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的故事(上、下)
- 房龍
- 8664字
- 2021-08-30 18:35:13
第二章 史前人類的藝術
我要嘗試在一座無比巨大、極其黑暗的洞穴中,點燃一支小小的蠟燭。盡管我們做了諸多努力,調查研究,但洞里那些有趣的秘密多半仍被深鎖在黑暗中。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寫這一章應該很輕松。但現在來寫,這恐怕會是全書最難的一章。因為一百年前,藝術史幾乎像《圣經》年表一樣簡單。厄謝爾主教(1)曾告訴我們,世界創造于公元前4004年(有興趣了解的話,他甚至精確到了具體的日子——10月28日,星期五),而人們也就順從地接受了他的說法。無論亞當出生在公元前4004年、前40004年,還是前4000004年,其實都無所謂,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多嘴惹禍,招來異端的嫌疑?
不過一百年前,在藝術方面,人們一提到歌德或萊辛的名字都還是充滿敬畏。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閣下在1786年秋天毅然踏上了跨越阿爾卑斯山的旅程,1788年春天歸來后,他詳細講述了在自己熱愛的國度意大利虔心游覽古跡的經歷(以及一些與古跡無關、不那么嚴肅的旅途故事),與此同時,他也為熱切的公眾提供了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當時的新潮青年可以遵循此道,嚴格依照傳統重塑日常生活。
但在歌德之前,還有人做過同樣的事。比如那位有點討人厭、但學識淵博的約翰·約阿希姆·溫克爾曼,他撰寫的《古代藝術史》(1764年出版)是古希臘藝術史方面公認的權威著作。他后來不幸被一個貪婪的黎凡特人殺害,兇手試圖賣給他幾枚古錢幣,但未能如愿。溫克爾曼離世的時候,還沒寫完有關古代世界的不朽作品。但受到他的啟迪,18世紀最偉大的文學評論家、赫赫有名的戈特霍爾德·埃弗拉伊姆·萊辛博士寫出了《拉奧孔》,在書中,這位寬容思想的堅定捍衛者第一次揭示了詩歌與造型藝術之間的關系。
這三部權威巨著——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萊辛的《拉奧孔》及歌德的《意大利游記》——被奉為藝術的圣經,在這種情況下,有誰膽敢公開站出來,面對所有人堅持主張說,早在希臘時代之前就已有人創作出藝術品,不比羅馬人和希臘人的作品遜色,甚至更高一籌?
在那之后,發生了許多事。首先,18世紀的最后兩年里,埃及文明再度被發現。希羅多德在公元前5世紀到訪尼羅河谷時,就被眼前一切的“不可思議的久遠年代”深深震撼。可是從那時直至一個世紀前,沒有一個人產生過哪怕一絲絲疑問:希臘人掌握的各種知識會不會多半是從埃及人那里學來的,或者——再進一步說——那些埃及人的學識有沒有可能繼承自某個更古老的史前部族?
史前人類告別這個世界已經很久了,大概并不介意繼續在地下靜靜長眠。但是,他們為人類藝術做出了那樣有趣而重要的貢獻,不該被永遠遺忘。假如能有一位魔法師,他們就能再度獲得生命。幾千年過去了,終于,魔法師出現了,叫作考古學家,是專門探究事物初始面目的人。
考古學家隨文藝復興運動而誕生。今天我們知道,要說中世紀的意大利人已把古羅馬淵源忘得一干二凈,其實并不完全正確。有太多的遺跡擺在眼前,他們不可能沒有認識到古羅馬文明曾經多么強盛。然而,這一切都已是斷壁殘垣。一切都雜亂無序。他們周遭的世界仿佛剛被一場洪水沖刷了一遍。現實的確如此。一群野蠻人如洪水般橫掃了這片大陸,他們像無賴(這種人碰到自己不能理解的東西一定會干脆將其毀掉)一樣滿不在乎,五百年里造成的破壞足抵得上七場地震加七場海嘯。
