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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

  • 不安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5459字
  • 2014-07-24 11:13:37

在這些隨意的印象中,除了隨意,沒有欲求,我冷漠地敘述我沒有材料的自傳,我無趣的歷史。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什么也沒說,那是因為我沒有什么可說的。

信仰的背離

在我出生的那個時代,大多數年輕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們的前輩信仰上帝一樣,同樣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類精神生性傾向于憑感覺而非理性做出判斷,大多數年輕人選擇人類作為上帝的替代。然而,我屬于這樣一類人,總是處在所屬群體的邊緣,不僅看到了自己所屬的群體,而且還看到了群體周圍的那片廣闊的空間。這便是為何我不像他們那樣徹底放棄信仰上帝,但也決不接受人類的原因。我相信,上帝雖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種情況下應當被崇拜。然而,人類只是一個生物學概念,僅僅指明了我們所屬的動物物種,和其他動物物種一樣不值得被崇拜。宣揚人類自由平等的教派,在我看來就像古代一些教派的復活,他們的神長得與獸類無異,或有著獸類的頭。

同樣,因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無法去信仰諸獸,我和其他邊緣人一樣,對一切事物保持著距離,這種距離通常被稱作“頹廢”。“頹廢”是作為生命基礎的無意識的全面缺失。頹廢一旦思想,心臟就會停止跳動。

對于像我這樣活著卻不懂得如何去生活的少數人來說,除了將“放棄”作為生活方式以及將“觀照”當成命中注定,還能做些什么?既然我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樣的,因為信仰無法通過理性思考獲得,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對“人性”這個抽象概念,我們只能對生活進行審美觀照,以此來表明我們擁有靈魂。我們對任何乃至整個世界的嚴肅事物漠不關心,對神靈毫無興趣,對人類滿不在乎,徒勞之下,我們向毫無意義的感覺繳械投降,這種感覺經受過享樂主義的提煉和教化,適合我們的腦神經。

我們僅從科學中獲得基本定律——即萬物皆遵從于宿命法則,我們無法任意做出反應,因為宿命法則已對所有反應做出限定——鑒于這則基本定律與更為古老的萬物宿命論相一致,我們放棄一切努力,就像身體虛弱者放棄體育訓練。我們埋頭閱讀關于感覺的書籍,就像謹小慎微、鉆研感覺的學者一樣。

我們無法嚴肅對待事物,我們視感覺為唯一確鑿的真實,我們躲避在感覺里,探索感覺,就像探索一片遼闊而陌生的國度。倘若我們不僅孜孜不倦地進行于審美觀照,還對美學研究方法和研究結果尋求表達方式,那是因為我們所寫的詩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變任何人的意愿或禁錮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讀者,做大聲的朗誦僅僅為了將閱讀的主觀愉悅完全地客觀化而已。

我們清楚地知道,一切創作都是不完美的,我們所寫下來的正是最令我們難以把握的審美觀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沒有一次日落能美地不能再美,沒有一次微風能讓我們安穩地不能再安穩地入睡。因此,雕像與高山的觀照者不無二致,無不從書籍和流逝的歲月中汲取樂趣,做各式各樣的夢,以便將它們轉化為我們的實質。我們還將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寫下來,完成這一切后,它們便成為可供我們欣賞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們是某一天突然發生的事情一樣。

像維尼這樣的悲觀主義者并非持此觀點,在維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監獄,他置身其中,編織稻草以打發時間和忘卻自我。悲觀主義者帶著悲觀的視角看待一切,這種姿態既有些過頭又令人不適。誠然,我們所寫下的文章并無任何價值,我們寫作也不過為了打發時間,但與靠結草以打發時間、忘記命運的囚徒不同,我們就像為打發時間而在枕頭上繡花的姑娘一樣。

我將生活看作一座路邊客棧,我不得不呆在那里,直到馬車從深淵開來。我不知道它將把我帶向何處,因為我對一切都一無所知。我可以將這座客棧看成一座監獄,因為我不得不靜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將它看作一個社交中心,因為在那里我結交了其他人。但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與人交往。我既遠離那些閉門躺在床上,徹夜無眠等待的人們,也遠離那些在大廳高談闊論,歡歌笑語飄然入耳的人們。我坐在門邊,耳目盡享聲色景致,輕聲吟唱——只有我自己能聽見——作于漫長等待之中的飄渺歌曲。

夜幕即將降臨,馬車也即將來到。我享受著為我而吹的微風,感受著為享受微風而被給予的靈魂。我不再有疑問或索求。我寫在旅行者日志上的東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讀到并能給他們的旅途帶來愉悅,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們不讀,或者沒有帶來愉悅,那也沒關系。

做夢或行動

我不得不去選擇,哪怕是我所憎惡的——無論是我的智力所憎惡的做夢,還是我的感覺所厭煩的行動,皆是如此;無論我并非生而為之的行動,或者沒有人生而為之的做夢,亦不例外。

