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的故事(上、下)
- 房龍
- 11191字
- 2021-08-30 18:35:13
第一章 序言
談談藝術家這一群體的特質,每當我們想為“藝術”劃定范疇時遇到的困擾,以及其他雜七雜八也許永遠無人能解的一些難題。
“藝術無國界。”
關于這一點,我們大約是能夠一致認可的。但是當我說出“藝術無國界”這句話時,很可能會讓各位覺得,藝術(無論音樂、繪畫、雕塑還是舞蹈)就像是一種全球通用的語言,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任何一個人都能夠理解。
這當然完全不對。我坐在樓上的書桌前,在我聽來最美妙的音樂,比如巴赫的G小調賦格曲,到了我可憐的太太耳朵里就成了煩人的噪聲,稍后她準備在樓下謄錄我寫下的這些文字,遠遠躲開留聲機和小提琴。
弗蘭斯·哈爾斯或倫勃朗創作的一幅肖像畫能讓我激動不已,因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用幾種顏料、一點油、一塊畫布、一支舊畫筆,就能有如此豐富的表達,在我看來很不可思議。然而同樣一幅畫,在下一位參觀者眼里也許只不過是一堆沉悶的顏色難看地組合在了一起。
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我的一位叔叔讓素來體面正派的鄰居們大為光火,因為他買了那位不幸被社會歸為異類的文森特·凡·高的一小張素描。去年冬天在紐約市,還是這位文森特·凡·高,他的少量作品面向美國公眾展出,結果瘋狂的人潮涌向美術館,主辦方不得不請來警察維持秩序。
我們用了幾百年時間才認識到,中國的繪畫與我們的相比,即便不說高明得多,起碼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毫不遜色,一樣值得玩味。
對于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音樂,他在萊比錫的雇主們曾經一聽就心煩。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二世曾向莫扎特先生提意見,說他的音樂里“音符太多了”。理查德·瓦格納的作品曾在演出時被臺下觀眾起轟。阿拉伯音樂或中國音樂,本國的民眾可以聽得如癡如醉,但就我個人而言,卻感覺仿佛是在聽一群貓在鄰家后院里打得不亦樂乎。
所以,我說“藝術無國界”,僅僅是指藝術不受任何國界的限制,也不局限于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人類存在了多久,藝術就存在了多久,就像眼睛、耳朵,還有饑餓或干渴的感覺一樣,始終伴隨人類每一天。在澳大利亞最荒涼的角落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土著居民,在很多方面還比不上與他共享那片孤寂天地的動物,也不懂得怎樣造房子、穿衣服,可是,他卻有著屬于自己的、非常有趣的獨創藝術。我們已經發現了一些沒有任何宗教概念的原始部落,但是就我所知,迄今已知的每一個民族,不論多么遠離文明世界,無一例外都擁有某種形式的藝術。
我在前面所說的“藝術無國界”,想要表達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如果這一點無誤,那么我的書無論從歐洲還是從中國講起,無論以毛利人還是因紐特人開篇,其實都無所謂。但說到這個問題,我要先給你們講一個小故事,這是我在一篇中國古代文獻——更準確地說,是在一篇中國古代文獻的譯本中看到的,我對全世界數億人使用的這種語言一竅不通,如今要學也太遲了。下面就是我讀來的故事(1):
婁公自知來日無多,便召集眾弟子,希望在踏上不歸的旅程之前再見他們一面,為他們祝福。
弟子們聽命趕來,在畫室中見到了這位老畫師。雖已虛弱得握不住筆,他卻仍和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畫案前。眾人于是勸他去臥榻休息,那樣更舒服,可是他搖搖頭,對他們說:“這么多年了,這些畫筆、這些顏料一直伴著我,一直是我的忠實兄弟。到了我該走的時候,總要和它們在一起才好。”
于是大家在他面前跪下,等待他訓話,但很多人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流下淚來。見此情景,婁公大為驚詫,問道:“怎么了,孩子們?邀請你們來,是為了愉悅的事啊!你們被請來分享一種無與倫比的體驗,這在一般人那里可是只能獨享的!本該很高興的時候,你們卻哭起來。”
說完他朝眾人露出微笑,弟子們馬上用絲袍的長袖抹去淚水,其中一人開口說了下面的話:
“師父,”他說,“敬愛的師父,請原諒我們的軟弱,但想到您的際遇,我們不由得心里難過。您的身邊沒有夫人為您哀哭,沒有子嗣為您送葬并向神明獻上供奉。漫漫日夜,您每一天都在累死累活地辛勤工作,從曙光初現直到日落西山,可是黑心市場里那些卑鄙透頂的商人不勞而獲,聚斂橫財,而您一輩子也得不到那么多的物質回報。您用自己的一雙手為世人付出,世人坦然收下您奉獻的一切,轉頭就走,沒人關心您的命運。所以我們想問問:這公平嗎?老天對您有沒有過一點眷顧?還有我們,在您離開之后,我們還要沿著您的路繼續走下去,我們有一點疑惑想要問:您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真的值得嗎?”