1453年,土耳其人占領了君士坦丁堡。希臘文明殘存的一切由此流向西方,在意大利、法國和德國的大學校園里找到了庇護,正如今天我們的大學向希特勒暴行的幸存者敞開了大門。對考古學研究來說,這是莫大的恩賜,因為西方人總算有辦法解讀封存近十個世紀的古希臘文獻了。考古忽然成了富人們最喜愛的消遣。15世紀和16世紀的很多人以及當時的許多王公貴族,對考古研究的興趣遠遠超過了他們本該關心的民生問題。
事實上,“dilettante”(業余愛好者)一詞就是在這個時期誕生的,特指那些因藝術而愉悅的人。在歐洲各地,這批“業余愛好者”為系統收藏奠定了基礎,數量龐大且多半笨重的雕像、盆盆罐罐、錢幣、古代珠寶等各類藏品逐步積累,后來發展成為當今我們最為熟悉的一些博物館。
這些業余人士,這些熱衷挖掘的可敬的人,以自己的付出幫我們解答了一小部分有關過去的疑問,否認這一點無疑是忘恩負義。他們的確很片面,只關注自己的興趣,更古老的文明留下的痕跡想必也曾偶爾出現在他們眼前,而他們從不費心去審視那些證據。但我們必須記住,他們那一代人堅定地相信,世界從誕生至彼時不過幾千年,所謂史前人類的存在是一種極其危險、不可原諒的異端邪說。
如今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能在報上看到,史前歷史又有了新發現。有時是一個形狀奇特的頭骨,來自生活在五十萬年、甚至一百萬年前的某個人種。有時是某位法國或奧地利的農夫在犁地時,挖到了一處古老墓葬,人類骸骨與乳齒象或劍齒虎之類滅絕已有幾萬年的動物骨骼混雜在一起。也可能是出土了一小把彩色的卵石,旁邊擺著十幾把打磨精細的石刀。
16世紀或17世紀的先人們從沒發現過這類東西嗎?他們當然看到過。但在當時,沒人認識到那是什么,所以根本沒人留意。頭骨往往被認定為可憐的朝圣者或士兵,在孤寂的山洞中死去或是被殺害。明顯不屬于人類的骸骨被用到了農田里,就像拿破侖軍中那些在1805年及1809年奧地利戰爭中戰死沙場的士兵,遺骨被賣給幾家英國廠商做成了農用肥料。
至于偶爾出土的那些古怪的、看起來有點嚇人的雕像,很容易被誤當作基督教傳教士出現之前,北歐某個日耳曼部落崇拜的異教神祇。也有人懷疑那是女巫或小妖做出來的玩意,急忙趁著村里鐘聲敲響時扔進最深的湖里,免得當地的巨怪或妖精聽到消息,趕來奪回屬于它們的東西。
也許有人讀過這一章之后,有意投身專業考古,請允許我在這里對他們簡單說兩句。研究遠古歷史是一條異常艱難的路,需要多年的學識積累。一個外行人在法國南部一片綠草茵茵的山坡上靜靜抽著煙斗,在他眼里,這片坡很緩,只是平地稍稍隆起了一塊,也許是上一年的洪水沖積而成。然后考古學家來了,告訴他說,他正坐在一片史前聚落的墻頭上,接著便舉出實證,為他指明古代堡壘的完整輪廓,大門、塔樓等一個不缺。
就在不久前,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人和土耳其人在美索不達米亞激戰,英國士兵經常在挖工事時徑直從某座迦勒底古城的中心挖過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毀掉了什么。五十年前,絕大多數人在這方面都和他們一樣無知。
所以,如果你決定為考古研究奉獻一生,那就盡一切努力去做吧,因為這是最讓人著迷的一種職業,但是也請做好心理準備,你要面對一年又一年勤勤懇懇的苦學,而且一年有多少天,你就將要承受多少次失望。
我們的祖輩和曾祖們究竟什么時候認識到了遠古祖先的存在呢?
