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見,哥倫布(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6字
- 2021-09-03 18:43:34
再見,哥倫布
一
和布倫達第一次邂逅時,她讓我幫她拿一下眼鏡。然后,她邁向跳水板邊緣,模模糊糊地朝泳池里望;這會就算池水已被排干,近視的布倫達也不會知道。她姿態優美地縱身跳入水中,一會兒又游回池邊,留著金棕色短發的腦袋向上昂起,在軀體前方,宛如長莖上的一朵玫瑰花。她滑移到池邊,坐在我身旁。“謝謝你。”她說。她的眼睛水靈靈的,但這跟泳池里的水無關。她伸手取回眼鏡,但直到轉身走時才戴上。我望著她離去的倩影。她的手突然在她背后出現,大拇指和食指拉了一下泳衣底部,把露在外面的那部分肉體又遮住了。我的氣血上涌。
當天晚飯前,我給她掛了個電話。
“給誰打電話?”格拉迪絲姨母問我。
“今天遇到的那位姑娘。”
“是多麗絲給你介紹的吧?”
“多麗絲,她連泳池清潔工都不會給我介紹,格拉迪絲姨母。”
“別成天埋怨別人。堂姐總歸是堂姐嘛。你是怎樣遇上她的?”
“也說不上什么遇上她,我瞧見她罷了。”
“她是誰?”
“她姓佩蒂姆金。”
“佩蒂姆金,我不認識。”格拉迪絲姨母說,仿佛她認識“綠巷鄉村俱樂部”的每個成員。“還沒互相認識,你就打電話給她?”
“對,”我解釋道,“我可以自我介紹嘛!”
“卡薩諾瓦。”她邊說邊回去給姨父做飯。我們從未同時在一起吃過飯,格拉迪絲姨母五點吃晚飯,蘇珊表姐五點半吃,而我是六點,姨父則到六點半才吃。這純粹是因為姨母的怪脾氣,沒別的原因。
“市郊電話號碼簿放在哪里?”我問,把塞在電話桌里的書通通掏了出來。
“什么?”
“市郊電話號碼簿,我要往肖特希爾斯打電話。”
“是那本薄薄的書嗎?我連用都沒用過就把我房間搞得亂七八糟的書嗎?”
“它在哪兒?”
“在斷腿的梳妝臺下面。”
“我的天。”我說。
“最好問查號臺。你在那里亂翻,把我的抽屜翻得一團糟。別再煩我了。你看,你姨父很快就回來了,而我還沒讓你吃飽呢!”
“姨母,今晚我們一塊兒吃吧。天熱,您也省些事。”
“好啊,你要我一下子準備四份飯菜不成?你想吃燉肉,蘇珊想配著白干酪,麥克斯想吃牛排,星期五晚上是他的牛排之夜,我可不想讓他失望,而我想來點兒冷雞肉。莫非要我來回蹦跶二十幾次不成?把我當什么啦,老黃牛嗎?”
“那我們干嗎不都吃牛排或冷雞肉呢?”
“我管家管了二十年了。給你女朋友打電話去吧!”
電話通了,然而布倫達·佩蒂姆金不在家。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她告訴我布倫達在俱樂部吃晚飯。她吃完飯會回來嗎(我的嗓音比唱詩班的男童音還高兩個音階)?我不知道,對方說,她也許會去打高爾夫球。您是哪一位?我嘀咕了幾句——嗯,沒什么,她不認識我,我再打給她好了,不必留條了,謝謝您,打攪了……我掛斷電話。這時姨母在喊我,我只好進去吃晚飯。
她把黑色的電扇開到轉速最高一擋,風把廚房里電燈上垂下的那根電線也吹了起來。
“你喜歡喝什么蘇打水?這里有干姜水、薩爾茨蘇打水、黑莓汁,還可以開一瓶奶油蘇打。”
“我什么也不要,謝謝您。”
“來點兒水嗎?”
“我吃飯時不喝東西。格拉迪絲姨母,我幾乎每天對您講一遍,快有一年了。”
“只要弄點牛肝,麥克斯就能喝上一箱飲料。他整天工作很辛苦。如果你干活賣力,喝得也不會少。”
火爐上的盤子里堆滿了燉牛肉、鹵肉、煮土豆、青豆和胡蘿卜。她把盤子放到我面前,飯菜的熱氣撲面而來。她又切了兩片黑面包放在桌上,擺在我旁邊。
我用叉把土豆分成兩半吃下去,坐在對面的姨母一直盯著我看。
“你不要面包?”她說,“早知道我就不切下來了,要壞的。”
“我要的。”我說。
“你不要黑面包是不是?”