老人慢慢揚起頭,臉上的神情,仿佛一位偉大的征服者站在勝利的巔峰,他答道:“何止是公平,我得到的回報,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的。你們說的沒錯。我沒有妻兒。我在這世上活了近一百年。挨餓是常有的事,還有很多次,若不是朋友們好心,我就要落到露宿街頭、衣不遮體的境地。我摒棄了一切私利欲念,為的是更加專注地做我要做的事。我有意避開了原本可以擁有的東西,其實只要我肯與人比狡詐、比貪婪,就可以把那些都收入囊中。但是,我聽從內心的聲音,選擇了一條孤獨的路,這樣一路走來,終于得以達成在座每個人渴望的至高目標。”
聽了這番話,最年長的弟子,即先前講話的那位,這一次有點遲疑地開了口:
“師父,”他輕聲說,“敬愛的師父,分別之際,您能否告訴我們,一個凡人所能追求的至高目標究竟是什么?”
婁公吃力地站起身來,眼里閃動著異樣的光彩。他顫巍巍走到房間另一邊,那里掛著他最愛的一幅畫。畫中是一片草葉,以有力的筆觸一揮而就,看上去卻仿佛有生命、在呼吸一般。那不僅僅是一片草葉,在那里面,包含了開天辟地以來生長在世間的每一片草葉的靈魂。
“那個,”老人說,“就是我的回答。我已站在了與神明同等的高度,因為我也能觸摸到永恒。”
說罷,他為弟子們祝福,眾人扶著他回到臥榻上躺下。老人安然離世。
這是一個寓意深刻的小故事,而且絕對真實,我可以就此結束這一章,余下尚未說的話,就留給各位自己去想象。只是中國老人的最后一番話,又讓人生出許多感想,我們不能不繼續再講一講。不過,我也不會在這里長篇大論,因為這類議題常常把人引向奇怪的方向,像是回到了中世紀,在那個年代,幾個學者可以花上十幾年時間,討論針尖上究竟能站下多少位天使。
以婁公的觀點來說,所謂真正的藝術家,應是能夠觸及永恒的人。但這個問題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個人是這樣看的。你們也許贊同,也許大不以為然。我不知道各位會有怎樣的想法,但我認為自古希臘時期以來,這種觀點在許多人的思想中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
假如我是婁公,或許會給出如下的答案:
人類,即便在自覺豪氣萬丈的時刻,與神相比也只是渺小又無助的生靈。神的創造,即是神對人類所說的話。對此人類想要做出回應,想要證明自我,而這份回應——這份證明——其實就是我們稱之為“藝術”的東西。
我可以換個說法,更清楚地闡明我的觀點:比如你去登山,見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偶爾飄過的云如羊毛般輕柔潔白,山風在冷杉的枝丫間哼著自己的古怪調子,整個世界綻放出勃勃生機,面對神所創造的這片無以形容的壯美天地,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是這般渺小無力。
不過,假如你的名字叫作約瑟夫·海頓,假如你學過用聲音表達心底的感觸,你就會回到家去,以一句“諸天述說……”為開篇,創作一部清唱劇,待到作品完成,假如你像那位了不起的奧地利人一樣謙遜,你會雙膝跪地,感謝造物主讓你得以擁有這份體驗。
當你譜寫的贊美詩在全世界唱響,當全世界將你奉為偉大的藝術家,這時你也許會獨自退回到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你會說:“您看,親愛的主,這當然并沒有完全呈現我在野外行走的那個下午,不過,這是我對您的挑戰做出的回應。所以,您看,親愛的主,我也不是全然沒有能力。靠著自己磕磕絆絆、并不完美的辦法,我也可以算是一名創造者了。我的能力自然無法與您相提并論,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您無所不能。但是,以我自己的微薄之力——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的作品,親愛的主,而且,要我說的話,我覺得做得還不錯!”