這很難講。不過進入19世紀以后,人們開始以更為科學的態度審視《舊約》提到的事件,另一方面,在埃及以及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進行的考察工作正不斷拓寬人們的歷史視野。所以漸漸地,有少數勇敢的先行者開始推測,至少從人類角度來說,這個世界要比一直以來的說法古老得多。他們看著雕刻精美的石刀、石斧被發掘出土,覺得能夠制造出這種東西的人,必定已完全不同于類似猿猴的祖先。
這些人當然稱不上多有魅力,他們的日常生活與新幾內亞或澳大利亞內陸那些不講個人衛生的原住民相差無幾。但是,他們在藝術領域里成績斐然,表明他們不僅僅是優秀的工匠,還有著極為豐富的想象力。
若不是親眼見過這些史前器物,你恐怕很難相信這些穴居人在繪圖、雕刻以及最平常的切削木料方面做得多么出色。他們還處在切削木料的階段,就雕刻而言還有待完善,這很正常,別忘了金屬在當時還是聞所未聞的事物,所有的造型加工、精加工都要依靠鋒利的燧石片完成。不過,鋒利的燧石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手里,就可能創造出奇跡。
一百年前白種人在新西蘭定居,在那之前當地的毛利人從未見過任何種類的金屬——哪怕是硬幣大小的金屬也沒見過??墒撬麄兊窨坛鰜淼难b飾品,無論木頭的還是石頭的,都呈現出非凡的美和精湛的工藝。
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還遠遠不夠,不足以像談論中世紀或洛可可藝術那樣談論史前藝術。但我們已經有了一些發現,可以開一個頭,并且把藝術的歷史向更久遠的過去推進大約一萬年。
任何藝術作品都能反映出創作者所處的物質環境以及地理環境。因紐特人可能擁有不一般的雕塑天賦,但一年中的多半時間里,他的創作素材只有積雪寒冰。埃及人卻不一樣,并非只有泥巴可用,他可以從鄰近國家訂購各種石料來打造他的宮殿、神廟,而且有河流相助,他不必花費多少金錢、人力就能把材料運到需要的地方。
有時人們問我,為什么我的故國同胞在繪畫和音樂領域表現得那么出色,卻從來沒有培養出第一流的雕塑家。在一個五天里面有四天下雨的國家,畫畫和做音樂是可以在室內進行的藝術創作。但在低地國家(2),真正本土的建筑材料就只有磚頭了。各位試過用磚頭做雕像嗎?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希臘人——對于這些終日在街上游蕩的人,自家房子不過是一幢磚坯陋室,是晚上睡覺、養育小孩、太太洗衣煮飯的地方——他們的國家常年陽光燦爛,而且出產各種優質大理石,所以希臘人成了一流的雕塑家,在繪畫方面(以存續至今、歷史不算很長的繪畫藝術來說)卻好像從沒有過可圈可點的表現。
上述例子聽起來很合邏輯,可惜涉及藝術,邏輯并沒有太大用處。希臘人之所以成為這么優秀的雕塑家,如果僅僅是因為彭特利庫斯山里的大理石采石場,那么基于同樣的原因,現在美國的佛蒙特州也應該孕育出一大批卓越的雕塑家,因為整個州就像一座巨型大理石礦。然而大理石在當地只是被用來建造教堂(如果教區居民實在拿不出錢來為上帝好好建一座木造教堂的話),或是用來鋪人行道或搭建豬圈、雞舍。
以佛蒙特的情況來說,大理石就在那里,和希臘一樣,但是缺少了把石頭變成雕像的經濟動力。在這個貧窮的農業社區,有誰會想要買一座雕像或者說有誰能買得起呢?而雅典就不同了,那里不僅有適合為諸神及顯貴人物制作雕像的大理石,更有足以買下雕像的金錢,而且有不少人愿意把錢花在這種事情上。
這個問題就講到這里吧,再講就更復雜了。我們只需明確一點,即每個國家都必須善加利用最容易獲取的材料,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史前人類精于使用馴鹿角。
今天歐洲仍有馴鹿,但要深入北極圈幾百英里,向北到達拉普蘭才能見到半野生狀態的馴鹿。兩萬年前,歐洲經歷了最后一個大冰期的折磨,正緩慢恢復生機,當時馴鹿的棲息范圍一直向南延伸到今天的地中海,在那里,它們被不久前從別處移居過來的人類捕獲并馴化。
