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痛失吾父
- 芳林③:根在芳林——我的家國情
- 薛日旺 薛漢權 薛有勤主編 薛漢權口述 薛日旺整理
- 2298字
- 2021-09-26 09:31:56
我于1928年生在一個貧困的農家,距離解放還有二十一年。
祖父母生有三女二子,三女居長,大一個嫁一個,我父親為第四,尚有一個叔父。祖父內向,連走路時都低著頭想這想那,盤算得很精明;而我父親則十分直爽,別人都說他“一條腸透到屁股”,說話不包藏,不轉彎抹角,因此與祖父合不來,父子二人經常頂嘴;我叔父卻十分乖巧,會迎合我祖父的心意,爺爺說對的叔父絕不說錯,爺說錯的叔父也一定說那是錯的,因此,祖父就把我叔父寵愛至極,當著村人的面說:“我滿仔(在高祖的曾孫群中他排末位)最聽話,樣樣合我心意。”祖父、祖母就把父母對子女的疼愛全部集中在叔父一個人的身上。
祖父寵溺叔父,他讓叔父先結婚;分家時,家產都讓叔父先要。我父親說:“就讓弟弟要到夠。我有志氣,做了就會有。”分家后,叔父手頭不算難,但我父親很窮。
我母親生下我時,我父親怕叔父眼紅,叫接生的七大娘包藏我,說我是個女的,叫蘭妹子,還是出月那天,親戚硬要抱我,才穿了“包”,從此把我叫蘭生。
父親受祖父的罵,說他不聽話。但母親說,父親非常合得人,一村的人都說我父親講話算數,從不騙人;他心眼好,從不害人。不但老實耕田,還在農閑時做些販米的生意;又會摘草藥,替人醫一些雜癥。他窮怕了,親朋有危急時,他舀自己家米缸的米去賣也要盡力資助;他性格坦誠,敢堅持公道,死后好幾年,都還有遠方的朋友來找他。
可惜我父親命短,三十三歲就死了。那年我才九歲。他沒有留給我太多的印象,但有一件事卻印在我心里久久不忘。
那時在薛家祠堂,管公物的都是“盛房”(人多的家庭)推舉和認可的人,“虧房”(人少的家庭)取不到多數人的支持。有一年春節將至,“盛房”中有兩三家人十分缺德,把大水牛牽進祠堂的下廳,關在那里,踩得一個祠堂到處是坑坑洼洼,牛屎牛尿滿地是,臭氣熏人,實在令人看不過眼,“連腳都踏不進祠堂去了”,不能再讓人容忍。我父親是直腸直肚的人,找到關牛進祠堂的人說清道理,他們也知道自己缺德無理,口里說今夜不把牛關進去了,但夜晚一到,又叫小孩牽牛進祠堂去了,不把應允了的話當一回事。
后來,開了全屋戶主大會,家家都有大人出席,會上都講清了,各家的牛只能關在各人的牛欄,絕對不許關在公家的祠堂里。沒有牛欄的,自己設法借私人的屋舍解決。家家都在會議記錄上打了指印。
可是,有兩家仍然把大水牛關進公家的祠堂下廳里。
我父親很精明,他想“你們兩家不出聲,我也做件不出聲的事。”那一天,他在傍晚又見兩家人蠻不講理關牛進了祠堂。天黑不久,他就偷偷一個人到祠堂去,撬開祠堂大門的兩塊門板,把門板拔起丟進門前的水塘去。第二天早上,有一家的牛還關在祠堂沒走,有一家人的大水牛已拉斷牛繩走失了。失牛的人足足花了一天工夫,才在河對岸找到了牛。
人們起先以為祠堂的門板給人偷走了,但后來有人發現門板漂在池塘南瓜棚的底下。昨晚吹風,丟在池塘的門板被刮到瓜棚底下了。
“你敢牽牛進祠堂,有人就敢放走你的牛。”從此,不講理的這兩家人,再也不敢把牛關進祠堂里去。經過大家動手填泥洗刷打掃,祠堂才恢復了往日的潔凈,大門板也重新安放在大門上。
大家心照不宣,猜到只有敢作敢為的亞連(我父親的名字)才敢這樣做。他無奈想出這樣的下策,也是出于公眾的利益。“我不做,誰做?”事后不久,人們都知道無奈丟門板下塘的是我父親,因為我父親這樣做時,曾被看水碓路過這里的開伯看見。開伯和我父親合伙做過糶米,一向講得來,也是一個正直的人,他支持我父親謀公益,盡管這種方式不好,但出于無奈。
我父親還學過很多醫術,他替人找草藥、熬煉膏藥、替人醫一些外科雜科疾病。他死后,仍有一些外地人來找他尋藥,有些人捧著大母雞來酬謝他。可惜他命短,早就去了。一個既有手足之情、又謀求公共利益的人竟不幸短命,才活到三十三歲。
他得的是癆病,也就是今天說的肺結核,因為做米販運米時,米船逆水上不了“一字坡”“八字灘”,他經常滿身大汗跳下水幫推船,忽熱忽冷,從此體力不支,再加勞累過度,就病倒了。先是咳嗽,后來就吐血、出冷汗,沒錢醫,也沒什么地方可治,所以是貧窮奪走了我的父親。
父親的病拖了兩三年。原來就窮的我家猶如雪上加霜,能變賣的、拿去當鋪抵押的衣物都賣光當盡,家里像水洗一樣凈盡,隔鄰人家說:“連壁釘都不多兩枚了。”
父親囑咐我母親,家里拍手無塵,母親無法守寡的。他伸手指點著我,說該給兒子一條生路,改嫁時把兒子帶去,留下這條苗。1938年春節過去不久,舊歷正月二十七日,父親斷氣了。
父親死后,沒地方埋,我跪著求木旺叔、祥發叔等,用外婆送來的錢買了一副小棺材,草草入殮,就抬到一處叫大墩的荒野里,埋在亂石野草叢中。我父親窮,更兼少年亡,像叫花子死在郊野一樣隨便,未讓野狗咬就算萬幸了。
才埋下一天,我母親正躺在床上哭,我伏在母親身上陪著啼叫。廈良寨蔣家大地主就派了個管家來到我家,說埋我父親的荒野,就在他的地(也是荒著的,只種了幾棵小樹)的邊緣,有一市尺寬是他家的地。氣勢洶洶,像要吃人似的,命令我母親立即請人把剛剛入土的父親挖起來。若明天不挖,他家老爺將雇人刨棺露尸,淋煤油燒掉,還要我母親賠人工錢、酒飯錢,交“認錯費”。我母親硬著肚腸哭著求饒,愿賠錢不允,求延期不得,只許明天挖墳起棺。
地主佬欺人太甚!我母子二人跌跌撞撞去求木旺叔作擔保,向水碓廠薛壽宜借了兩百市斤米賣了,請4個人在第二天挖起我父親的棺材,葬在連牛都去不到的大墩刺蓬角落去。那熏人的臭氣,害得4個移棺者實在受不了,幾天后一想到就會發嘔。若不是懷念我父親生前與他們的情誼,憐憫我們母子二人的凄苦無依,移棺者是萬萬不肯做的。
那時九歲的我,不懂事,但我親臨其境,地主佬的迫害,挖棺時的慘不忍睹,使我幼小的心朦朧地記住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