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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時讀書

我自己是能不受損害的,即是說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決不原諒它。我們小時所受的教育確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將我小時讀《四書》的心理追記下來,算得兒童的獄中日記,難為他坐井觀天到底還有他的陽光哩。

立志

我從前寫了一些小說,最初寫的集成為《竹林的故事》,自己后來簡直不再看它,是可以見小說之如何寫得不好了。它原是我當學生時的試作,寫得不好是當然的。不但自己“試作”如此,即是說寫得不好,我看一些作家的杰作也是寫得不好的,是可以見寫文章之難了。而古人的文章(包括詩在內)每每有到現在(這是說我現在的標準甚高)令我不厭讀的,是可見古人如何寫得好了。本來人生短而藝術長,文章是應該寫,令它在人生當中不朽,古人能令我們現在人喜歡,我們現在人也應該令后來人喜歡,無奈現代的排印容易出版,而出版可以賣錢又更要出版,結果作家忘記自己的幼稚,(這是說你的年齡幼稚!)也忘記出版的意義,(古人出版不是賣錢的而是自己花錢刻的是為得不朽的)大家都是著作家了。我自己也是現代的著作家之一,我卻是慚愧于我自己的著作了。我是責己重而待人輕的人,我決沒有要別人慚愧的意思,我倒是愛惜任何人的任何作品,只是自己不大有工夫去看它罷了。這是我的實在心情,不大有工夫看今人的著作。說老實話,我不急急乎要看的著作,則此著作必速朽矣,古人謂之災梨禍棗。那么我本著立己立人的意思,還是勸人不要急急乎做著作家。

我有一個侄子,他常寫文章,從前本來是我教他作文的,那是學生作文功課,是另一件事,現在他寫文章是想“印出來”了,想做作家了,我雖然十分同情于他,因為我從前做學生時正是如此,但我心里甚不贊成他作文章,贊成他學孔夫子“志于學”。這話我同他談過,把我自己對于從前的慚愧告訴他了,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他還是喜歡寫文章。做大人的總是拿自己的經驗教孩子,而孩子總喜歡他的一套,故陶淵明亦曰“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了。我敢說一句絕對不錯的話,少年人貪寫文章,是不立志。原因是落在習氣之中。

(一九四八年)

小時讀書

現在我常想寫一篇文章,題目是“四書的意義”,懂得《四書》的意義便真懂得孔孟程朱,也便真懂得中國學問的價值了。這是一回事。但《四書》我從小就讀過的,初上學讀完《三字經》便讀《四書》,那又是一回事。回想起來那件事何其太愚蠢、太無意義了,簡直是殘忍。戰時在故鄉避難,有一回到一親戚家,其間壁為一私塾,學童正在那里讀書,我聽得一個孩子讀道:“子謂南容!子謂南容!”我不禁打一個寒噤,怎么今日還有殘害小孩子的教育呢?我當時對于那個聲音覺得很熟,而且我覺得是冤聲,但分辨不出是我自己在那里誦讀呢,還是另外一個兒童學伴在那里誦讀?我簡直不暇理會那聲音所代表的字句的意義,只深切地知道是小孩子的冤聲罷了。再一想,是《論語》上的這一句:“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可憐的兒童乃讀著:“子謂南容!子謂南容!”了。要說我當時對于這件事憤怒的感情,應該便是“火其書”!別的事很難得激怒我,談到中國的中小學教育,每每激怒我了。

我自己是能不受損害的,即是說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決不原諒它。我們小時所受的教育確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將我小時讀《四書》的心理追記下來,算得兒童的獄中日記,難為他坐井觀天到底還有他的陽光哩。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記得我讀到這兩句“人焉廋哉”,很喜悅,其喜悅的原因有二,一是兩句書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兩句的意思)我們討了便宜;二是我們在書房里喜歡廋人家的東西,心想就是這個“廋”字罷?

讀“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很喜悅,因為我們鄉音車豬同音,大“豬”小“豬”很是熱鬧了。

先讀“林放問禮之本”,后又讀“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仿佛知道林放是一個人,這一個人兩次見,覺得喜悅,其實孔子弟子的名字兩次見的多得很。不知何以無感觸,獨喜林放兩見。

讀子入太廟章見兩個“入太廟每事問”并寫著,覺得喜悅,而且有討便宜之意。

讀“賜也爾愛其羊”覺得喜悅,心里便在那里愛羊。

讀“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覺得喜悅,不知何故?又讀“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亦覺喜悅,豈那時能賞識《論語》句子寫得好乎?又讀“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亦覺喜悅。

先讀“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后又讀“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覺得喜悅,又是討便宜之意。

讀“暴虎馮河”覺得喜悅,因為有一個“馮”字,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讀“馮”,又覺得寂寞了。

讀“子釣而不網”仿佛也懂得孔子釣魚。

讀“鳥之將死”覺得喜悅,因為我們捉著鳥總是死了。

讀“鄉人儺”喜悅,我已在別的文章里說過,聯想到“打鑼”,于是很是熱鬧。

讀“山梁雌雉子路共之”覺得喜悅,仿佛有一種戲劇的動作,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做子路。

讀“小子鳴鼓而攻之”覺得喜悅,那時我們的學校是設在一個廟里,廟里常常打鼓。

讀“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覺得喜悅,因為我們的學校面對著城墻,城外又是一大綠洲,城上有草,綠洲又是最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最顯得有風了,所以我讀書時是在那里描畫風景。

讀“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在邦必達,在家必達”,覺得好玩,又討便宜,一句抵兩句。

讀樊遲問仁“子曰,舉直錯諸枉”句,覺得喜悅,大約以前讀上論時讀過“舉直錯諸枉”句。故而覺得便宜了一句。底下一章有兩句“不仁者遠矣”,又便宜了一句。

讀“其父攘羊而子證之”仿佛有一種不快的感覺,不知何故。

讀“斗筲之人”覺得好玩,因為家里煮飯總用筲箕濾米。

讀“子擊磬于衛”覺得喜歡,因為家里祭祖總是擊磬。又讀“深則厲,淺則揭”喜歡,大約因為先生一時的高興把意義講給我聽了,我常在城外看鄉下人涉水進城,(城外有一條河)真是“深則厲,淺則揭”。

讀“老而不死是為賊”喜歡。

讀“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覺得奇怪。又讀上論“觚不觚,觚哉觚哉”亦覺奇怪。

讀“某在斯某在斯”覺得好玩。

讀“割雞焉用牛刀”覺得好玩。

讀“子路拱而立”覺得喜歡,大約以前曾有“子路共之”那個戲劇動作。底下“殺雞為黍”更是親切,因為家里常常殺雞。

上下論讀完讀《大學》《中庸》,讀《大學》讀到“秦誓曰,若有一個臣……”很是喜歡,仿佛好容易讀了“一個”這兩個字了,我們平常說話總是說一個兩個。我還記得我讀“若有一個臣”時把手指向同位的朋友一指,表示“一個”了。讀《中庸》“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覺得這么多的難字。

讀《孟子》,似乎無可記憶的,大家對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頭的洞!告子告,打一頭的皰”!是一般讀《孟子》的警告。我記得我讀孟子時也有過討便宜的歡喜,如“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那么一大段文章,有兩次讀到,到得第二次讀時,大有勝任愉快之感了。