至于“別處”具體是哪里,我們無從得知。至少目前還不知道。但假以時日,也許再有五十年,我們就能揭開全部謎底。
關于馴鹿本身以及它們在史前時代曾像牛一樣被廣泛飼養,我們已經有了明確的了解。它們在早期獵人的生活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那些人穩步向北推進,無論走到哪里,身邊始終伴隨著大群馴鹿,我們這里的北美馴鹿就是它們的近親。看到當時的人那么認真地把馴鹿畫在自己棲身的山洞里、畫在石塊上,看到他那么喜愛用馴鹿角做的飾品裝扮自己,我們漸漸認識到了這種動物在主人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我在這里第一次用了“飾品”這個詞。許多學者認為,飾品可能是人類史上最早的藝術形式,我同意這種觀點。男人想必很早就注意到,各種動物從外表來說,總是雄性比雌性更漂亮。他肯定很想借助人為修飾來彌補自己在這方面的不足,比如戴上彩色貝殼和石子串成的項鏈,或是將小塊打磨過的鹿角插在頭發上、耳朵上、鼻子上。
今天的美國人看到這種說法可能會覺得意外,在他們所處的社會,男性對于女性占據主導地位沒有任何不滿。但只有在男性遠多于女性的原始社會,女性才有可能主宰部落的日常生活。雖然早期馴鹿獵人也過著原始生活,在原本無人居住的荒野里棲身,但男性的死亡率非常高,有很多人在無休止的尋找食物的過程中死去,而女性在這項工作中幾乎幫不上忙,所以手鐲、護身符、項鏈等各種個人裝飾品都是留給族中男性的,只有男性有權擁有。
這個所謂的“馴鹿藝術時期”似乎并不長久,到歐洲南部氣候變暖、不再適合馴鹿生存的時候也就結束了。不過這時馬鹿已取代馴鹿,成為生活物資的主要來源,不單是食物和衣物,就連漁獵所需的所有工具都是取自于馬鹿。獵鹿人不僅延續了馴鹿時期的藝術傳統,還發展出兩種新的表達方式。他們成了畫家和雕塑家。
在這里我們要講講藝術史上最奇特的一件事。那是1879年,西班牙人索圖奧拉侯爵打算到阿爾塔米拉山洞走走,這片洞窟坐落在西班牙北部的坎塔布連山脈中。他帶上了年幼的女兒。孩子才四歲,年紀很小,沒興趣跟著父親找化石,于是決定獨自去探險。洞里有一處地方很矮,從來沒有哪個成年人想過要鉆進去看看。里面什么也沒有,何必把衣服弄臟呢?但是對四歲的孩子來說,懸在頭頂的巖石根本不算什么,小姑娘爬進了低矮的洞窟,舉起手中的蠟燭。當她抬頭向上看去,卻驚恐地發現,一雙公牛的眼睛正瞪著自己!
她嚇壞了,連忙叫父親過來,第一幅著名的史前繪畫作品就這樣被發現了——都是因為一個自己亂闖的小女孩。
可憐的是,這位侯爵向科學界宣告了自己的奇妙發現,結果馬上有人罵他是偽造者,是騙子。到現場查看巖畫的教授們堅持認為,如此精美的繪畫絕不可能是史前野蠻人的作品,并公開指控發現者雇來了馬德里的畫家,用畫筆在這座洞窟內壁上作畫,然后侯爵借此把自己塑造成偉大的考古學家。
另有一些人坦言,雖然情況可能是這樣,但他們覺得很驚訝,不知這位馬德里畫家用了什么奇特材料,竟制造出如此不同尋常的色彩效果。畫作的輪廓線淺淺刻在巖石上,而巖石表面又覆上了顏料,包括一種不常見的紅色,后被證實是氧化鐵,以及深藍色,也是一種氧化物——錳氧化物,此外,不同色調的黃色及橙色則是碳酸鐵。這些顏料里面摻入了動物油脂,以便于上色。創作者用石制的雕刻刀作畫(這種工具后來在他們的史前工場被發現),還在各處少量使用了燒焦骨頭做成的黑色顏料。中空的骨頭被用來裝顏料——就像顏料管,而平整的石板充當了調色盤?,F代畫家恐怕很少會用這些材料。
幸好侯爵后來被證清白,因為有人在法國西南部的多爾多涅河流域發現了類似的巖畫。從那以后,阿爾塔米拉風格的繪畫作品陸續在法國南部及西班牙北部的各處洞穴被發現,再往南的意大利東南角也有零星幾處,但歐洲北部和英國一處也沒有。
至此算是解決了一個問題??蛇€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案。