我把面包掰成兩半吃了。
“肉的味道好嗎?”
“哦,還不錯。”
“你先用土豆和面包填飽肚子,你吃不了的肉我只得扔掉了。”
她驀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鹽!”回到自己座位時,呼地一下把鹽瓶撂在我面前——她家不用胡椒粉,因為她聽蓋倫·德雷克在他主持的節目里講,人體內不吸收胡椒粉。格拉迪絲姨母要是知道她做的飯菜,經食道、胃到腸,僅僅為了得到在人體內周游一圈的樂趣,她會于心不安的。
“你在挑豆子吃嗎?早告訴我的話,我就不買胡蘿卜了。”
“我愛吃胡蘿卜,”我說,“我喜歡的。”為了證實這一點,我把胡蘿卜一半倒進嘴里,另外一半撒在了褲子上。
“豬。”她說。
我非常愛吃點心,特別喜歡水果,但我決定不吃,免得在這炎熱的夏夜,為吃新鮮水果還是罐頭水果而喋喋不休,多費口舌。不管我挑選哪一類水果,格拉迪絲姨母在冰箱里總是堆滿了我不要的那一類水果,多得就像是偷來的鉆石。“他要吃桃子罐頭,而冰箱里放滿了葡萄,需要盡快處理……”對格拉迪絲姨母來說,生活似乎就是處理東西。她最大的樂趣是:清除垃圾,清理儲藏室,為那些被她稱為“可憐的巴勒斯坦猶太人”準備一捆捆破爛貨。但愿她死的時候冰箱空空如也,否則她在棺材里也會嚷嚷說奶酪發霉了,臍橙長毛了,擾得子孫后代永遠不得安寧。
麥克斯姨父回家了。我第二次給布倫達打電話時,可以聽見廚房里乒乒乒開蘇打水瓶蓋的聲音。這次是一聲簡短的“喂”,聲音尖尖的,又顯得十分疲憊。“喂,”我開始連珠炮似的說,“喂,布倫達,布倫達,我是一個你所不認識的人,你也不會知道我叫什么,但是今天下午在俱樂部時,我給你拿過眼鏡……是你叫我拿的……我不是俱樂部會員,我的堂姐多麗絲·克魯格曼是。我向她打聽過你是誰……”我喘了口氣,好讓她也說說話。對方沒有回音,于是我就又說了起來:“你問多麗絲嗎?就是那個一直在看《戰爭與和平》的姑娘。看到她在讀《戰爭與和平》時,我就知道已經是夏天了。”布倫達沒有嘲笑我,從一開始,她就是一個很實際的姑娘。
“怎么稱呼你?”她問。
“我叫尼爾·克魯格曼,在跳水板上給你拿過眼鏡。還記得嗎?”她又提出一個問題來作為回答,而這個問題會讓長得丑和長得美的人難堪。
“你長什么樣?”
“我……皮膚很黑。”
“你是黑人嗎?”
“不是。”我回答。
“那你長什么樣子?”
“今晚我來看你,到時你再自己瞧吧。”
“好極了,”她笑著說,“今晚我還要去打網球。”
“我以為你是去打高爾夫球。”
“我已經打過了。”
“打完球以后見面怎么樣?”
“那時我肯定一身汗。”布倫達說。
這倒并不是在警告我見面時捏著鼻子往回逃,這是事實,布倫達顯然并不在乎,但她想把情況擺明。
“沒關系。”我說,但語氣中流露出希望能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一個既不過分講究,又還算整潔的地方。
“我開車去接你好嗎?”