(一九四七年)

志學

孔子說他“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一直說到七十歲的進步。十年以來,我好讀《論語》,懂得的我就說我懂得,不懂得的我就覺得我不能懂得,前后的了解也有所不同,到得現在大致我總可以說我了解《論語》了。有趣的最是“志學”這一章。前幾年我對于孔夫子所作他自己六十歲七十歲的報告,即“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能懂得,似乎也不想去求懂得,嘗自己同自己說笑話,我們沒有到六十七十,應該是不能懂得的。那時我大約是“三十”,那么四十五十豈非居之不疑嗎?當真懂得了嗎?這些都是過去了的話,現在也不必去挑剔了。大約是在一二年前,我覺得我能了解孔子耳順與從心的意思,自己很是喜悅,誰知此一喜悅乃終身之憂,我覺得我學不了孔夫子了,頗有兒女子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慨。去年夏間我曾將這點意思同吾鄉熊十力先生談,當時我大約是有所觸發,自己對于自己不滿意。熊先生聽了我的話,沉吟半晌,慢慢說他的意思,大意是說,我們的毛病還不在六十七十,我們乃是十五而志于學沒有懂得,我們所志何學,我們又何曾志學,我們從小都是失學之人。此言我真是得益不少。去年“重九”之后,在我三十五生日的時候,我戲言,我現在大約才可以說四十歲的事情了,這個距離總很不遠。是的,今日我可以說“不惑”。回轉頭來,對于十五志學,又很覺有趣。自己的好學,應自即日問學,自即日起也無妨做一個蒙師,首先我想教讀自己的孩子。金圣嘆為兒子批《水滸》的意思是很可敬重的,孔子問伯魚學沒有學過《周南》《召南》,我自己還想從頭讀《周南》《召南》也。

去年“臘八”我為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所著《槐屋夢尋》作序,《夢尋》的文章我最佩服,不但佩服這樣的奇文,更愛好如此奇文乃是《周南》《召南》。我的序文里有一句話,“若亂世而有《周南》《召南》,怎不令人感到奇事,是人倫之美,亦民族之詩也。”我曾當面同俞先生談,這句話恐怕有點纏夾,這里我很有一點感慨,《周南》《召南》系正風,但文王之世不亦為亂世乎?小時在私塾里讀《了凡鋼鑒》,有一句翻案文章我還記得,有人勸甲子之日不要興兵,理由是“紂以甲子亡”,那位皇上答道,“紂以甲子亡,武王不以甲子興乎?”我說“亂世而有《周南》《召南》”,不僅是贊美《國風》里的詩篇,是很有感慨的,很覺得《周南》《召南》是人倫之美,民族之詩也。

(一九三六年)

教訓

代大匠斫 必傷其手

當我已經是一個哲學家的時候——即是說連文學家都不是了,當然更不是小孩子,有一天讀老子《道德經》,忽然回到小孩子的地位去了,完完全全地是一個守規矩的小孩子,在那里用了整個的心靈,聽老子的一句教訓。若就大人說,則這時很淘氣,因為捧著書本子有點竊笑于那個小孩子了。總而言之,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的教訓每每是這樣得來的。我也每每便這樣教訓人。

是讀了老子的這一句話:“夫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小孩子的事情是這樣:有一天我背著木匠試用他的一把快斧把我的指頭傷了。

我做小孩子確是很守規矩的,凡屬大人們立的規矩,我沒有犯過。有時有不好的行為,如打牌,如偷父親的錢,那確乎不能怪我,因為關于這方面大人們沒有給我們以教育,不注意小孩子的生活,結果我并不是犯規,簡直是在那里馳騁我的幻想,有如東方朔偷桃了。然而我深知這是頂要不得的,對于生活有極壞的影響,希望做大人的注意小孩子的生活,小孩子格外地要守規矩了。我記得我從不逃學,我上學是第一個早。關于時間我不失信。我喜歡蹚河,但我記得我簡直沒有赤足下一次水,因為大人們不許我下到水里去。我那時看著會游泳的小孩子,在水里大顯其身手,真是臨淵羨魚的寂寞了。我喜歡打鑼,但沒有打鑼的機會,大約因為太小了,不能插到“打年鑼”的伙里去,若十歲以上的小孩子打年鑼便是打鑼的一個最好的機會。說是太小,而又嫌稍大,如果同祖父手上抱著的小弟弟一樣大,便可以由祖父抱到店里去,就在祖父的懷里伸手去敲鑼玩,大人且逗著你敲鑼玩。那時我家開布店,在一般的布店里,照例賣鑼賣鼓,鑼和鼓掛在柜臺外店堂里了。我看著弟弟能敲鑼玩,又是一陣羨慕。我深知在大人們日中為市的時候只有小弟弟的小手敲鑼敲鼓最是調和,若我也去敲敲,便是一個可詫異的聲響了。我們的私塾設在一個廟里,我看著廟里的鐘與鼓總是寂寞,仿佛傾聽那個聲音,不但喜歡它沉默,簡直喜歡它響一下才好。這個聲響也要到時候,即是說要有人上廟來燒香便可以敲鐘敲鼓,這時卻是和尚的職事。有時和尚到外面有事去了,不在廟里了,進香的來了,我們的先生便命令一個孩子去代替和尚敲鐘敲鼓,這每每又是年齡大的同學,沒有我的分兒了,我真是寂寞。有的大年紀的同學,趁著先生外出,和尚也外出的時候,(這個時候常有)把鐘和鼓亂打起來,我卻有點不屑乎的神氣,很不喜歡這個聲音,仿佛響得沒有意思了,簡直可惡。在舊歷七月半,凡屬小康人家請了道士來“放施”(相當于和尚的焰口),我便頂喜歡,今天就在我家里大打鑼而特打鑼,大打鼓而特打鼓了,然而不是我自己動手,又是寂寞。有時趁著道士尚未開壇,或者放施已了正在休息吃茶的時候,我想我把他的鼓敲一下響罷——其實這也并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博得道士說一聲淘氣罷了,我卻不如此做,只是心里總有一個一鳴驚人的技癢罷了。所以說起我守規矩,我確是守規矩得可以。

有一次,便是我代大匠斫的這一次,應是不守規矩了。推算起來,那時我有七歲,我家建筑新房子,是民國紀元前四年的事,我是紀元前十一年生的,因為建筑新房子所以有許多石木工人作工,我頂喜歡木匠的大斧,喜歡它白的鋒刃,別的東西我喜歡小的,這個東西我喜歡它大了,小的東西每每自己也想有一件,這把大斧則認為決不是我所有之物,不過很想試試它的銳利。在木匠到那邊去吃飯的時候,工作場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小小一個人了,我乃慢慢地靜靜地拿起大匠的斧來,仿佛我要來做一件大事,正正經經地,孰知拿了一塊小木頭放在斧下一試,我自己的手痛了,傷了,流血了。再看,傷得不厲害,我乃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且驚且喜,簡直忘記痛了。驚無須說得,喜者喜我的指頭安全無恙,拿去請姐姐包裹一下就得了,我依然可以同世人見面了。若我因此而竟砍了指頭,我將怎么出這個大匠之門呢?即是怕去同人見面。我當時如是想。我這件事除了姐姐沒有別人知道了。姐姐后來恐怕忘記了罷,我自己一直記著,直到讀了老子的書又是且驚且喜,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不過這時深深地感得守規矩的趣味,想來教訓人,守規矩并不是沒出息的孩子的功課。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孔子命小孩子學詩,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還要加一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沒有這個“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上面的興觀群怨事父事君沒有什么意義;沒有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則“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也少了好些意義了,雖然還不害其為專家。在另一處孔子又有猶賢博奕之義,孔子何其懂得教育。他不喜歡那些過著沒有趣味生活的小子。