我不會因為喜愛自己的職業而產生偏見,我知道世上所有的人——哪怕是不會用任何一種藝術手段表達內心感受的人,無一不是如此。中世紀的人們掌握的知識比不上今天的我們,但他們懂得很多事,有些是我們連想都想不到的——他們在這一點上早已有認識,當時的一個寓言就闡述了這一點。故事講的是兩個犯了錯的人有心懺悔,來到圣母馬利亞的像前祈求幫助,但他們知道自己拿不出任何像樣的供品,無以回報圣母的諸多恩賜。
兩個人里,有一位是貧困的音樂家,除一把老舊的提琴之外一無所有,于是他為圣母演奏了最美的一曲,結果,他的祈愿實現了!可是,輪到鞋匠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這次朝圣一定是白來了,因為他沒有別的,只能為天國的圣母獻上一雙精致小巧的輕便舞鞋,希望她下一次去舞會時能夠足下生輝——很多人都知道,天國的天使們一高興就要跳舞,可敬的圣母有時也會和他們一起歡慶。“可是,”鞋匠自問,“一雙新舞鞋怎么能與我剛剛聽到的音樂相比?”
但他還是盡自己所能,做出了一雙最美麗的鞋。結果,他也得到了圣母的祝福,因為那雙金色的舞鞋中,凝聚了他獨有的心意,更何況,真心付出的努力遠比最終的結果更重要。
由這個中世紀的小故事,我又想起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這也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一件事。現代社會為什么一定要在藝術與手工藝之間硬生生劃下一道分界線?在過去,在藝術與生活不可分割的年代,根本不存在這樣一道分界線。那時沒人覺得藝術家與手工藝人有什么區別。事實上,假使某人被認為是藝術家,他其實也只是一名格外出色的手工藝人而已,比如一名石匠,他雕刻的大理石像比同行的作品略勝了一籌。可是今天,藝術家自成一個群體,手工藝人是另一個群體,二者之間幾乎沒有交流。
我本人在這件事上也曾有一個認識過程,因為我年輕時,自詡為行家的人們還在熱烈追捧那個古怪的口號:“為藝術而藝術。”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后來,我可以很高興地說,我們有了更好的認識。現在我們知道,無論是老布魯克林大橋的設計師,還是規劃沙特爾大教堂的無名石匠,都稱得上是了不起的藝術家;對于我們大多數人,無論是弗雷德·阿斯泰爾(2)的完美舞步,還是《紐倫堡的名歌手》(3)第三幕中的五重唱,都一樣能給人以真正的藝術享受。
我的這種言論有可能引來各種無謂的爭議,所以在此我要澄清我的觀點。我并不是說,現在我們能欣賞到阿斯泰爾先生的舞蹈,就不再需要《紐倫堡的名歌手》的五重唱了。我知道踢踏舞與歌唱藝術、繪畫截然不同。但是,我找到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用以鑒別優劣。我問自己:“這個人想要表達什么樣的內心情感?”還有:“他是否成功說出了他想要說的話,足以讓我領會他想要傳遞的含義?”我嘗試著用這條完美準則去衡量我看到的每一件作品,我發現這樣一來,我的理解力和鑒賞力都大大提高了。
很多年前,我剛開始對宇宙的浩渺產生好奇,因為買不起望遠鏡,我總是覺得很遺憾。一架好的天文望遠鏡大約要五百美元,我從沒想過為一項業余愛好投入那么多錢。結果,我的視野始終未能超越自己這雙肉眼所及的范圍,始終無緣欣賞更遙遠的宇宙空間。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得到一臺便攜式顯微鏡,走到哪里都可以帶著,我由此得以深入認識身邊那些極小的動物和植物。它們小得幾乎讓人看不見,所以平日里我們從不會去留意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