從來沒有一幅這樣的巖畫出現在洞里照得到陽光的地方,讓路過的人都能看到。所有的畫都畫在隱秘棲身處最幽暗的角落,創作者想必借著火把的亮光才能作畫。著名的拉穆特洞窟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人們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知道,這座山洞的前半部分曾是人類居所,因為地面有厚厚一層廚余垃圾,還散落著打磨過的石塊。后來有一天,有人在進一步探索時,發現了一條黑黢黢的通道,通向一系列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窟,每個洞窟的內壁上都畫滿了動物,而那些黃色、深褐色、藍色等正是人們熟悉的史前顏料。
我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史前人類要在那么黑暗、那么難以通行的地方畫畫?為什么每一幅畫的主題都是動物?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在這些遠古畫作中看到了近一百種動物。偶爾,我們也會發現一些看似人形的圖案。但這些遠古畫家的專長是畫動物,他們一步步將技藝推向至臻境界,畫作卻失去了最初那種即興色彩,讓人不禁隱隱聯想起拜占庭及俄羅斯圣像畫家的刻板作品。
為什么會這樣呢?抱歉,這個問題還是沒有答案,我們只能做出一些可能的推測。
有人堅持認為,一切藝術都源自宗教?,F在,人們在研究非洲特別是南太平洋地區的原始人類生活時發現,基本上所有部落都曾在其發展的某一階段篤信巫術,直到今天,這種古怪的魔法仍會偶爾出現在某個偏遠村落。巫術形式多樣,比如在古巴比倫流傳的一種巫術可以與亡者交流,從而預測未來。
但施展這種神秘魔力的方式不止這一種。如果你有理由懼怕某個敵人,你可以做一個此人的泥像,然后在上面插滿針,這樣(正如你天真地期待的)就能讓敵人快速且痛苦地死去。獵人很可能會在出門打獵前做這樣的事。史前人類四處漂泊,對農業幾乎一無所知,全靠追逐獵物維持生活。如果沒能捕到鹿或野豬或熊,他只能餓肚子,就這么簡單。如果他沒東西可吃,他的妻兒同樣沒有。所以他的全部人生哲學、全部信仰的核心,就是我們在畫中看到的野生動物,他要么被它們吃掉,要么把它們吃掉,這些動物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在埃及,人類對動物的這種態度漸漸演變為對動物的崇拜,甚至是神化。在印度也是如此,而且表達方式讓外人很難接受,因為被奉為神的牛可以隨意走進你的家里,坦然安頓下來,而你若是膽敢做什么,一定會引發騷亂。
講到這里,各位自然會產生疑問:那些史前動物巖畫畫得無比用心,并反映出創作者細致入微的觀察——這有可能是人類最初的一種宗教活動嗎?那些巖壁上畫滿公牛、野狼等動物的幽暗洞窟會不會是宗教場所?會不會是某種遠古神殿,部落長老們在這里聚集,對畫中的動物施以神秘魔法,保佑獵人們順利捕獲獵物?我不得不再次抱歉地說,我們不知道答案。
不過純粹從藝術角度來說,我們必須感謝創造出這種奇特巫術的祭司,因為正是這種心理(不論實際的心理究竟怎樣)催生出了最初的人類繪畫;而那些手握刻刀的人堪稱一流的藝術家。
留存下來的史前雕像非常少,看上去很像現代非洲及太平洋島嶼的部落中,巫醫至今仍在制作的雕像。以我的個人觀點來講,這些作品相當糟糕。它們大都粗俗且丑陋,遠古繪圖、畫畫的穴居人創作出了無與倫比的畫作,這些史前雕像卻沒有展現出任何與其相當的水準。
然而有一天,這種早期繪畫似乎一下子從地球表面消失了。直到幾千年后,歐洲人才又一次見到反映出同樣超凡觀察力的藝術作品。不過在這幾千年里,藝術發展進程遭遇了許多意義深遠的大事件。因為正是在這段時間里,人類學會了使用金屬,并學會了用火,可以將黏土變成耐用的陶器。
那些講究條理、要求每個歷史事件都必須有確切日期的人,在這里恐怕要失望了。我們現在談到的,還是一個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時間觀念的時代。而且各位在書中每一頁都會感覺到,無論涉及人生經歷還是藝術成就,歷史年代總是很讓人頭疼地交錯重疊,完全不考慮可憐的書記官日后要如何從中整理歸納出一個個明確的日期。