我個人做小孩時的生活是很有趣味的,因為良辰美景獨往獨來耳聞目見而且還“默而識之”的經驗,乃懂得陶淵明“懷良辰以孤往”這句話真是寫得有懷抱。即是說“自然”是我做小孩時的好學校也。恰巧是合乎詩人生活的緣故,乃不合乎科學家,換一句話說,我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對于鳥獸草木都是忘年交,每每沒有問他們的姓名了。到了長大離鄉別井,偶然記起老朋友,則無以稱呼之,因此十分寂寞。因此我讀了孔子的話,“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我佩服孔子是一位好教師了。倘若我當時有先生教給我,這是什么花,那么藝術與科學合而為一了,說起來心向往之。

故鄉鳥獸都是常見的,倒沒有不知名之士,好比我喜歡野雞,也知道它就是“山梁雌雉”的那個雉,所以讀“山梁雌雉子路拱之”時,先生雖沒有講給我聽,我自己仿佛懂得“子路拱之”,很是高興,自己坐在那里躍躍欲試了。我喜歡水田白鷺,也知道它的名字。喜歡滿身有刺的猬,偶然看見別的朋友捉得一個,拿了繩子系著,羨慕已極,我害怕螳螂,在我一個人走路時,有時碰著它,它追逐我;故鄉雖不是用“螳螂”這個名字,有它的土名,很容易稱呼它,遇見它就說遇見它了。現在我覺得莊子會寫文章,他對于螳螂的描寫甚妙,因為我從小就看慣了它的怒容了。在五祖山中看見松鼠,也是很喜歡的,故鄉也有它的土名,不過結識松鼠時我自己已是高小學生,同了百十個同學一路旅行去的,它已不算是我個人的朋友了。再說魚,卻是每每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回來向大人說今天我在河里看見一尾好魚而已。后來做大學生讀《莊子》,又是《莊子》!見其說“鯈魚出游從容”,心想他的魚就是我的魚罷,仿佛無從對證,寂寞而已。實在的,是莊子告訴我這個魚的名字。

在草木方面,我有許多不知名,都是同我頂要好的。好比薜荔,在城墻上掛著,在老樹上掛著,我喜歡它的葉子,我喜歡它的果實,我仿佛它是樹上的蓮花——這個印象決不是因為“木蓮”這個名字引起來的,我只覺得它是以空為水,以靜穆為顏色罷了,它又以它的果實來逗引我,叫我拿它來拋著玩好了。若有人問我頂喜歡什么果,我就頂喜歡薜荔的果了,它不能給人吃,卻是給了我一個好形狀。即是說給了我一個好游戲,它的名字叫做薜荔,一名木蓮,一直到大學畢業以后才努力追求出來的,說起來未免見笑大方。還有榖樹,我知道它的名字,是我努力從博學多能躬行君子現在獄中的知堂老人那里打聽出來的,我小時只看見它長在橋頭河岸上,我望著那紅紅的果子,真是“其室則邇,其人則遠”,可望而不可即了,因為我想把它摘下來。在故鄉那時很少有果木的,不比現在到處有橘園,有桃園,有梨園,這是一個很好的進步,我做小孩子除了很少很少的橘與橙,而外不見果樹了。或者因為如此,我喜歡那榖樹上的幾顆紅果。不過這個理由是我勉強這么說,我不懂得我為什么喜歡它罷了,從現在看來它是沒有什么可喜歡。這個令我惆悵。再說,我最喜歡芭茅,說我喜歡芭茅勝于世上一切的東西是可以的。我為什么這樣喜歡它呢?這個理由大約很明白。我喜歡它的果實好玩罷了,像神仙手上拿的拂子。這個神仙是鄉間戲臺上看的榜樣。它又像馬尾,我是怎樣喜歡馬,喜歡馬尾呵,正如庾信說的,“一馬之奔,無一毛而不動”,我喜歡它是靜物,我又喜歡它是奔放似的。我當時不知它是芭茅的果實,只以芭茅來代表它,后來正在中學里聽植物學教師講蒲公英,拿了蒲公英果實給我們看,說這些果實乘風飛飄,我乃推知我喜歡芭茅的果實了,在此以前我總想說它是花。故鄉到處是芭茅做籬笆,我心里喜歡的芭茅的“花”便在藍天之下排列成一種陣容,我想去摘它一枝表示世間一個大喜歡,因為我守規矩的緣故,我記得我沒有摘過一枝芭茅。只是最近戰時在故鄉做小學教師才摘芭茅給學生做標本。

(一九四七年)

談用典故

作文用典故本來同用比喻一樣,有他的心理學上的根據,任何國的文學皆然。在外國文學里頭用典故這件事簡直不成問題,只看典故用得好不好,正如同比喻用得好不好。他們的作家,在他們的作品里頭,典故不常用,正如同比喻不常用,若用之則是有必要,這時文章的意思格外顯豁,感人的效果格外大。中國的事情每不可以常理論,他沒有文章而有典故!于是典故確乎應該在排斥之列。我說中國是因為沒有文章而有典故,這話一點也不錯,只看中國的文章里頭沒有比喻便可以知道。若用比喻則非有意思不可了,有意思才叫做文章。只看周秦的文章連篇累牘用的是比喻,而后來的文章則只有典故,中國確乎是從周秦以后沒有文章了。有典故沒有文章,這樣的文學不應該排斥嗎?那么照意義說起來,我們反對典故,并不是反對典故本身,乃是反對沒有意思的典故罷了。因為反對典故的緣故,我曾贊美宋儒的文章,我讀朱子《四書集注》,文章都很能達意,在他許多文字里頭只有兩個典故,即“枉尺直尋”與“膠柱鼓瑟”,實在這也不能算是典故,只是成語罷了。其解釋“欲罷不能”云:“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這樣有力量的文章要什么典故呢?二程子稱大程子“蓋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學者于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這是多么能達意的文章,何暇用典故?這樣的文章,應該算是理想的“古文”。即是韓愈所提倡的古文的古文。那么我平常反對古文也只是反對他沒有意思罷了。