當然了,我并不是說大角星和銀河系的重要性比不上剛才想從這張紙上爬過去的蜘蛛,比不上我家屋前那道老石墻上長出的青苔,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二者之間的差別僅在于體積,而不在于重要性。法布爾老先生沉浸在昆蟲世界里,而金斯終日與行星、光年打交道,一百萬年乃至十億年在他看來都只是眨眼一瞬間,這兩個人是同樣了不起的藝術家,對于有求知欲、有頭腦的讀者,兩人的著作同樣充滿趣味。
我再來講一個例子,以明確我的觀點。在我去過的一些城市,當地人總是滔滔不絕地夸贊他們的博物館,那里收藏有古代意大利以及18世紀英國的精美繪畫;當地的管弦樂團也讓人們深感自豪,海菲茲曾在團里擔任獨奏演員。可是,當我來到這些城市,卻發現人們住的是陋屋,出門面對的是破敗又丑陋的街道,日常生活中聽到的、看到的一切都絲毫談不上美好。僅有的美好,便是城里每天限時開放的博物館,還有每周獻上短短幾個小時演出的管弦樂團。
后來我學會了不再與當地的朋友爭辯,不再執意指出他們的錯誤。可那時我年輕氣盛,涉世不深,費盡口舌想要說服那些善良的市民,以藝術熏陶而言,在自家客廳或飯廳里掛兩三張大師杰作的精美復制品,其效果遠遠好于深藏在當地美術館里的十幾張柯勒喬或雷諾茲原作;如果能每天用留聲機放一點好音樂給孩子們聽,而不是每周一次硬拖著他們去聽一場音樂會,那么,至少單就音樂來講,這對世界的未來將更加有益,因為去音樂會對孩子來說純粹是一件枯燥無聊的事,還害得他們錯過了通俗又有趣的電臺節目。
我的每一次辯論都徒勞無果。有少數人真心贊同我的觀點,可這些人并不需要我來說服,他們本來就和我想法一致。至于其他人,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好事的人,不知從哪里學來些新潮理論(搞不好是從莫斯科學來的),刻意宣揚這些標新立異的東西,嘩眾取寵。
這樣的事經歷過幾次之后,我學會了保持沉默。不過,我依然認為自己的觀點絕對正確。人們常說善舉要從自家客廳里做起,但藝術可以延伸到更深處——藝術可以從廚房里開始。假設你應邀到一個人家中做客,他收藏了三幅拉斐爾、兩幅德爾·薩托、半打牟利羅的畫作,可是用餐時,你卻發現他的刀叉、湯匙式樣粗鄙,很不稱手。如果是這樣,請相信我,這絕不是一個真心熱愛藝術的人。他買畫只是為了在鄰居面前炫耀,或是為了在銀行換取貸款。他收藏畫作并非因為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藝術。他純粹只是附庸風雅,那些畫對他而言,并不比他太太身上那件昂貴的毛皮大衣更珍貴。
我還是就此止住吧,因為一旦談起“什么是藝術”,這場討論可以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不知會在哪里結束以及怎樣結束。但在我們正式開始探討之前,我希望能毫無保留地坦陳自己的態度,所以在此要先向各位闡明我個人對藝術的一些看法及成見。
假如你要和陌生人同行,踏上一段相當漫長的旅程,那么,多少了解一下對方的脾性習慣不無助益,比如他是不是喜歡整夜開著舷窗,會不會在床上吸煙(有沒有可能導致船艙失火),早上通常幾點按鈴叫人送餐,是不是有橙汁、吐司和咖啡就夠了,還是早餐一定要豐盛——要有煎蛋,有茶,有小面包配上黃油和果醬。你當然可以選擇略過這一章的內容,但如果你能看看我的這些觀點,我們將會在旅途中相處得更加融洽。下面就是我想要明確的觀點:
首先,關于藝術的社會意義。如果我向一個古希臘人或中世紀的法國人提出這個問題,他或許會覺得莫名其妙。這是一個讓他十分訝異的問題,就好比我去問一個生活在現代的人,他是否認為公眾需要健康和良好的衛生。今天我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健康和衛生概念早已融入了我們每一天的生活。我們的社會改良工作一向把健康和衛生列為重中之重,這是現代文明社會中絕對不可缺少的元素。若是有人嚴肅地質疑健康對人類是否有益,會被認為心智有問題。
