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底兩萬里(譯文40)
- (法)儒勒·凡爾納
- 4592字
- 2021-09-03 20:07:02
第七章 不明來歷的鯨
我雖然意外落水,不免大吃一驚,但當時的感覺依然記憶猶新。
我一下子墜入二十英尺深的海水里。雖不敢與游泳大師拜倫[1]和埃
德加·坡[2]那兩位游泳大師相提并論,可我畢竟是游泳好手,此次落水并沒有使我驚惶失措。我使勁蹬了兩腳就又浮出了水面。
我最著急的事就是尋找戰艦。船員們有沒有發現我失蹤了?林肯號是不是改變了方向?法拉格特艦長放小艇下海了嗎?我有沒有希望得救?
夜色深沉。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團黑乎乎的物體向東方逐漸消隱,船位指示燈也在遠處熄滅了。那是我們的戰艦。我感到完了。
“救命!救命!”我呼喊著,拼命劃動雙臂向林肯號游去。
身上的衣服成了我的累贅。海水泡濕的衣服貼在身上,使我行動極其困難。我正往下沉!我透不過氣了!……
“救命!”
這是我最后的呼救聲。我的嘴灌滿海水。我垂死掙扎,逐漸被卷入無底深淵……
突然,有一只強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衣服,我感到自己被拉回海面,只聽到,沒錯,有人對我附耳說話:
“只要先生不嫌棄,請靠著我的肩膀,先生游起來就會輕松些。”
我一把抓住忠心耿耿的貢協議的胳膊。
“你!”我說,“是你呀!”
“是我,”貢協議答道,“請先生吩咐。”
“是不是剛才的撞擊把你我同時拋下海了?”
“根本不是。我伺候先生,就跟著先生下來唄!”
好小子認為這樣做是很自然的!
“艦艇呢?”我問。
“你說那條艦艇!”貢協議回答說,一邊轉身改為仰泳,“我看,先生最好別對它抱太大希望!”
“你說什么?”
“我是說,就在我跳海時,我聽到舵手們在喊:螺旋槳和船舵斷了……”
“斷了?”
“是的,怪物的牙咬斷的。我想,這是林肯號唯一的一次負傷。但我們處境很糟糕,船已無法掌握了。”
“這么說我們完了!”
“也許吧,”貢協議冷靜地回答,“不過,我們還可以支撐幾個鐘頭,在幾個小時內,我們可以做好多事情!”
貢協議臨危不懼,沉著冷靜,使我深受鼓舞。我游得更有勁了,但我的衣服重如鉛皮,緊緊地裹著我,礙手礙腳,叫我很難堅持下去。貢協議已經看在眼里。
“請先生允許我把他的衣服割開。”[3]他說。
他打開一把折刀,從我的衣服下面滑進去,從上至下一下子把衣服劃開。而后,他麻利地替我脫掉衣服,與此同時,我就拖著他一起游動。
接著,輪到我侍候貢協議了,我幫他脫掉衣服后,我們齊頭并進繼續“航行”。
可是,危機絲毫沒有得到緩解。船上的人很可能沒有發現我們失蹤,即使發現了,由于船舵已經損壞,戰艦也不可能逆風回來救我們。因此,我們只有指望大船放救生艇了。
貢協議冷靜推理做出上述假設,并據此制定應付后果的計劃。多么驚人的性格!這小子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就好像在自己家里那樣!
現在,我們唯一的獲救機會,就是林肯號放救生艇來救我們,因此,我們應該設法堅持下去,堅持愈久愈好,等待救生艇的到來。于是我決定輪流使用體力,以免兩人同時筋疲力盡,辦法是:一人仰泳,直躺在水上,抱臂,伸腿,一動不動;另一人游水,推動仰臥者前進。“牽引”時間每次不超過十分鐘,如此循環交替,我們就可以在海上漂浮好幾個小時,也許可以一直堅持到天亮。
微乎其微的生還機會!不過,希望已經在我們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再說,我們有兩個人。最后,我敢斷定——盡管看起來不大可能——當時即使我要打破我心中的一切幻想,即使我真的要“絕望”,我也身不由己無能為力了!
戰艦與鯨發生沖撞的時間是在夜間11時左右。我算了一下,還得游八個小時才能堅持到天亮。輪流替換著用力,游八個小時可以做到。大海作美,我們并不感到勞累。有時候,我真想極目遠望,來戳穿沉沉的黑幕,但到頭來卻只看到我們劃水的動作激起的浪花在閃閃發光。我欣賞著這陣陣波光,但波光一到我手里便破碎不堪了,明鏡般的水面頓時青光點點,銀鱗閃爍。簡直可以說我們是在泡水銀浴了。
凌晨一時左右,我感到極度疲勞。我由于激烈抽筋,手腳僵直,不敢使勁。貢協議只好一直托著我,保全兩條生命的重擔完全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久,我就聽到倒霉的小伙子氣喘吁吁,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放開我!放開我!”我對他說。
“放下先生不管?絕對不行!”他答道,“我打算淹死在他前頭呢!”