我今天的本意是作典故贊的,開頭卻說了上面一段話無非是表示我很公平,我說話向來沒有偏見。那么我來贊典故乃是典故真可贊了。中國的壞文章,沒有文章只有典故。在另一方面,中國的好文章,要有典故才有文章!這真是一件奇事。我所贊美的,便是這種要有典故才有文章的文章了。那么倘若沒有典故豈不就沒有文章了嗎?是不然。是必有文章的,因此也必有典故,正如外國文章里必有風景,必有故事。換一句話說,中國的詩人是以典故寫風景,以典故當故事了。中國文學里沒有史詩,沒有悲劇,也不大有小說,所有的只是外國文學里最后才發達的“散文”。于是中國的散文包括了一切,中國的詩也是散文。最顯明的征象便是中國的文章里(包括詩)沒有故事。沒有故事故無須結構,他的起頭同他的收尾是一樣,他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文章了。這正同中國的哲學一樣,他是不需要方法的,一句話便是哲學。所以在中國文章里,有開門見山的話。其妙處全在典故。下面是庾信《謝滕王賚馬啟》的全文:

某啟:奉教垂賚烏騮馬一匹。柳谷未開,翻逢紫燕,陵源猶遠,忽見桃花。流電爭光,浮云連影。張敞畫眉之暇,直走章臺;王濟飲酒之歡,長驅金埒。謹啟。

第一句等于題目。接著是無頭無尾的文章,同時也是完完全全的文章,不多不少的文章。所用的全是馬的典故,而作者的想象隨著奔流出來了。柳谷句,張掖之柳谷,有石自開,其文有馬;紫燕是馬名。接著兩句,“流電”“浮云”俱系馬名,“爭光”與“連影”則是想象,寫馬跑得快。爭光猶可及,連影則非真有境界不可,仿佛馬在太陽底下跑,自己的影子一個一個的連著了,跟著跑了。那么爭光亦不可及,作者的筆下實有馬的光彩了。我并不是附會其說,只看作者另外有這樣一句文章,“一馬之奔,無一毛而不動”,他的句子確不是死文章了。畫眉之暇,走馬章臺;飲酒之歡,長驅金埒,可不作解釋。讀者試看,這樣一篇文章不是行云流水嗎?不勝過我們現在一篇短篇小說嗎?他沒有結構而馳騁想象,所用典故,全是風景。他寫馬,而馬的世界甚廣,可謂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時間與空間在這里都不成問題,連桃花源也做了馬的背景了。在任何國的文學里沒有這樣的文章的。我們不能說他離開典故沒有文章,乃是他有文章自然有典故了。外國的文章靠故事,我們不能說他離開故事沒有文章,他是有文章自然有故事了。莎士比亞在他的劇本里寫一個公爵給國王流放出去,舞臺上自白道:

Now no way can I stray,

Save back to England,all the world's my way,

這樣的文章寫得多容易。真是同庾信的文章一樣容易!這樣寫“流放”是偉大的文章,借故事表現著作者的境界。中國的詩人則是藉典故表現境界了。我這話也決不是附會,有時也有等于藉故事表現境界的,也正是庾信的文章,如皇帝賜給他東西謝皇帝而這樣寫一個“謝”字:“直以物受其生,于天不謝。”這完全是英國莎士比亞的寫法了。不過這是偶然的,中國文章本來不以表現情節見長,而詩人偉大的懷抱卻是可以以同樣尺度去度量的了。我頂喜歡庾信這兩句寫景的文章:“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大約沒有典故他不會寫這樣的美景,典故是為詩人天造地設的了。“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都是以典故為辭藻,于辭藻見性情。是的,中國有一派詩人,辭藻是他的山川日月了。庾信的《象戲賦》有這樣兩句話,“昭日月之光景,乘風云之性靈”,正是他自己的文章。我最佩服這種文章,因為我自己的文章恰短于此,故我佩服他。我大約同陶淵明杜甫是屬于白描一派。人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確是懂得別人的好。說至此,我常常覺得我的幸運,我是于今人而見古人的。亡友秋心君是白話文學里頭的庾信,只可惜死得太早了,我看他寫文章總是亂寫,并不加思索,我想庾信寫文章也一定如此。他們用典故并不是抄書的,他們寫文章比我們快得多。有一回我同秋心兩人在東安市場定做皮鞋,一人一雙,那時我住在西山,后來鞋子他替我取來了,寫信告訴我,“鞋子已拿來,專等足下來穿到足上去。”他寫文章有趣,他的有趣便在于快。庾信的《枯樹賦》有這兩句:“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我想他的將軍坐焉同秋心的足下足上是一樣寫得好玩的,此他的文章所以生動之故。

我今天寫這個題目,本來預備了好些“典故”,但寫至此已覺得可以成一短文,其余的只好暫不寫,否則文章恐怕長了。然而這樣又不能說典故之長于萬一了。此決非夸大之辭,實乃縮小之論。

(一九四八年)

再談用典故

今天我再來談用典故罷。

上回我說庾信寫文章寫得非常之快,他用典故并不是翻書的,他是亂寫,正同花一樣亂開,螢火蟲一樣亂飛。而且我舉出我的朋友秋心為證。我這話當然說得很切實,但反對者如反對我,“你究竟是亂說!人家的事情你怎么能知道呢?”那我只好學莊子詭辯,子非我,安知我不能知道呢?話不要游戲,我還是引杜甫的話,“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可以知道的。今天我再來說用典故比庾信稍為慢一點兒的,至少要慢五分鐘。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第一想起陶淵明。陶淵明作詩是很正經的,決沒有亂寫的句子,有一回用了一個太陽的典故,不說太陽而說“烏”,卻是寫得好玩的。這首詩題作“怨詩”,詩確是有點怨,然而因為這一只“烏”的緣故,我覺得陶公非常之可愛了,他思索得這一個典故時,他一定自己笑了,覺得好玩,于是詩的空氣緩和好些了。詩是這樣的,“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發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造夕思雞鳴當然是真的光景,老年人冬夜睡不著,巴不得雞鳴,天便亮了,而“及晨愿烏遷”決然是一句文章,意思是說清早的日子也難過,巴不得太陽走快一點,因為寫實的“雞鳴”而來一個典故的“烏遷”對著,其時陶公的想象里必然有一支烏,忘記太陽了。這是很難得的,在悲苦的空氣里,也還是有幽默的呼息,也便叫做“哀而不傷”。這樣的用典故確是同庾信的用典故不同,烏是從作者的文思里飛出來的,不是自己飛出來的所以要來得慢,可以令我們讀者看得出了。雖然慢這支烏確是活的不是死的,仿佛“猶帶昭陽日影來”了。總之陶淵明偶爾用典故不是死典故,我想誰都不能否認我的話。到了后來的李商隱完全弄這個把戲,他比庾信慢一點,比陶淵明又要快一點,介乎二者之間。庾信不自覺,李商隱自覺,庾信是“乘風云之性靈”,李商隱則是詩人的想象了。他寫唐明皇楊貴妃“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六軍駐馬等于陶淵明的造夕思雞,七夕牽牛則是及晨望烏了,是對出來的,是慢慢地想了一會兒的,是寫得好玩的,雖是典故,而確是有牽牛的想象的。不知者每每說李詩纖巧,而陶淵明獨不纖巧乎?不知詩人的想象便不能談詩,謂陶句不纖巧者,是以烏遷為一死典故而已耳。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這是李商隱寫隋宮的,上句是以典故寫景,真是寫得美麗,下一句則來得非常之快,真寫得蒼涼。上句貌似庾信,下句是神似。多一個自覺,故說貌似。來得不由己,故曰神似。沒有典故便沒有腐草沒有螢火。沒有腐草沒有螢火也沒有垂楊沒有暮鴉,那時世界上也沒有詩人。