同樣,如果有人很認真地提出,生活中是否一定要有美的事物,13、14世紀的法國人或意大利人會很困惑地搖搖頭表示不解。他們可以為心愛的大教堂付出生命中的幾年時光,完善教堂的一小片屋頂,精心雕琢那些沒有人會看到的細節;但是,他們從不費心去考慮下水道、排污管線、垃圾處理場等當今生活中至關重要的設施。他們習慣了承受難聞的氣味和種種不便,認為人生在世,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面對這一切,他們的態度與今天人們在現代城市中被丑陋、粗俗、喧囂包圍的時候大致相同。
這種反應完全取決于我們的個人見解。以我來說,我對那些破壞自然景觀的大型廣告牌深惡痛絕,并在許多場合談起過這一觀點。我清楚記得曾經有一次,我在一場約有三千名教師參加的活動中講話。當時我想:這些人的職責是把我們的下一代教育成為有素養的公民,他們當然能明白,應該為孩子們創造盡可能美與和諧的環境,應該除掉那些丑陋的廣告牌。
可是,似乎沒有人贊同我的思維方式。事后他們對我說:“廣告牌能帶來稅收。社區的維護要靠這些錢。你的話也許沒錯,如果沒有這么多廣告牌、熱狗攤、加油站,鄉間的景色的確不至于這么難看。可是你想想,它們能帶來多少錢!”
我們的討論到這里也就無法再進行下去了,因為任何一方都脫離不了自己的思考模式。我是從藝術的角度看這個問題,他們和我一樣認真,只是著眼于經濟效益。
我想,這種事往往就是這樣,我們雙方都是正確的,但是也都不對。人們常說,道德取決于人所處的位置。藝術也是一樣,深受周遭環境的影響,不過,時間因素在這其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像意大利這樣一個國家,在15世紀無疑是藝術家的天堂,時至今日卻變得如同英格蘭北部的工業小鎮,找不出一絲藝術氣息。而我們,在過去的一百年里像蝗蟲大軍一般橫掃過北美大陸,全然不顧什么是“美”,但也許一百年之后,我們有望成為世界的藝術中心。
既然講到了過去和現在,為方便起見,本書的章節將遵循大家熟悉的劃分方法,分為中世紀藝術、埃及藝術、希臘藝術、中國及日本藝術等。如同所有分割人類情感的嘗試,這樣的分類法當然只是一種權宜之計,談不上任何科學性,而且和我們的火車時刻表一樣,總是說改就改。但既然大家已習慣了這種分類方式,姑且就這樣沿用下去吧,只是我們必須認識到,一切所謂的“藝術時期”,它們彼此間的關系都是撲朔迷離的,并且往往交錯重疊,極其讓人迷惑。
至于“資本主義藝術”“無產階級藝術”等古怪的現代藝術類別——很抱歉,本書不會采納,因為我不明白它們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兩類藝術作品——“好的”和“不好的”。我想我理應在開篇明確這一點。
說到這里不能不講講“天才”,如今這個詞的分量遠不比從前,在我們的評論家筆下,有很多事可以被贊為“天才”——可以是用鋸琴勉強奏出莫扎特奏鳴曲的調子,也可以是某位天資平平的十六歲姑娘把稱不上單純的心緒洋洋灑灑寫滿了幾百張白紙。
所以對于這個詞,我堅持沿用少時記憶中的定義,在那個年代,世上可被譽為“天才”的人物,全部加在一起僅用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其定義如下:
天才為技藝的至臻境界,再加上一點其他元素。
至于“其他元素”究竟是什么,我們一直沒能找到確切的答案。有人說是“上帝”,也有人稱之為“神啟”。今天也許會有人把它與本能沖動或腺體系統聯系在一起。對此我一竅不通,而且我認為,恐怕我們永遠不可能弄明白這一點“其他元素”。但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一旦聽到或看到“其他元素”,我立刻便能分辨出來。