這時候,風把一片烏云吹向東邊,月亮從云層中露了臉。洋面映照著月光閃爍生輝。仁慈的月光讓我們恢復了力量。我重新抬起頭來。我極目四望,把海天細細地搜索了一遍。我發現了戰艦。它離我們有五海里遠,只看見黑乎乎的一團,幾乎無法辨認。但小艇呢,連影子都沒有!
我想高聲叫喊。但距離這么遠,喊有什么用!我的嘴腫得發不出聲音。貢協議還可以說幾句話,我聽他喊了好幾聲:
“救命!救命呀!”
我們暫停活動,靜候回音。盡管我的耳朵充血,嗡嗡作響,但我似乎聽到有人發出回應貢協議的呼叫。
“你聽到了嗎?”我有氣無力地問。
“是的!是的!”
于是貢協議再次向海空發出絕望的呼救。
這一次,不會聽錯的!的確有一個聲音在回應我們!會不會是一個被拋棄在大海中的受難者的呼聲?抑或是撞船事故的又一個犧牲者?或者果真是戰艦的一只救生艇在黑暗中呼喚我們呢?
貢協議作最后一次掙扎,他靠在我的肩上,我拼著命支撐著他,他挺起上半身浮出水面張望一下,然后又筋疲力盡倒下來。
“你看見什么啦?”
“我看見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看見了……不過我們別說話……盡量保存力氣!……”
他到底看見了什么?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第一次冒出怪物來了!……可是,分明是人的聲音……如今可不是約拿[4]躲在鯨肚子里的時代了!
然而,貢協議還是拽著我。他有時抬起頭來,瞅一瞅前方,發出一聲應答的呼喊,回答那個越來越近的聲音。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我的氣力已經消耗殆盡;我的手指僵硬地張開;我的手已經支撐不住了;我的嘴老張著,抽搐著,灌滿了又咸又苦的海水;寒氣向我襲來。我最后一次抬起頭來,而后墜入無底深淵……
就在此時此刻,一個堅硬的物體把我碰了一下。我死死抓住不放。后來,我覺得有人在拉我,把我拽出了水面,我的胸部開始收縮,后來我暈了過去……
可以肯定,有人用力對我全身進行按摩,我才很快蘇醒過來。我稍稍睜開了眼睛……
“貢協議!”我喃喃道。
“先生找我?”貢協議回應道。
此時,西沉的月亮余輝猶存,在月光下,我看到一張臉,卻不是貢協議的面孔,但我立即認出是誰了。
“尼德!”我叫了起來。
“正是本人,先生,就是那個追求獎金的人!”加拿大人回答道。
“撞船時您也被拋進海里了嗎?”
“是的,教授先生,但比您幸運,我幾乎可以立即在一個浮動的小島上站穩腳跟。”
“一個小島?”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站在咱們的獨角巨鯨上。”
“說說,尼德。”
“只是,我很快弄明白了為什么我的漁叉不能刺傷它,剛碰到皮就彎了。”
“為什么?尼德,為什么?”
“那是因為,教授先生,那畜生是鋼板做的!”
我必須讓我的頭腦清醒過來,必須讓我的記憶重新復活,必須對我以前的想法進行一番檢討才行。
加拿大人的最后幾句話在我的腦海里產生了急轉彎的作用。我很快爬上動物體或物體的脊背上,只見它半浮半沉在大海里,正好當我們的臨時避難所。我用腳試了一試。它分明是一個堅硬的無法刺透的物體,根本不是海里大型哺乳類動物身上那種軟皮物質。
但是,堅硬的物體也可能是一種骨質甲殼,與古生物甲殼類似,我只要把這個怪物歸入兩棲爬行動物,如龜、鱷之類,便可萬事大吉。
說得倒輕巧!不行!我腳下灰黑色的背脊精光溜滑,并非粗粗糙糙的鱗狀物。受到撞擊時,它發出鏗鏘響亮的金屬之聲,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我說,它好像是螺絲釘鉚成的鐵板制成的。
不必再懷疑了!這動物,這怪物,這自然現象,它曾使整個學術界百思不得其解,它曾使東西兩半球的航海家心驚膽戰,胡思亂想,現在必須承認,它原來是一種更驚人的東西,一種人工制造的精怪。
即使發現了最怪誕、最神奇的生物的存在,也不至于讓我的理智驚駭到這種程度。造物主創造出來的東西原本就千奇百怪,這很好接受。現在卻在眼皮底下,突然冒出一種人工根本無法制造而卻被神奇般制造出來的東西,就未免讓人犯糊涂了。
大可不必再猶豫了。我們是躺在一艘潛水船的脊背上,依我看,它的形狀像一條大鋼魚。對此,尼德·蘭早已表明了看法。貢協議和我,我們只能附和而已。
“那么,”我說,“船里面肯定裝有發動機械以及操縱機器的船員吧?”
