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母親不改嫁
- 芳林③:根在芳林——我的家國情
- 薛日旺 薛漢權 薛有勤主編 薛漢權口述 薛日旺整理
- 2550字
- 2021-09-26 09:31:56
我母親年紀輕輕就守寡,原本就該改嫁。為了疼我,不讓我受苦,她不改嫁。
我母親的外家在蓮塘白花天臺山的東麓,聽母親說,她是按風俗,不坐花轎而坐布轎送上門來和父親結婚的。父母婚后很恩愛,第二年就生下了我。我的外公叫黃亞林,據說,祖先來自廣東興寧,原是以紡紗織手巾、織布為業的小手工業者。來賀縣時還帶來幾臺木制紡紗機、織布機,文化素質較高。我母親雖很小就給人做童養媳,受家庭文化熏染,她會紡紗織布帶,挑花邊帶,鄰近人都說她織得又快又好。我小時候,蓮塘圩每逢舊歷三、六、九之日是圩日,天臺山手巾就占有兩個大攤位,因為織工實在,買的人真不少。過年過節去外婆家,見舅父舅母上機織布,紗梭子在布夾行里穿來走去;表姐、姨母在紡紗,一團團紗線在小節竹筒上隨著紡紗機旋轉而不斷纏成個白色的線瓜瓜,多有趣。
外公活得很累,他生過亞祥、官養、雞養三個舅父,大舅留下福先表弟后就死了,二舅沒有子女,小舅小時生病,請個“先生”來看,被針灸錯了,成了聾子。從此,外公的日子過得很艱苦,連二姨都送給二伯婆帶,我母親就賣給了人做童養媳。
外公也死得很早,我知事時從未見過他的面。
天臺山腳,外公屋背的嶺排上,外公家原有一塊從吳姓人買過來的地,還在這塊地角埋上了一處祖墳。外公一家是后來搬遷來的,人少家貧;對門崗吳姓人是先來的,有錢有勢。一天深夜,吳家人趁外公家人睡后,聚群結眾,把外公家的莊稼拔掉,把外公家的墳堆鏟平,種上了紅薯苗,一行行,一壟壟,公然說這塊地姓吳。
外公忍無可忍,只好打官司。賣掉一條大水牛牯,將吳姓人告到了賀縣縣衙。外公家人買地時,只憑中人立約,未到縣衙換領地契,現在中人怕吳家,也不敢出聲作證。不知花了多少辛苦,總算在縣衙立了案。縣官終于帶著衙役,傳兩方人到現場勘查。
“黃亞林,這塊地到底是誰的?黃姓人先告吳姓人強占回賣了的地;吳姓人又說新遷來的人強占他原有的地。誰有理,都一齊說上來。”
于是,外公申訴,他祖父遷到這里住下,在屋背嶺腳,憑中人買下吳姓一塊地,有當時的“紙”,還埋有我祖墳一處;吳姓人則說“紙”是假的,他家有祖墳為證,黃家人膽敢鏟平吳家祖墳,占為己有。
因中人不敢作證,而買賣此地時立的“紙”就相當于失效了,因而案子的焦點轉為兩家人都說有祖墳在這塊地上。
縣太爺先讓我外公認墳。因為現場早被改變,他在縣官呵斥下一時慌張,埋墳的位置沒指準確,偏離了大約丈把遠,經衙役著人挖下去,不見棺不見尸;而吳姓人原是惡意而為,他們深知這塊地賣出前,有一堆無主墳,年代久了而無人祀奉,他們早已將它鏟為平地,但坑位仍在,吳姓人記清了位置,連黃姓人的一處祖墳,他們鏟平時也有意記清了方位,于是吳姓人假作煞有介事,不僅指認了無主的墳坑一處,還把黃姓人的祖宗當作吳姓人的祖宗認上。吳姓人憑著他們的狡猾和詭計,贏了這場官司。
于是刁民黃亞林“霸占民地”,被鎖送賀街,足足坐了兩年冤獄。出獄那天,幾十個鄉親父老把他接回白花,他雖然沒在牢里關死,但一頭毛發都花白了。