至于現今熱門的美學理論,我認為很多出類拔萃的藝術家從未認真在意過那些。當然,一般水平的藝術家,作為一般人,有時喜歡晚上與好友去喝點啤酒,聊聊趣聞,談談工作。可是司機、開電梯的服務生、陸軍上將、海軍司令、碼頭裝卸工、運煤的工人、流亡的君主,這些人也是一樣。不過我想,這與純粹的“美學探討”還是有很大差別的。這只是碰巧選擇了同一種謀生方式的人,聚在一起聊聊業內的事(流亡君主除外)。我在這個問題上想要說的話,其實早在很多年前,著名的法國畫家馬奈就已說過了,而且我永遠不可能說得像他那么好,所以我還是引用他的話作為小結吧。
一群年輕人想要了解藝術最核心的秘訣,這位偉大的法國印象派畫家對他們吼道:“非常簡單。Si ?a y est, ?a y est. Si ?a n'y est pas, faut recommencer. Tout le reste, c'est de la blague.”
或者,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即是:“如果你第一次就找到了門道,那很好。如果你沒找到,那就從頭再來一遍,直至找到為止。其他辦法全都是白費工夫。”
如今常常聽到各處都在說“讓藝術走向大眾”。我們已經為大眾帶來了自由、平等以及追求幸福的理念,現在,要為他們送去藝術。這件事看上去很簡單,但我懷疑這是否真的能夠實現。印度人有一句老話:“圣人不離圣殿圣地。”所謂“圣人”(或者說“完人”,“圣”一字便是意指“完美”或“完整”的事物)是有別于普羅大眾的人。就“有別于眾人”這一點而言,藝術家也可以說是這樣的“圣人”,因為任何形式的藝術在本質上都是純然個人的體驗,所以本身就帶有一種超脫眾生、高高在上的特質。
藝術家在與身邊眾人的日常交往中,或許與亞伯拉罕·林肯一樣平易近人。但是別忘了,當亞伯為自己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拿一本便箋放在膝上,匆匆寫下幾行精妙的字句,這一刻的他與蕓蕓眾生之間便仿佛拉開了千萬里的距離。留存在我們記憶中的,是他在超然獨處時寫下的作品,而不是他在公眾場合講的幽默故事。
當然,歷史上也曾有一些時期,社會普遍狂熱地追捧某一宗教或愛國主義題材,在這種情形下,藝術家往往能夠清晰呈現出自身所屬時代的精神——我們有時稱之為“人民的聲音”,他本人的個性則似乎湮沒在了茫茫人海中。但如果仔細探究這樣一個時代,便會發現事實并非全然如此。在一個沒有報紙,也沒有其他宣傳或信息傳播手段的年代,一個人的名字很容易被遺忘。但是,盡管我們不知道金字塔建造者的名字,不知道為一座座中世紀大教堂繪制了設計圖的人,以及那些被后世稱為“民歌”的古老曲調的創作者——這并不意味著同時代的人對他們一無所知。大家只是認為他們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比當今的偉大工程師們也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我們身邊。我們一天兩次走過紐約中央車站,或是穿過瑞士的圣哥達隧道,抑或平常在老布魯克林大橋上來來往往,但是從不曾去留意描畫出藍圖、創造了這些工程杰作的人。
很遺憾,凡是把藝術與大眾聯系在一起的理論,不管怎么說我都很難接受。真正的藝術家大都是十分孤獨的人,一如所有孤獨的人(只要有足夠的力量承受精神上的孤獨而活下去),他總是將完整的自我視為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他或許會跟大家一起喝喝酒,跟鄰居講講笑話,甚至可能不修邊幅、言談隨意,讓人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然而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中,他卻是“大師”,并始終堅守著“大師”本色。
比如可憐的文森特·凡·高,不畫畫的時候,他也喜歡混跡于人群,那個面對國王不屑于脫帽致意的路德維希·凡·貝多芬也是一樣。但是,一旦開始在自己的畫布上揮灑顏料,或是用10分錢一瓶的墨水寫下一個個音符,從那一刻起,他們便超脫了塵世,不受任何律法的約束,唯獨嚴守自我的本心。