她沒馬上回答,我聽見她嘀咕著:“多麗絲·克魯格曼……”然后她說:“好吧,八點一刻在布賴爾帕斯希爾斯等我。”
“我會開一輛——”但我憋住沒講出是哪年產的,“茶色的普利茅斯去,這樣你認得出我,但叫我怎么認出你呢?”我狡黠地壞笑道。
“我渾身汗津津的。”她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我很快地駛出了紐瓦克。途經歐文頓、亂七八糟的鐵路道口、扳道工的棚屋、貯木廠、DQ冰淇淋店和二手車市場。傍晚的天氣漸漸變得涼爽。郊區的地面雖比紐瓦克只高了八十英尺,卻讓人感到好像更接近天空,夕陽變得更大、更低、更圓。不久,我駛過長長的草坪,草地就像飛速旋轉的綠波。車子經過一排排房子,門階上空無一人,屋里卻亮著燈,窗戶緊閉,屋里的人拒絕與外面的人分享自己生活的質感,他們把濕度恰當地調節到皮膚所能適應的程度。時間才八點,我因為不想早到,索性就在馬路上兜風。這里的路皆以東部大學的校名命名,好像小鎮多年前給路取名時就安排好了子孫后代的命運。我想起了麥克斯姨父和格拉迪絲姨母,在灰暗的小巷分食一條巧克力棒,同坐在沙灘椅上。涼風習習,沁人心脾,仿佛預示著他們美好的后半生。沒過多久,我駛上通往小公園的礫石路,布倫達就是在小公園里打網球的。汽車儀表板上的小貯物箱里,紐瓦克城市地圖仿佛變形成了蟋蟀,因為數英里長的柏油馬路對我來說已不復存在,夜晚的喧鬧聲吵得就像我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直跳。
我把車停在由三棵橡樹撐起的黑綠色的樹冠下,朝發出打網球聲音的地方走去。我聽到一個惱怒的聲音:“又平了!”是布倫達,她聽上去已經是汗流浹背了。我沿著礫石路慢慢往前走,又聽見布倫達在喊:“我領先一分。”拐彎時弄了一褲腳的礫石,這時又聽見一聲“贏了”。走近時看見布倫達在空中揮舞著球拍,熟練地接著球。
“喂。”我喊了一聲。
“噯,尼爾,讓我們再賽一局。”她說。布倫達的話好像惹惱了她的對手,后者是個一頭棕發的漂亮姑娘,但個兒沒布倫達那么高。她停下來,不去找從她身邊飛過的球,卻白了一眼我和布倫達。我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緣由,布倫達已五勝四負,她對再打一局便可決定勝敗有絕對的把握,這種自負足以引起她的對手對我倆的惱怒。
果然,布倫達最后取勝,雖然決勝賽比她預期的要膠著。那個聽上去像叫辛普的姑娘,在打成六平時顯得快活異常,布倫達則不斷變換位置,跑前跑后,腳不點地。最后我就只能看見她那閃閃發亮的眼鏡、皮帶扣、襪子、運動鞋,間或還有網球,在黑暗中移動。隨著夜幕的降臨,布倫達在網前沖殺得更狠,這似乎有些反常,因為我注意到早先天還亮的時候,她一直守在后場,哪怕在不得不進攻、猛力擊回一記挑高球之后,她也不怎么高興,看起來不想離對手的球拍太近。想要保護自己美貌不受損害的強烈欲望似乎壓倒了她每分必爭的熱情。我懷疑跟失掉這世上全部比分相比,網球在她臉頰上留下紅印會讓她更痛苦。暮色激勵她大顯身手,她更猛烈地抽打著,打到最后,辛普似乎在用腳后跟奔走。球賽結束后,辛普拒絕了我送她回家的提議,并借用某部老電影中凱瑟琳·赫本的臺詞,義正詞嚴地表示自己可以搞定,顯然她家離最近的灌木叢不遠。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雖然我對此十分煩惱,但我肯定她不會像我這樣煩惱。
“她是誰啊?”