外公出獄后,精神上受的打擊太大了,整天懵懵懂懂,不分白天夜晚,說見有狼狗追撲他,有豹抓他,于是經常講些真真假假的話,或借酒大罵官衙,或在眾人面前挖苦有錢人,人們叫他“黃半仙”。醒時,他能“睡夢床”,按記憶解出一些家庭的禍福哀喜。善良的老百姓,在多災多難面前,有一個受盡冤枉的不幸老人為他“解脫”,他們也樂意。我悲慘的外公,從此被天臺山、黃母塘附近的人傳說為“黃半仙救苦減災,又神又靈”,其實是因為他受的苦太多,冤太深,裝瘋賣傻而已。
外公死后,家更窮更苦。兩個舅父都壯年早逝,只剩下一個耳聾的,生活也是苦得慘不忍睹了。
而我父親死后,原來不疼我的祖父照樣不疼我,叔父叔母也不疼我。
叔父只生了一個女兒,沒再生育;又先后娶了四個叔母,也沒有生養。最后娶的那個帶胎來的叔母,生下的是死胎。他們也聽人說,父親囑咐過我母親去改嫁。叔母恨不得我母親快些改嫁,把我留下來由他們撫養。
外婆、舅父母、姨母都來探視并安慰我母親。送來了米、油和生活物品,日子稍久,就談到了我母子的未來。認為我家除一間舊瓦房外,別無田地房產;叔父不是好心人,口口聲聲說要從張姓外家過繼個小孩來接煙火。我父親死后,他從未關照過嫂侄的生活;祖父偏心,有時表面裝樣子關心我,實際上只護著叔父母。
外婆、舅母等還考慮到我是獨生子,孤掌難鳴,獨木不成林,有個病痛或意外,沒有人接應;再者鳥兒不想來棲窩,女孩子找家門也不中意赤手空拳的門戶。萬一我有什么三長兩短,不又害死老母?!如果不趁著年輕改嫁,誤了時光,老了找人家就難了。外婆推心置腹替母親考慮,母親不心動。
外婆一個人說不動母親,就搬動伯婆、叔婆,從二三十里外的白花,帶米帶菜來住夜,說是探望,實是勸說。她們都是母親信任而尊敬的長輩。她們說:“十樣說起沒一樣。”“扶這樣一條小拐棍,斷了就難辦。”“這十年你該受夠了。”“難道世間就沒有一個能依靠的男人嗎?”她們把話說盡,口水都說干了,她們最后說:“帶著兒子去改嫁,遇上好心眼的繼父也不壞;不然找個上門的女婿,上門郎也有好人。”
一月兩月,母親沒有被說動心;十次二十次,母親依然不變心。母親認為她是一條克夫的命。她年幼時,曾經給江家做過童養媳,還未過門,江家男孩就死了。她當著外婆的面,拿出一組線,當眾咬斷了線,說:“男人說話將軍箭,女人有志咬斷線。”從此,外婆等人就不再勸母親改嫁,外婆懂得她女娃倔強的脾性。
其實,母親不改嫁還有一個原因。父親死前說過,他這個兒子又聽話又精靈,是難得的苗,母親也說我這條苗有希望,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我這條獨苗被人踩死,送給人也不舍得。還有,母親不賴賬。母親直腸硬肚,雖是女流,說話算數,像個男子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為醫我父親的病,父親借的錢物,她全認賬,今天還不清,明天也要設法還清。
我父親留給我母親的,是貧困,是數不清的債。我母親留給我的是母愛,是清白,是誠信。在當時的薛家屯,盡管我家最窮最苦,鍋頭常常沒泡起,但我家母子相依為命,在一間破舊低矮而凄暗的瓦房里,不僅沒有霉氣,反而洋溢著一股令人欣喜的氣氛,一股暖人的母子濃郁的愛。這里有兒子對母親真誠的敬重與孝順,更有母親對兒子無微不至的撫愛和教育。
我父親我母親留給了我無窮的財富:忠誠、有志氣和人間的愛。
難得的年輕寡婦——我母親。難找的母子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