他們在過去被尊稱為藝術圣手,而在今天并沒有一個專門的稱謂,因為這樣的人現在已是寥寥無幾。
對待藝術,最糟糕的態度便是因藝術的存在而心有愧疚。這無疑是舊時觀念殘留下來的影響,在那個時代,我們的先人大都將約翰·加爾文博士的信條奉為唯一的人生真理。他是一個孱弱多病的人,對一切美的、愉悅的、為生活增添歡樂的事物都懷著一種病態的恨意。當時要讓藝術進入公眾生活,不得不遮遮掩掩找各種借口。有宣傳說“藝術的熏陶可以使人變得高尚”,還有“藝術能讓人成為更加出色的公民”。要是這樣,學游泳或打棒球大概正對我們的下一代產生類似的影響。
其實一般的藝術家,以及不一般的天才,從本質上說都只是一個尋常人。他只不過生來擁有格外敏感的神經,因此對周遭世界做出的反應,遠比身邊的絕大多數人更為纖細敏銳。他與普通人相比較,就好比一個是高感光度的照相底版或膠卷,一個是在附近隨便哪個商店買來的普通膠卷——足夠日常使用,能拍下小約翰尼堆雪人或騎腳踏車的樣子,但是到了物理實驗室或天文臺,就沒有什么價值了。
所以歷來的藝術家就如常人一般形形色色,性情各異,其中有粗魯的理查德·瓦格納,他為我們帶來了華美的音樂,但他恐怕稱得上是古今最刻薄、最卑劣的一個人;也有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莫扎特,他同樣為我們帶來了華美的音樂,卻有著溫文迷人、慷慨無私的美名,即便是圣人也不過如此,絕不會比他更好。
我自認為以上所述并無謬誤,下面我要稍稍換個方式,將這些觀點重復一遍。
從任何方面來講,藝術家與一般人都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他不過是感受力比我們大多數人更敏銳(在這里用這種說法大概比“敏感”一詞更準確)。他自己多半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對于自己所做的事只覺得是理所當然,就像貝比·魯斯(4)知道自己揮棒打出的球肯定比任何人的球更狠更遠。你去問貝比,他是怎么打出那種球的,他會不解地應一聲:“啥?”然后撓撓頭,跟你要一塊口香糖。要讓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解釋自己所做的事以及做事的訣竅,他會跟我的好友喬治·赫爾曼·魯斯一樣不知從何講起。
不要一門心思去探尋藝術家的所謂“靈魂”,即使找到了,你也會發現藝術家的靈魂與我們這些平常人的靈魂并沒有太大不同。有些人努力到老也沒法畫出一幅畫、寫出一個音符,藝術家心理一直是他們非常熱衷于討論的一個話題。一名優秀的藝術家多半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手頭的作品,根本無暇去考慮自己不朽的靈魂有怎樣的心理構架。作品對他來說,就像是讓他傾心的女子,他要把赤忱的愛全部奉獻給她,他的忠心唯有她一人獨享。至于自己為什么偏偏愛上這個女子,他也說不出道理,不會比一個帶著心愛女孩去坐觀光巴士兜風的小文員更清楚。他不太在意這種事。
她在那里。
他愛她。
所以,何必提出愚蠢的問題,何必非要讓他剖析靈魂或心理反應呢?他不知道答案,也不關心。
任何藝術家都無權凌駕于法律之上。但他和我們大家一樣,有權讓同行來組成評審團,對他做出評判。
這是自古以來主宰社會生活的一條規則。在藝術領域里也應當遵守。
我們很少請外行人對專業外科醫生或工程師的工作發表意見。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給予藝術家同樣的尊重呢?藝術家一樣是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展示才能的,在這一點上并不輸給那些為我們切除闌尾或是為我們建大橋、修地鐵的人。
那么(這一章實在寫得太長了),究竟何為藝術家?