兩者皆為我所憎惡,我都不去選擇。不過,既然我不得不偶爾做夢或行動,我將兩者混在一起。

黃昏的倦怠

我喜歡初夏黃昏籠罩下的鬧市那份寂靜,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囂對比之下,更添幾分寧靜。阿爾塞納爾大街,阿爾范德加大街,幽暗的街道從阿爾范德加的盡頭向東延伸,沿著靜靜的碼頭伸展開來——這些傍晚的日子里,我走進它們的孤寂之中,它們用憂傷將我撫慰。我仿佛遠離現在,回到遙遠的過去,那個更早的時代。我樂于想象自己是當代的西薩里奧·韋爾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詩句,而是與他詩句不無二致的本質。

漫步于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臨,我的生活與它們并無什么差別。白天這里充斥著毫無意義的活動,夜晚活動的缺乏并未使它們變得有意義。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回到自我。我和這些街道并無什么差別,除了它們是街道,我有一顆人類的靈魂。然而,當我們看到事物的本質時,這一點或許便顯得無關緊要。人與物同樣擁有一個抽象的命運:在世界之謎的代數學里同樣成為一個中性值。

但是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在這些倦怠而空虛的日子里,一種憂傷從心靈油然而生,傳遞至大腦,傳遍整個自我——一種萬物始于感覺,卻又外在于感覺,不為我所左右的苦澀之感。啊,夢境曾多少次變成實物出現在我面前,它們并非要替代現實,而只是要宣稱它們和現實一樣,只要我表示輕蔑,它們便脫離我而存在,就像電車在街道盡頭的拐角處掉頭,抑或傍晚街頭的叫賣聲,盡管我不知道他們在叫賣什么,但是一種聲音——一支突如其來的阿拉伯歌曲——卻打破了黃昏的單調。

新婚夫婦走了過去。針線女工們聊著天走了過去。年輕小伙子們找著樂子匆匆走過。歸隱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樣抽著煙漫步而過。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個店主像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一樣站著,對周圍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強力壯,有的弱不禁風——組成一支嘈雜抑或更糟的隊伍緩緩走過。偶爾也會有普通人走過。這個時間過往車輛稀少,車聲悅耳。在我心里,有一個寧靜的苦痛,順從構筑我的平靜。

這些走過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們和我的命運乃至整個世界的命運毫無關聯。這只是對機緣投擲的石子,發出未知的聲響做出的一種無意識的抗議詛咒——一個充斥著紛繁嘈雜的人生。

落差

我從壯麗的夢境,回到里斯本市的助理會計身份。

但這種落差并沒有擊倒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諷刺滲進我的血液里。我理應感到羞辱的東西,卻成了我揚起的旗幟,而我應當用于自嘲的聲音,卻成了我吹響的號角,用來宣告——和創造——即將來臨的黎明。

什么也不是的偉大的暗夜榮耀!不為人知的陰郁的威嚴顯赫……我突然體驗到一種荒野僧侶或幽居隱士的崇高感覺,對遠離塵世的沙漠上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實質有了某種認識。

在這個荒唐的房間里,我這個卑微的無名小職員在桌子上寫著似乎是救贖靈魂的字句。我用遠處的崇山峻嶺那頭不存在的日落將自己鍍成金色,用放棄生命中的歡樂換來的雕像裝飾自己,用我強烈鄙夷的俗世珍飾——我布道指頭上的出家戒指,將自己修飾。

記賬

我面前這張舊書桌有些傾斜的桌面上,擺放著一本賬簿,我疲憊的雙眼從兩頁大紙上抬起來,心靈更是疲憊不堪。除了無關緊要的賬簿,貨棧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職員,人類秩序和毫無風浪的平庸——這一切延伸至臨近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面墻上。透過窗戶傳來的,是另一種現實到來的聲音,聲音平淡無奇,就像將架子籠罩的平靜氛圍。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兩頁白紙上,那里是我小心翼翼記錄下來的公司業績數據。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這些記錄著面料種類、價格和銷量、空白間隔、字母和通欄畫線的東西,還包含了偉大的航海家和圣人、每一個時代的詩人,沒有一個人被載入史冊——被那些決定世界價值的人放逐的子孫后裔。

正當我將一個不大熟悉的布料記錄下來,印度河和撒馬爾罕的大門豁然打開,波斯詩歌(那里的詩歌也是從別的地方發展過來的)的四行詩(第三行不押韻)是停泊我的不安的遙遠錨點。但毫無疑問:我在寫,在添加記錄,一名職員像往常一樣在這間辦公室里記賬。

我用憂傷去寫作

我對生活要求很少,而這點微薄的要求都無法實現。一片鄰近的曠野,一縷陽光,一點點寧靜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壓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這點要求也無法實現,就像我們拒絕施舍乞丐零錢,并不是因為我們吝嗇,而是因為懶于解開我們的外衣紐扣。

