的窮白佬,哪里睡得安穩(wěn)啊。”黑媽媽聲音單調(diào)地嘟嘟囔囔,一面走下臺階朝等在車道邊的馬車走去。
“吃飯時你替我照看一下吧,寶貝兒,”埃倫說著,一手輕輕摸摸斯佳麗的臉蛋。
盡管斯佳麗忍住眼淚,經(jīng)母親這一具有無窮魅力的撫摸,聞到她窸窸窣窣的綢衣服里隱隱散發(fā)出美人櫻香囊的香味,仍然感到激動。對斯佳麗來說,母親真有點(diǎn)令人驚訝,怪就怪在跟她同住在一幢房子里,既使她害怕,又使她陶醉和撫慰。
杰拉爾德扶妻子上了馬車,還命令馬車夫小心趕車。托比替杰拉爾德照管馬匹已經(jīng)二十年了,聽到有人吩咐他怎么干他的本行活兒,氣得噘著嘴生悶氣。馬車上路了,黑媽媽坐在托比身邊,兩人都板著臉,非洲人噘起嘴賭氣就這副嘴臉。
“要是我不幫斯萊特里家那些窮鬼這么多忙,他們就得在別處花錢,”杰拉爾德怒氣沖沖說,“他們就會情愿把他們那可憐的幾畝沼澤洼地賣給我,縣里也就能擺脫他們了。”說到這里,他想到再來次惡作劇就又快活起來。“來吧,女兒,我們?nèi)ジ嬖V波克,我們沒把迪爾西買下來,倒把他賣給約翰·韋爾克斯了。”
他把韁繩扔給站在近處的一個黑孩子,就走上臺階。他早已忘了斯佳麗的傷心事,一心只想捉弄一下他的貼身男仆。斯佳麗跟在他后面慢慢走上臺階,腳步沉重。她想,她和阿希禮結(jié)為夫妻總不見得比她父母這一對更別扭吧。她平時也常在納悶,她父親吵吵鬧鬧,生性遲鈍,怎么會娶上她母親這么個女人,因?yàn)檫@兩個人無論出身、教養(yǎng)和性格都相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