畫家其實只是這樣一個人——他說:“我想我看到了。”隨即為我們描畫出自己看到的畫面,如果能跟上他的步調,那么借助他的表現手法,我們也會看到他眼里的影像。
音樂家是自信“聽到了”的男人或女人。
詩人說:“我認為以這種方式,我可以在四海通行的韻律中,最好地呈現出我的夢。”
小說家說:“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它在我的想象中是這樣或者說有可能是這樣上演的。”
以此類推,皆是如此。
每一位藝術家都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扮演著類似于“記錄儀”的角色。記錄的內容對我們這些人而言有意義也好,無意義也罷,他并不在乎。夜鶯和渡鴉同樣不在乎我們的意見,它們拿出全部本事,只為贏得其他夜鶯或渡鴉的贊許。如果夜鶯發現自己身邊全是渡鴉就太可悲了,反過來也是一樣。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各位讀完這本書也許會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在某些內容上投注了那么多筆墨,對另一些按說同等重要的事情卻只字未提。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由于藝術這一題材的龐大,我不能不在內容的選擇上專斷一點。我起初打算涉及各種形式的藝術,不單是文學、建筑、繪畫和戲劇,還想談談芭蕾、烹飪、時尚、琺瑯、陶器……總之就是涵蓋一切。我寫了幾年,完成了第一稿,字數竟多到近百萬。沒有哪個出版商敢冒險印行如此巨大的一本書,而且,誰會有勇氣翻開這樣一本大部頭?所以我只能拿起一支藍色鉛筆,開始大刀闊斧地刪減,就這樣又經過幾年的辛苦工作,終于把一千八百頁的初稿減到了八百頁。我不得不放棄大量原本希望寫進書里的內容。但我必須牢記,我要努力讓普通讀者,讓那些覺得藝術離自己很遙遠、不曾關心過這類話題的人,由此了解相關的背景知識,并愛上自公元前50萬年直至公元1937年間,繪畫、建筑、音樂、雕塑及雜項藝術領域里所有不朽的傳世之作。
如果我給這樣一位讀者一本足有三十磅重的巨作,要裝上卡車才能運回家,試想那會是怎樣的情景?他大概寧可去買一頭溫馴的恐龍送給孩子當寵物。
這就是為什么書中有些內容講得非常詳細,有些則是一筆帶過。但我并不認為這對我的主旨有任何影響——我只是想借這本書說明,一切形式的藝術都是人類共通的藝術,正如我們在日常平凡生活中的一切表現都是人類共通的行為。
(1) 故事應為房龍所虛構。——譯者注,全書同。
(2) 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1899—1987),原名弗里德里克·奧斯特利茨,美國著名演員、舞蹈家,1950年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3) 《紐倫堡的名歌手》,德國作曲家瓦格納創作的三幕歌劇,1868年首次公演。
(4) 貝比·魯斯(Babe Ruth,1895—1948),原名喬治·赫爾曼·魯斯,美國職業棒球運動員,入選棒球名人堂,被譽為“棒球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