我在寂靜的房間里憂傷地寫作,曾經是這樣孤身一人,將來也是。我在想,我那顯然微不足道的聲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萬個聲音的本質,那成千上萬個生命對自我表現的渴望,那成千上萬個靈魂像我一樣安于對日常命運的堅忍,以及他們失落的夢想和無望的希望。在這樣的時刻,我的心跳因意識到這一切而加速。我因為站在高處而活得更充實。我的內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種祈禱,一種發自公眾的呼聲。但理智迅速將我拉回到我本來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處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樓,我似夢非夢地自我審視。我的視線從這未完成的紙張上移開,瞥向那毫無意義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馬上要被我掐滅的廉價香煙,我將它掐滅在破損不堪的記事本上的那個煙灰缸里。我在這間位于四樓的房間里拷問生活!敘述靈魂的感覺!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樣寫散文!我,這里,天才!

被上帝剝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無意義而又缺乏價值的白日夢里(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由這些白日夢構筑),我在其中的一個白日夢里想象著自己永遠擺脫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擺脫了我的老板維斯奎茲先生,擺脫了主管簿記員莫雷拉,擺脫了所有職員,擺脫了送報員,擺脫了小雜役和那只貓。在夢里,我所體驗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賜予我的一些風景奇特的島嶼,等著我去探索和發現。自由意味著休眠,意味著藝術成果,意味著我的智慧實踐。

然而,盡管我在小餐館里用這個短暫的午休時間去想象這些事情,一種不悅之感侵襲了我的夢:我意識到我應當感到悲傷。是的,我這樣說,就好像真實境遇是如此:我應當感到悲傷。我的老板維斯奎茲、主管簿記員莫雷拉、出納員博格斯、所有的年輕人、那個將信送到郵局的快樂小伙子、那個送報員、還有那只溫順的貓——所有這一切都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無法做到在離開這一切時不哭泣、毫無感覺——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將與這一切共存,與他們的分離將意味著我局部的死亡。

此外,如果明天我對他們做出道別,然后脫下我的這身道拉多雷斯的套裝,那么我終將做點什么其他的事呢?(因為我總得做點什么事)或者我終將穿上其他什么樣的套裝呢?(因為我總得穿上什么套裝)

老板無影無形。我的維斯奎茲有名有姓,他身強體壯,和藹可親,偶爾脾氣暴躁,但絕不兩面三刀。他自私,但總體上公道、有正義感,而這正是許多偉大天才、人文奇才以及左翼和右翼分子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虛榮、財富、榮譽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讓維斯奎茲這樣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難時刻,他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認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經營成功、與政府有很多生意往來的公司的合股人。有一天,他對我說:“索阿雷斯,你被剝削了。”我進而想起的確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們人人都被剝削。我在想,被維斯奎茲和他們的紡織品公司剝削,是否會比被虛榮、榮譽、

憤恨、嫉妒或無望剝削要來得更糟糕呢?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虛無的世界,他們被上帝剝削。

我用和其他人一樣的回家方式回到這個不屬于我的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那間大辦公室。我回到我的辦公桌,就像回到抵御生活的堡壘。我的內心一陣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為我那用于記賬的賬本、為我那用過的舊墨水瓶、為在我附近弓著背寫提貨單的塞爾吉奧的背影。我愛這一切,或許因為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去愛,或許,即便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人類的靈魂去愛,我仍然——不得不給予我的愛——不論它渺小到區區一個墨水瓶,或大到冷漠星空。

象征

維斯奎茲——我的老板。有時,我不可思議地被維斯奎茲先生催眠。這個人除了偶爾是個障礙,還主宰著我的時間,主宰著我白天的日子,他對于我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待我不錯,對我說話時很客氣,除了發脾氣的那些天,當時他因某事而煩躁,對每個人都不客氣。但為什么他能占據我的思想?他是一個象征嗎?還是一個理由?他到底是什么?

維斯奎茲——我的老板。我已在未來帶著某種懷舊之情去回憶他,我知道我必將有這樣的感覺。我將平靜地安坐在某個郊區的一間小屋里,享受這份寧靜,不去寫如今也沒有去寫的作品,為了逃避自我,我在未來堅持不去寫作的理由要比現在的還更勝一籌。我將呆在貧民窟里,為我徹底的失敗而高興,與冒充天才的烏合之眾廝混在一起,他們充其量不過是擁有夢想的乞丐。我被扔進一群無名之輩中,他們既無力取勝,又無法徹底放棄不靠競爭而取勝。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會懷念維斯奎茲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這間辦公室,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會像我對從未遇到過的愛情的回憶和從不屬于我的勝利一樣。

或許,在我周圍的世界里,缺乏更與眾不同的人物,這便是為什么維斯奎茲先生,這個普通甚至有些粗俗的人,有時占據了我的思想,使我忘記了自己。我相信,這里存在一種象征。我相信,或者說幾乎相信,在遙遠生活的某個地方,這個人對我的重要性,要勝過今天的他對我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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