“顯然有,”漁叉手答道,“不過,我住上這浮動小島已有三小時了,可它卻沒有發出任何生命的信息。”
“船沒動過?”
“沒有,阿羅納克斯先生。它只是隨波晃蕩,卻不挪動。”
“我們知道,千真萬確,它有高速航行的能力。要產生這么高的速度,就一定要有一套機器,就必然要有機械師來操縱機器,我因此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有救了。”
“唔!”尼德·蘭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此時,好像專門是為了證明我說的有道理,這部怪異的機器尾部突然呼嚕嚕翻騰起來,推進器顯然是螺旋槳,船開始運動了。它浮出水面只有八十厘米,我們急忙爬上頂端。很幸運,船速不算太快。
“只要它保持水平航行,”尼德·蘭喃喃道,“那我無話可說。但如果它忽然心血來潮潛入水下,那我的命連兩個美元也不必討價啦!”
加拿大人說得一點不錯,恐怕一錢不值。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必須趕緊與關閉在機艙里的人取得聯系。我在它表面尋找開口,尋找蓋板,用專業術語就是找一個“人洞”;但成排成行的螺釘整整齊齊,與鋼板焊接得嚴絲合縫,牢不可破。
何況,此時月亮已經退隱,讓我們深陷在茫茫黑夜之中。只好等候天亮,再設法進入潛水船的內部。
這么說來,我們能否得救,命運完全掌握在駕駛這部機艙的神秘掌舵人的手中,如果他們要潛入海里,我們就完蛋了!除了這種情況,那就有可能與他們取得聯系,我對此深信不疑。而且,事實上,如果他們自己不會制造空氣,他們勢必不時浮上洋面,吐故納新,滿足呼吸需求。因此,船內肯定需要開個洞,以便與外面通氣。
至于希望法拉格特艦長來救我們,那是應當徹底拋棄的幻想。我們現在被拖著往西走,盡管船速緩慢,但我估計,每小時也有十二海里。螺旋槳拍打著海浪,有板有眼,循規蹈矩,不時露出水面,向高空噴射閃閃發光的水柱。
凌晨四時許,潛水船加快了速度。一個個大浪迎面瓢潑過來,我們被打得暈頭轉向,我們快頂不住了。幸運的是,尼德·蘭的手摸到一個固定在頂部鋼板上的系纜環,我們便死死抓住不放松。
漫漫長夜終于過去了。殘破的記憶難以把當時的真實印象一一描繪出來。唯有一個細節我記憶猶新。有一陣子,海上風浪稍顯平靜,我仿佛多次聽到一種時隱時現的樂聲,一種從遠處傳來的稍縱即逝的和聲。潛海航行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在尋找答案。在這只怪船上生活的到底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什么機械動力可以使它具有如此神速的機動能力?
天亮了。茫茫晨霧籠罩著我們,但很快就網開一面。船的頂部是一個平臺,正當我準備仔細觀察船殼時,我感覺平臺在逐漸下沉。
“唉!鬧鬼啦!”尼德·蘭大叫了起來,同時把鋼板踩得當當響,“開門呀,不客氣的航海人啊!”
但是,螺旋槳拍打海浪的聲音震耳欲聾,尼德·蘭的喊叫很難讓人聽到。幸好,船暫停下沉。
突然,船內響起猛烈推動鐵栓的聲音。一塊鐵板被掀開,冒出來一個人,只聽他怪叫一聲,又馬上縮了回去。
過一會兒,只見八個身強力壯的蒙面小伙子悄悄溜出來,把我們一股腦兒拖進他們那神秘莫測的機艙里。
[1] 拜倫(1723—1786),英國航海家。
[2] 埃德加·坡(1809—1849),即愛倫·坡,美國作家。
[3] 按照法國舊的傳統習慣,仆人不能對主人你我相稱,而必須用第三人稱。
[4] 約拿,《圣經》人物,小先知之一。因拒絕耶和華要求而逃亡海上,被船員拋入海中,為鯨所吞后又被吐到岸上。西方常以約拿比喻帶來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