杜甫的詩有感情有圖畫,是白描一派,無須乎用典故的。但杜甫有時也拿典故來寫想象。他詠明妃詩句,“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便很見功夫見想象。紫臺是漢宮名,“一去紫臺連朔漠”意思是由漢宮出發到匈奴那里去,這么大的距離給他一句寫了,妙處便在紫臺,由紫臺連得起朔漠于是“一去紫臺連朔漠”,仿佛是對對子,讀之覺其自然,事實卻很不自然,比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還”還要快過多少倍了,比我們現在坐飛機還要快。一句還不自然,接著“獨留青塚向黃昏”句則文章是天生的,非常之自然。而事實杜甫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費了很大的氣力。妙處在青塚這個故事,相傳明妃塚草獨青,而這個美的故事只當作一個典故用。“向黃昏”是詩人的想象,是文生情,也正是情生文,于是這兩句真是活的了,而是從典故的死灰里復燃的。換一句話說,沒有典故便沒有詩。其余如詠宋玉“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以及寫他自己漂泊西南大地之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俱是以典故寫想象。五溪衣服句很費力,卻能生動。五溪蠻的衣服是染色的,這是典故,我們在避難時也有此情景,同著當地土人邀游山水,尤其是過年過節看了他們男婦老幼穿著新衣服花花綠綠的,我們與之共天上的云眼前的山光水色了,熱鬧的很,故杜甫曰,“五溪衣服共云山”。有這一句則“三峽樓臺淹日月”一點也不空,都是詩人的實景了。“云雨荒臺豈夢思”這一句我最佩服,把朝云暮雨的夢真拿來寫景,不愧是大詩人了。然而無論怎么說杜甫的典故是來得非常之慢的,較之庾信是小巫見大巫。

作文敘事抒情有時有很難寫的地方,每每借助于典故。這樣的用典故最見作者思想的高下,高就高,低就低,一點也不能撒謊的。陶淵明《命子詩》有云:“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我很喜歡這個厲生子的典故。《莊子》,“厲之人,半夜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厲之人大概生得很寒傖,莊子的文章是幽默,陶公用來則真顯出陶公的大雅與真情了。人誰不愛其子,誰不望自己的兒子好,但不能像陶公會說話了,因為陶公人品高。陶公在說他窮的時候也用了一個很好的典故。因為家貧沒有酒喝他這樣寫:“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這個詩題是“九日閑居”,寒華句是說菊花,當然寫的好,塵爵句更佳。典故出自《詩經》“瓶之罄矣惟罍之恥”。《詩經》這兩句文章也真是有趣,然而不是陶淵明告訴我,我未曾注意了。總而言之家里沒有酒罷了,瓶子里是空的。瓶子說:“這不能怪我,是他可恥,是他里頭沒有酒。”瓶子指著一個更大的盛酒的家伙說。所以酒真是沒有了,這里也是空的,那里也是空的。陶公連米也沒有大的東西盛,故曰:“瓶無儲粟”,何況酒。他大約是望著空杯子,杯子說,“不怪我是酒瓶子里沒有。”故詩曰“塵爵恥虛罍”。不懂得《詩經》,便不知陶詩之佳了。陶淵明真會讀書。他說他好讀書不求甚解,孰知他是神解。

有時有一種偉大的意思而很難表現。用典故有時又很容易表現。這種例子是偶爾有之,有之于李商隱的詩里頭,便是我常稱贊的這兩句:“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這是寫牡丹的詩,意思是說在黑夜里這些鮮花綠葉俱在,仿佛是詩人畫的,寄給朝云,因為明天早晨太陽一出來便看見了。沒有夢中五色筆的典故,這種意境實在無從下筆。朝云二字也來得非常之自然,而且具體。

有時用典故簡直不是取典故里的意義,只是取字面。如李商隱《華山題王母祠絕句》云:“蓮花峰下鎖雕梁,此去瑤池地共長。好為麻姑到東海,勸栽黃竹莫栽桑。”詩寫得很快,很美麗,很有悲情,他不喜歡滄海變桑田這一件事于是叫人家不要栽桑樹好了。不栽桑栽什么呢?隨便栽什么都可以,只要天地長不沒!恰好穆天子有“黃竹”之詩,那么就栽你們的黃竹好了。是叫這個老太太。(我假設是老太太,其實照陶淵明“王母怡妙顏”的話未必是老太太)對那個老太太說的話。其實黃竹是個地名,作者亂借字面而已。庾信也常借字面,但感情沒有李詩的重。李的感情重而詩美,庾信生平最蕭瑟。用典故卻不宜感情重,感情重愈生動愈晦澀。

我在上回的文章里說過,外國文學重故事,中國文學沒有故事只有典故,一個表現方法是戲劇的,一個只是聯想只是點綴。這是根本的區別,簡直是東西文化的區別。中國文學里如有故事,則其故事性必不能表現得出,反不如其典故之生動了。因為有故事必有理想,有理想必要表演出來的,非用典故暗示所能行的。李商隱詠常娥有云:“常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作者的理想,跑到天上去是非常之寂寞的,而人間又不可以長生不老,而詩人天上的布景仍是海闊與天空,即咱們的地球,頭上有青天,眼下有碧海,正同美人的鏡子一樣,當中有一個人兒了。中國沒有戲劇,這個故事如編劇,一定很成功,當典故真可惜了。李詩另有詠月絕句云,“過水穿樓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清……”這是說月亮里頭有一女子而且有樹,都藏在里頭看不見了,而且光照一處明一處,只是藏了自己。這都是適宜于寫故事,而作者是用典故,故晦澀了。總之典故好比是一面鏡子,他只宜照出你來,你不宜去照他。

(一九四八年)

如切如磋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右《論語》之一章。我覺得孔子與子貢師生二人談話的空氣很好,所談的話我們也沒有不懂的地方,因為談的話本來不令人難懂,只是在生活上未必容易學得到。子貢的意見本來也頗高明,所以孔子許之曰“可也”。但孔子到底是孔子,他把子貢的話修改一些,不,不是修改子貢口頭上的話,是做人的態度再進一步。子貢到底是孔門高足,聽了先生的話,引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詠之。孔子乃又稱贊一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這一番稱贊之詞用白話恐怕翻譯不好。

我從前在武昌上中學的時候,因為校長是講王學的,我也跟著讀王陽明的書。因為一個字的緣故,王陽明到現在留了一個不好的印象給我。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句話本來很好,很像孔子的話,然而王陽明說“稱”字應該讀去聲,即是說恐怕死了以后名不相稱,怕死后之名譽乃過譽。此殊不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道,有點近乎鄉下人拿稱來稱,未免可笑。

去年有一天我無意間默讀《論語》,“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默讀至此,不記得原文,于是我有點著惱,怎么讀不下去。我又有點好奇,心想,如果這以下的字句要我來替孔子補足起來,或者孔子當時的說話叫我來記錄,應該怎么記?這一來我又很是喜悅,一心想得一百分。結果我只好交白卷,因為我實在想不好,難得適當的字句。再從書架上拿了《論語》來翻閱,孔子乃是這樣說下去,“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我讀之甚為喜悅。此事我在北京大學國文系一年級作文班上曾向學生談及,不知諸生感興趣否。