以木器時代、石器時代以及青銅時代為例。這些時代理應在幾千年前就已宣告終結。事實卻并非如此。我們還在用木頭建造房屋,一如我們的遠古祖先;我們還在用石頭做各種研磨打磨之類的事;青銅以多樣的面貌出現在現代生活中;鐵器和鋼鐵也是一樣,也都各自有過以它們命名的“時代”。
所以準確來說,提到木器時代或青銅時代,我們的意思是:在那個時代,木頭或青銅是人類所能支配的首要材料。于是當時人們大量使用木頭或青銅,直到更好的材料出現,與今天的做法并無二致,我們直到家里連上電線、通了電,才不再使用煤氣燈。我們知道愛迪生何時發明了電燈,那么青銅的使用是何時傳入西方世界的呢?青銅是一種合金。所謂合金是一種較為低劣的金屬與一種較為高級的金屬熔合而成——要知道礦物王國也是有一點勢利的,銅家族被迫與粗俗的錫部落成員聯姻,或許多少覺得有失身份吧。
迄今出土的青銅器中,年代最早的一批(3)來自克里特島克諾索斯王宮的中央庭院,這座古老的宮殿大約修建于基督誕生前一千五百年。青銅可能是由腓尼基人帶到克里特島的。此前它已出現在埃及,一千年后(特洛伊戰爭期間)傳入歐洲大陸,首先是希臘,之后是意大利。
商販從意大利北部出發,帶著青銅跨過阿爾卑斯山口,兜售給居住在湖上的瑞士人,當時那些人還過著石器時代的生活。與此同時,青銅可能也傳入了英格蘭,因為腓尼基人需要錫,而他們知道最好的錫產自康沃爾。所有人都不信任四處掠劫奴隸的腓尼基人,英格蘭人自然不允許他們踏上自己的土地。當地人把錫運到距離海岸約一天航程的錫利群島,腓尼基人可以到島上去做交易,保持距離以求安全。
青銅剛在歐洲大陸普及,鐵就出現了。鐵比青銅硬度高得多,而且可以輕松煉成鋼,就連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都能完成這種神奇轉換。在各種實際應用中,鐵很快取代了青銅。而青銅作為一種更柔韌的金屬,看起來更美,觸感也更好,所以依然深受藝術家喜愛。偶爾也有人用鐵制作飾品,尤其是北歐地區。但鐵終究成為一種充滿陽剛氣的金屬,用來打造刀劍和長矛頭。青銅則是女性化的金屬,在首飾店里留存下來。
鐵匠是所有歷史學家鐘愛的人物,因為他們的動向清晰可循。無論走到哪里,鐵匠都會留下明確的痕跡。我們由此詳細了解了鐵器文化在歐洲的傳播。不過鐵器時代的飾品很讓人失望,根本無法與石器時代的相媲美。鐵是一種很難塑造的材料。石頭也一樣。但是相比一千年后鐵器時代的人們,石器時代的藝術家在解決難題時顯得更加靈巧嫻熟,并展示出更為豐富的想象力。
在這個問題上,人類學家又一次為考古學家提供了幫助。他們觀察發現,在遠古墓穴中找到的頭骨似乎屬于另一人種,在智力上遠遠超過很久以后出現的這些人。
進化并不一定意味著更優秀的群體能夠永久生存。恰恰相反,文明程度更高的群體時常被不如自己的鄰居消滅,這些鄰居相對野蠻,卻為戰爭做好了更充分的準備。這一時期的事實證據似乎暗示了這種發展軌跡。石器時代晚期過后,西歐和北歐的人類藝術創作突然出現了一次明顯的衰落。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歐洲在非洲和亞洲的成就映襯下黯然失色,不再是世界藝術的中心。后來歐洲終于重新占據在鐵器時代失去的領先地位,不過那是在重返學校學習之后——那所學校位于尼羅河谷,在一片被稱作“埃及”的土地上。
(1) 詹姆斯·厄謝爾(James Ussher,1581—1656),曾任愛爾蘭天主教會大主教,著有《厄謝爾年表》,根據《圣經》記載及歷法考證,推斷出世界創造于公元前4004年。
(2) 低地國家,歐洲西北沿海地區的統稱,廣義上包括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以及法國北部和德國西部。
(3) 據現在的考古發現,最早的青銅器來自于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