“勞拉·辛普森·斯托勞維奇。”
“你為什么不叫她斯托勞?”我問。
“辛普是她在本寧頓時別人這么叫的,傻瓜。”
“你在那里上學嗎?”我問。
她撩起襯衫擦擦汗水:“不,我在波士頓上學。”
我不喜歡她的回答。只要有人問我在哪兒上的學,我就會脫口而出“羅格斯大學的紐瓦克學院”。可能我會說得太響、太快、太激動,可我有什么說什么。布倫達立即使我想起了那些來自蒙特克萊、長著獅子鼻的討厭家伙,他們在假期中到圖書館來,在我借書給他們時,他們站在一旁,扯著他們的超長圍巾,一直讓它們垂到腳踝,暗示他們在“波士頓”和“紐黑文”的名牌大學上學。
“波士頓大學?”我問,掉轉視線,望著眼前的樹。
“拉德克利夫。”
我們仍然站在球場上,邊線已用白粉畫好。球場后面的灌木叢中,螢火蟲在沉悶的空氣中飛舞,畫著“8”字。夜色突然降臨,樹葉也隨之閃閃發光,好像剛被雨水淋過一樣。布倫達步出球場,我緊隨其后,僅一步之隔。現在我也開始適應黑暗了。她不再只是一個聲音,而是一個看得見的影像。之前因為“波士頓”而生出的怒氣業已煙消云散,我讓自己去欣賞她。這次她的手沒在自己的臀部周圍拉扯,但即使沒有泳衣的包裹,臀形依然通過貼身的卡其短褲顯露出來。她小領子的白色馬球服背上有兩個濕三角,如果說她真長一對翅膀的話,那就是長翅膀的地方。她腰間束著格子呢腰帶,腳上是白色的襪子,白色的運動鞋。
她一邊走,一邊拉上球拍套子。
“想馬上回家嗎?”我問。
“不。”
“我們在這兒坐會兒吧,這里很舒服。”
“好的。”
我們在草坡上坐下,幾乎可以背靠著草地。這種坐的角度讓我們看起來像在準備進行某項天文觀測活動:給一顆新星命名,看半球形的月亮脹成滿月。布倫達一邊講話,一邊扯拉球拍套上的拉鏈,第一次顯得忸怩不安,我也跟著緊張起來。看樣子似乎用不著正兒八經的約會,我們的關系也能神奇地更進一步。
“你堂姐多麗絲長什么樣?”她問。
“她很黑——”
“她是不是——”
“不,”我說,“她臉上有點雀斑,烏黑的頭發,高高的個兒。”
“她在哪兒上學?”
“在北安普敦。”
她沒有回答,不知道我的意思她究竟理解了多少。
“我想我不認識她。”她等了一會兒才說,“她是新會員嗎?”
“是的吧,她搬到利文斯頓才兩年。”
“噢。”
沒有新的星星出現,至少在接下來的五分鐘它沒有出現。
“上次我給你拿眼鏡的,你還記得嗎?”我問。
“我想起來了。”她說,“你也住在利文斯頓嗎?”
“不,在紐瓦克。”
“我小時候也住在紐瓦克。”她主動說道。
“現在想回家嗎?”我突然感到生氣。
“不,我們還是走走吧。”
布倫達踢著小石子,走到我的前面去。
“你為什么天黑后才在網前活躍起來?”我問。
她轉過身微笑著:“你也注意到了,可老傻瓜辛普至今還未意識到。”
“為什么那么做?”
“我不喜歡靠網太近,除非我肯定她回不了球。”
“為什么?”
“因為我的鼻子。”
“什么?”
“我擔心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整過。”
“什么?”
“我的鼻子動過手術。”
“你的鼻子有什么問題嗎?”
“有些凹凸不平。”
“很明顯嗎?”
“不,”她說,“過去我很漂亮,現在更美了。我哥準備今年秋天也去整。”
“他也想更漂亮嗎?”
她未予理睬,又走到了我的前面。
“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想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想……除非他成為體育老師……但他不可能,”她說,“我倆長得都像我爸。”
“他也整了嗎?”
“你為什么這么惹人討厭?”
“我沒有。對不起。”為了讓自己聽起來感興趣,進而恢復原先客客氣氣的氛圍,我又提了個問題,但結果并未如愿——我問的聲音太響了:“動手術花了多少錢?”
過了一會兒,布倫達才說:“一千塊。除非你去找肉販子動刀,不然是要這價的。”
“讓我看看這錢花得值不值。”
她又轉過身來,站在凳子旁,把網球拍放在上面:“如果我讓你吻我,你就不會這樣討人厭了吧?”
為了接吻的姿勢不那么別扭,我們還得多走兩步,最終情難自抑地吻了對方。她的一只手搭著我的脖子,我緊緊地摟著她,雙手從她的身側繞到她的背后。在她的肩胛骨處,我摸到兩塊濕濕的地方,再往下,我明顯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顫動,仿佛她的乳房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動,甚至透過襯衫都能感覺到。像翅膀在輕輕拍動,小小的、不比她乳房大多少的翅膀。我不擔心它小,因為用不著一只鷹把我載到一百八十英尺高的肖特希爾斯,那里的夏夜比紐瓦克的涼爽宜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