(一九三六年)

讀《論語》

小時讀熟的書,長大類能記得,《論語》讀得最早,也最后不忘,懂得它一點卻也是最后的事。這大約是生活上經驗的響應,未必有心要了解圣人。日常之間,在我有所覺察,因而憶起《論語》的一章一句,再來翻開小時所讀的書一看,儒者之徒講的《論語》,每每不能同我一致,未免有點懊喪。我之讀《論語》殆真是張宗子之所謂“遇”歟。閑時同平伯閑談,我的意見同他又時常相合,斯則可喜。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愚按思無邪一言,對于了解文藝是一個很透徹的意見,其意若曰,做成詩歌的材料沒有什么要不得的,只看作意如何。圣保羅的話,“凡物本來沒有不潔凈的,惟獨人以為不潔凈,在他就不潔凈了”,是一個意思兩樣的說法,不過孔丘先生似乎更說得平淡耳。宋儒不能懂得這一點,對于一首戀歌鉆到牛角灣里亂講一陣,豈知這正是未能“思無邪”歟,寧不令人嘆息。中國人的生活少情趣,也正是所謂“正墻面而立”,在《中庸》則謂“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愚前見吾鄉熊十力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對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很發感慨,說他小時不懂,現在懂得,這個感慨我覺得很有意義。后來我同熊先生見面時也談到這一點,我戲言,孔夫子這句話是向他兒子講的,這不能不說是一位賢明的父親。

《中庸》言“誠”,孟子亦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論語》則曰“直”。我覺得這里很有意義。“直”較于“誠”然自平凡得多,卻是氣象寬大令人親近,而“誠”之義固亦“直”之所可有也。大概學問之道最古為淳樸,到后來漸漸細密,升堂與入室在此正未易言其價值。子曰,“人之生也直”,又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又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從以直報怨句看,直大約有自然之義,便是率性而行,而直報與德報對言,直又不無正直之義。吾人日常行事,以直道而行,未必一定要同人下不去,但對于同我有嫌怨的人,亦不必矯揉造作,心里不能釋然,亦人之情也。孔子比后來儒者高明,常在他承認過失,他說“直”,而后來標“誠”,其中消息便可尋思。曰“克己復禮為仁”,曰“觀過斯知仁”,此一個“禮”與“過”認識不清,“克己”與“仁”俱講不好,禮中應有生趣,過可以窺人之性情。愚欲引申“直”之義,推而及此,覺得其中有一貫之處。

陶淵明詩曰,“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愚昔閑居山野,又有慨于孔丘之言,“鳥獸不可與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此言真是說得大雅。夫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人之情總在人間。無論藝術與宗教,其范圍可以超人,其命脈正是人之所以為人也。否則宇宙一冥頑耳。孔子棲棲皇皇,欲天下平治,因隱居志士而發感慨,對彼輩正懷無限之了解與同情,故其言親切若此,豈責人之言哉。愚嘗反復斯言,謂古來可以語此者未見其人。若政治家而具此藝術心境,更有意義。因此我又憶起“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之句,這句話到底怎么講,我也不敢說,但我很有一個神秘的了悟,憧憬于這句話的意境。大約匏瓜之為物,系而不給人吃的,拿來做“壺盧”,孔子是熱心世事的人,故以此為興耳。朱注,“匏瓜系于一處,而不能飲食,人則不如是也”,未免索然。

(一九三四年)

我怎樣讀《論語》

我以前寫了一篇《讀〈論語〉》的小文,那時我還沒有到三十歲,是剛剛登上孔子之堂,高興作的,意義也確是很重要。民國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于是跳出了現代唯物思想的樊籠,再來讀《論語》,境界與寫《讀〈論語〉》時又大不同,從此年年有進益,到現在可以匡程朱之不逮,我真應該注《論語》了。今天我來談談我是怎樣讀《論語》的。

我還是從以前寫《讀〈論語〉》時的經驗說起。那時我立志做藝術家,喜歡法國弗祿倍爾以幾十年的光陰寫幾部小說,我也要把我的生命貢獻給藝術,在北平香山一個貧家里租了屋子住著,專心致志寫一部小說,便是后來并未寫完的《橋》。我記得有一天我忽然有所得,替我的書齋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常出屋齋”,自己很是喜悅。因為我總喜歡在外面走路,無論山上,無論泉邊,無論僧伽藍,都有我的足跡,合乎陶淵明的“懷良辰以孤往”,或是“良辰入奇懷”,不在家里伏案,而心里總是有所得了。而我的書齋也仿佛總有主人,因為那里有主人的“志”,那里靜得很,案上有兩部書,一是英國的《莎士比亞全集》,一是俄國的《契訶夫全集》英譯本,都是我所喜歡讀的。我覺得“常出屋齋”的齋名很有趣味,進城時并請沈尹默先生替我寫了這四個字。后來我離開香山時,沈先生替我寫的這四個字我忘記取下,仍然掛在那貧家的壁上,至今想起不免同情。我今天提起這件事,是與我讀《論語》有關系。有一天我正在山上走路時,心里很有一種寂寞,同時又仿佛中國書上有一句話正是表現我這時的感情,油然記起孔子的“鳥獸不可與同群”的語句,于是我真是喜悅,只這一句話我感得孔子的偉大,同時我覺得中國沒有第二個人能了解孔子這話的意義。不知是什么緣故我當時竟能那樣的肯定。是的,到現在我可以這樣說,除孔子而外,中國沒有第二個人有孔子的樸質與偉大的心情了。莊周所謂“空谷足音”的感情尚是文學的,不是生活的已經是很難得,孔子的“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話,則完全是生活的,同時也就是真理,令我感激欲泣,歡喜若狂。孔子這個人胸中沒有一句話非吐出不可,他說話只是同我們走路一樣自然要走路,開步便是在人生路上走路了,孔子說話也開口便是真理了,他看見長沮桀溺兩個隱士,聽了兩人的話,便觸動了他有話說,他覺得這些人未免狹隘了,不懂得道理了,你們在鄉野之間住著難道不懂得與人為群的意思么?恐怕你們最容易有寂寞的感情罷?所以“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是山林隱逸觸起孔子說話。我今問諸君,這些隱逸不應該做孔子的學生么?先生不恰恰是教給他們一個道理么?百世之下乃令我,那時正是五四運動之后,狂者之流,認孔子為不足觀的,崇拜西洋藝術家的,令我忽然懂得了,懂得了孔子的一句話,仿佛也便懂得了孔子的一切,我知道他是一個圣人了。我記得我這回進北平城內時,曾請友人馮至君買何晏《論語集解》送我。可見我那時是完全不懂得中國學問的,雖然已經喜歡孔子而還是痛惡程朱的,故讀《論語》而決不讀朱子的注本。這是很可笑的。

民國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乃是背道而馳而懂得的,因為我們都是現代人,現代人都是唯物思想,即是告子的“生之謂性”,換一句話說以食色為性,本能為性,很以孟子的性善之說為可笑的。一日我懂得“性”,懂得我們一向所說的性不是性是習,性是至善,故孟子說性善,這時我大喜,不但救了我自己,我還要覺世!世人都把人看得太小了,不懂得人生的意義,以為人生是為遺傳與環境所決定的,簡直是“外鑠我也”,換一句話說人不能勝天,而所謂天就是“自然”。現代人都在這個樊籠的人生觀之中。同時現代人都容易有錯處,有過也便不能再改,仿佛是命定了,無可如何的。當我覺得我自己的錯處時,我很是難過,并不是以為自己不對,因為是“自然”有什么不對呢?西諺不說“過失就是人生”嗎?但錯總是錯了,故難過。我苦悶甚久。因為寫《橋》而又寫了一部《莫須有先生傳》,二十年《莫須有先生傳》出版以后我便沒有興會寫小說。我的苦悶正是我的“憂”。因為“憂”,我乃忽然懂得道理了,道理便是性善。人的一生便是表現性善的,我們本來沒有決定的錯誤的,不貳過便是善,學問之道便是不貳過。“人不能勝天”,這個觀念是錯的,人就是天,天不是現代思想所謂“自然”,天反合乎俗情所謂“天理”,天理豈有惡的嗎?惡乃是過與不及,過與不及正是要你用功,要你達到“中”了。中便是至善。人懂得至善時,便懂得天,所謂人能弘道。這個關系真是太大。現代人的思想正是告子的“生之謂性”,古代圣人是“天命之謂性”。天命之謂性,孟子便具體的說是性善。從此我覺得我可以沒有錯處了,我的快樂非言語所能形容。我仿佛想說一句話。再一想,這句話孔子已經說過,便是“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懂得孔子說這話是表示喜悅。這是我第二回讀《論語》的經驗。

我生平常常有一種喜不自勝的感情,便是我親自得見一位道德家,一位推己及人的君子,他真有識見,他從不欺人,我常常愛他愛小孩子的態度,他同小孩子說話都有禮!我把話這樣說,是我有一種實感,因為我們同小孩子說話總可以隨便一點了,說錯了總不要緊了,而知堂先生——大家或者已經猜得著我所說的是知堂先生了,他同小孩子說話也總是有禮,這真是給了我好大的修養,好大的歡喜,比“尚不愧于屋漏”要有趣得多。他夠得上一個“信”字,中國人所缺少的一個字。他夠得上一個“仁”字,存心總是想于人有益處。我說知堂先生是一位道德家,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意味無窮。但知堂先生是唯物論者,唯物論者的道德哲學是“義外”,至多也不過是陶淵明所說的“稱心固為好”的意思。陶淵明恐怕還不及知堂先生是一位道德家,但“信”字是一樣,又一樣的是大雅君子。兩人又都不能懂得孔子。此事令我覺得奇怪,不懂得道德標準來自本性,而自己偏是躬行君子,豈孔子所謂“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歟?”于是我大喜,《論語》這章書我今天懂得了!“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我一向對于這章書不了解,朱注毫無意義,他說,“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嘗妄作。蓋亦謙辭。然亦可見其無所不知也。”孔子為什么拿自己與妄作者相提并論?如此“謙辭”,有何益處?孔子不如此立言也。是可見讀書之難。我不是得見知堂先生這一位大人物,我不能懂得孔子的話了。我懂得了以后,再來反復讀這章書,可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這個人有時說話真是堅決得很,同時也委婉得很,這章書他是堅決的說他“知”,而對于“不知而作之者”言外又大有贊美與嘆息之意也。其曰“蓋有”,蓋是很難得,伯夷柳下惠或者正是這一類的人了。孔子之所謂“知”,便是德性之全體,孔子的學問這章書的這一個“知”字足以盡之了,朱子無所不知云云完全是贅辭了。總之孔子是下學而上達的話,連朱子都不懂,何況其余。朱子不懂是因為朱子沒有這個千載難遇的經驗,或者宋儒也沒有這個廣大的識見,雖然他們是真懂得孔子的。我首先說我常常有一種喜不自勝的感情,是說我生平與知堂先生親近,關于做人的方面常常覺得學如不及,真有意義。及至悟得孔子“不知而作”的話,又真到了信仰的地位,孔子口中總是說“天”,他是確實知之為知之的。儒家本來是宗教,這個宗教又就是哲學,這個哲學不靠知識,重在德行。你要知“天”,知識怎么知呢?不靠德行去經驗之嗎?我講《論語》講到這里,有無上的喜悅,生平得以知堂先生大德為師了。

抗戰期間我在故鄉黃梅做小學教師,做初級中學教師,卞之琳君有一回從四川寫信問我怎么樣,我覺得很難答復,總不能以做小學教員中學教員回答朋友問我的意思,連忙想起《論語·學而》一章,覺得有了,可以回答朋友了,于是我告訴他我在鄉間的生活可以“學而”一章盡之,有時是“不亦悅乎”,有時是“不亦樂乎”,有時是“不亦君子乎”。“有朋自遠方來”的事實當然沒有,但想著有朋自遠方來應該是如何的快樂,便可見孔子的話如何是經驗之談了,便是“不亦樂乎”了。總之我在鄉間八九年的生活是寂寞的辛苦的。我確實不覺得寂寞不覺得辛苦,總是快樂的時候多。有一年暑假,我在縣中學住著教學生補習功課,校址是黃梅縣南山寺,算是很深的山中了,而從百里外水鄉來了一位小時的同學胡君,他現在已是四十以上的一位紳士了,他帶了他的外甥同來,要我答應收留做學生。我當然答應了,而且很感激他,他這樣遠道而來。我那里還辭辛苦。要說辛苦也確是辛苦的,學生人數在三十名左右,有補習小學功課的,有補習初中各年級功課的。友人之甥年齡過十五歲,卻是失學的孩子,國語不識字不能造句,算術能做簡單加減法,天資是下愚。慢慢地我教他算乘法,教他讀九九歌訣,他讀不熟。戰時山中沒有教本可買,學生之中也沒有讀九九歌訣的,只此友人之甥一人如此,故我拿了一張紙抄了一份九九歌訣教給他讀。我一面抄,一面教時,便有點遷怒于朋友,他不該送這個學生來磨難我了。這個學生確是難教。我看他一眼,我覺得他倒是誠心要學算術的。連忙我覺得我不對,我有惱這個學生的意思,我不應該惱他。連忙我想起《論語》一章書:“子曰:有教無類。”我歡喜贊嘆,我知道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了。這章書給了我很大的安慰。我們不從生活是不能懂得圣人了。朱子對于這章書的了解是萬不能及我了,因為他沒有這個經驗。朱注曰,“人性皆善,而其類有善惡之殊者,氣習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則人皆可以復于善,而不當復論其類之惡矣。”這些話都是守著原則說的,也便是無話想出話來說,近于做題目,因為要注,便不得不注了,《論語》的生命無有矣。

(一九四八年)

孔門之文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論語》這一章書,令我很有所觸發。我很愛好子貢這一番說話。孔門與以后的儒家高下之別,我們不妨說就在這一個“文”字。孟夫子的文章向來古文家是很佩服的了,我卻覺得孟夫子的毛病就在乎有點“野”,即是孔子說的質勝文則野。同時孟軻也就有點縱橫家的習氣,或者也就是孔子說的文勝質則史罷。孟軻總還不失為深造自得的大賢,到了唐朝的韓愈,他說孟軻功不在禹下,他又以唐朝的孟軻自居,是子貢所謂“犬羊之鞟”者乎。宋儒的毛病也就在乎缺乏一個“君子”的態度,即是不能文質彬彬,或者因為他們正是韓愈以后的人物罷。子貢聽了棘子成的話,給他那么一個嚴重的修正,說著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其言又何其文也。他大約是有得于“夫子之文章”者也。我再引子貢的說話,同孟子的說話,同是關于商紂的,讀者諸君比較觀之可以分別高下。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軻先生的話真是有點霸道,簡直可惡。朱熹對于血流漂杵又加一番解釋,“武成言武王伐紂,紂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則其不可信者。然書本意乃謂商人自相殺,非謂武王殺之也。”是又說得更下流,不堪卒讀。

(一九三六年)

陳亢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論語》這章書我很喜歡,覺得孔門真是誠實切實。陳亢這個人很老實。伯魚亦殊可愛,不愧為孔子之子,孔子亦不愧為其父。父親問他學詩沒有,他說沒有學,退轉來他就學詩。有一天父親又問他學禮沒有,他說沒有學,退轉來他就學禮。他很有禮貌地把這些話告訴陳亢,臨了還要誠懇地說一句:“聞斯二者。”陳亢起初像一個鄉下人,問著世兄“子亦有異聞乎?”臨了又像大學里的旁聽生,偷聽了一堂課,喜不過,還要說一點自己老實的心得。不過他喜不過告訴給什么人,我們卻無從知道。宋儒卻真不令人喜歡,在“子亦有異聞乎”句下朱熹注曰,“亢以私意窺圣人,疑必陰厚其子。”在“聞斯二者”句下注曰,“當獨立之時所聞不過如此,其無異聞可知。”是何傖父口吻也。

在另一章書里也可以見陳亢對于孔子的神氣,他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回答他,“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觀子貢說話的神氣,不免有點鄙陳亢的意思,然而我們都如聞其語如見其人,我們又可以看得出孔門的真面目也。

(一九三六年)

讀朱注

我以前讀《論語》總沒有讀注解,也并不拿著《論語》的書讀,因為小時在私塾讀熟了,現在都還記得,本著生活的經驗有所觸發,便記起《論語》來,便是我的讀《論語》了。十年以來,佩服程朱,乃常讀朱注。在故鄉避難時期,有兩回讀《論語》朱子注解,給了我甚大的喜悅,至今印象不忘,而且感激不盡。一是朱子注“季文子三思而后行”章,他引程子之言曰:“為惡之人未嘗知有思,有思則為善矣。然至于再則已審,三則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譏之”。程子的話差不多做了我做事的標準,我閱歷了許多大人物,我覺得他們都不及我了,因為他們都是“私意起而反惑矣”,我則像勇士,又像小孩,做起事來快得很,毫不猶疑,因之常能心安理得了,都是程子教給我的,也就是我讀《論語》的心得了。我記得避難時有一窮親戚的孩子到我家里來,我想籌點錢給他,連忙又想,這不怕他養成倚賴性嗎?連忙我想起程子的話,我第一個想頭是對的,應該籌點錢給窮孩子,第二個想頭,其實就是“三思”,是自己舍不得了。我不知怎樣喜歡程子的話哩。孔子也就真是圣人,“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你看這個神氣多可愛,然而不是程子給我們一講,我們恐怕不懂得了,這是朱注給我的一回喜悅,還有一回是朱子注這一章書:“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朱注有云,“約,窮困也,利猶貪也,蓋深知篤好而必欲得之也”,我讀之大喜,給了我好大的安慰,好大的修養了,那是民國三十四年春,我本來在黃梅縣中學當教員,新來的校長令我不能不辭職,我失業閑居,一心想把已經動手而未完成的《阿賴耶識論》完成,正是朱子所謂“貪也”,一日我讀到這個注解,像小學生見了先生的面,一句話也沒得說了,我們原來都是知者好學,較之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愧不如了,因此我很喜歡孔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話,然而利仁畢竟是仁,知者也終于安仁了,大約世間終于還是有兩種人格,一種是不憂,一種是不惑,故孔子曰“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又日“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

今年暑假,看《朱子語類》,關于《論語》子使漆雕開仕章第一條是:

“陳仲卿問子使漆雕開仕章。曰,此章當于斯字上看,斯是指個甚么,未之能信者,便是于這個道理見得未甚透徹,故信未及,看他意思便把個仕都輕看了”。

這話我乍看頗出乎意外,因為這章書我向來沒有看朱注,也不十分注意這章書,只是覺得漆雕開這個人對于出去做官的事情不敢相信罷了,“吾斯之未能信”的“斯”字便是指上面的“仕”字。今朱子曰,“此章當于斯字上看,斯是指個什么”,可見朱子的意思要深一層了,連忙我覺得朱子的話大概是對的,于是我再打開《論語》看: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說”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說”字是一樣,就是“悅”字。)

這一來我很喜歡這章書,誠如朱子所說,“此章當于斯字上看,斯是指個什么。”我還不是就意義說,我是就文章說,《論語》的文章真是好文章,令我讀著不亦說乎了。懂得《論語》的文章,《論語》的意義也就懂得了。這章書,把先生的神氣,把學生的神氣,表現得真是可愛。先生的神氣在“子說”二字傳神。學生的神氣便是這個“斯”字傳神。好像漆雕開正在那里好學,手上捧一個什么東西的樣子,所謂得一善則拳拳服膺,故曰“吾斯之未能信”了。你看他的話答得多快,好像不暇顧及的樣子。你看先生看著這個學生該是多高興,故“子說”。我記得我小時在私塾里讀書讀到這里的“子說”,很覺奇怪,為什么忽然兩個字就完了?好像小孩子不能住口似的。今日乃懂得《論語》文章之佳了。這真是一件有趣味的事。因為這章書的一個“斯”字,我乃想起《論語》里面好幾個斯字,都是善于傳神。我們先看這一章:

“或問褅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這個“斯”字是指孔子自己的手掌,孔子說話時把自己的手掌一指了,故記者接著說明“指其掌”。這里不加說明千秋萬世之后便不知道“斯是指個甚么”了。

又如這章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記者要傳孔子說話的神情,故先說明“子在川上”,其實孔子當時只說著“逝者如斯”,是他自己眼前有所指罷了。所以漆雕開之“斯”也必是當下實有所指,顯得他正在那里用功了。

又如這一章: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朱注,“上斯,斯此人;下斯,斯此德。”此下斯同朱子注“吾斯之未能信”之斯徒在句子里頭找都找不著何所指了。

此外孔子說話,常常前無所指,而直呼曰:“斯道”,曰“斯文”,我們讀著都覺其自然。“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這或者是孔子站在門前說——一面指著門說“誰能出不由戶”,一面指著門口的路說:“何莫由斯道也”亦未可知,總之神情非常之親切可愛。至于“斯文”二字,自從孔子說話之后,我們大家現在都習用了,如說你是“斯文中人”。

(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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