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2487字
- 2021-08-30 18:42:52
三
順便也談談《平凡的世界》的藝術問題。因為這樣一部深受廣大讀者喜愛的作品,卻由于它的藝術不夠時髦而長期得不到當代中國文學評論界和研究界的重視和好評,尤其在所謂學術中心的高層學術圈子里,《平凡的世界》其實是備受冷遇的。比如,前幾年由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嚴家炎先生領銜主編、十多家著名高校學者參與編寫的“國家級教材”《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在敘述到新時期文學的時候,也只在一處順便提了一下路遙的名字,就一筆略過了。說來慚愧,我也是該書的編寫者之一,但這部分不由我寫,所以我也無可奈何。
這看似奇怪的冷遇其實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必然的遭遇。要問主流批評家們為什么不待見《平凡的世界》?那是因為他們覺得這部作品“不入流”——不符合文學發展的新潮流。然則什么才是新時期中國文學——比如小說寫作——的新潮呢?他們認為那就是80年代中期以來接連出現的“尋根小說”“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以及“后先鋒小說”等新潮,他們覺得這些新潮作品或有神話、原型、象征,或有形而上的玄思加形而下的下半截展露,或有精神分析、意識流以至于魔幻感,在藝術上能夠花樣翻新而且技藝復雜,讀來頗給人深沉得神神道道或深刻得玄玄乎乎或時髦得奇奇怪怪之感,正因為如此,這些作品才堪與國際文學潮流接軌,被視為“入流”以至“領潮”之作了。相比之下,他們覺得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可真是平凡無奇之至、老土得人人都看得懂,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這讓我又想起批評家馬爾科姆·考利的一段話——很抱歉,我已在別處兩次引過他的話,此處就再引一次吧??祭f有一次他指導一個大學寫作講習班的短篇小說習作,一個學生不等他開口就說:“我明白問題所在,某某教授已告訴我,我沒有好好利用門的象征作用,盤子的象征作用……”考利認為這是胡鬧,他大聲疾呼必須提出三個口號以挽救現代批評——
如果不真實,就不可能是象征;
如果不成故事,就更不成神話;
如果一個人活不起來,它不可能成為現代生活的原型。(4)
我覺得同樣需要挽救的乃是當代中國的文學批評,而非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路遙繼承了柳青的《創業史》所開創的革命現實主義的農村敘事范式,而又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做了適度的調整和改造,使之成為一種“改革開放的現實主義”——改掉了過重的政治意識形態色彩和對集體主義的過度眷顧,而更加開放也更有同情地看待社會與個人的關系,力求忠實地寫出中國改革開放的社會進程,寫出躋身于這個不凡進程中的平凡人物之典型,以及相應的社會風俗之變遷。這樣一種“改革開放的現實主義”,對他所要描寫的“平凡的世界”和“平凡的人物”無疑是恰當其用而且盡夠用了,別的更摩登更時髦的文學風尚反而與之格格不入。正因為如此,路遙絕不跟風,而是踏踏實實地用了將近六年的心力,苦辛耕作他自己的文學園地,奉獻給讀者的是一部樸素而大氣的文學巨著《平凡的世界》。
作為一部巨幅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的藝術成就其實是并不平凡的。這里只舉其犖犖大者。其一,路遙在這部巨著中不僅出色地描寫了一場非常復雜的社會改造進程,而且有條不紊、有聲有色地講述了一大套生動感人的故事,大故事中穿插著小故事,敘事結構井然有序,具有很強的可讀性。這是一個不小的成就,因為小說畢竟是一種敘事文類,萬變不離其宗,講好故事乃是起碼的藝術要求。與路遙同時或比他稍后的不少作家,雖然能寫出相當繁復的作品,卻往往因為不善于講故事、不會結構作品而功敗垂成。其二,《平凡的世界》更重要的藝術成就,乃是它成功塑造了眾多鮮活的人物形象。不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小說都是伴隨著個人意識的覺醒而崛起的寫實文類,而寫出有血有肉的個性化人物,對小說來說乃是比講好故事更高的甚至是最高的藝術要求。魯迅的小說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欽佩不置,首要的就是塑造人物的成就很高,哪怕是短短兩千字的《孔乙己》,也把孔乙己寫得活靈活現。新時期的小說在這方面其實是日漸遜色的,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卻讓讀者們念念不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寫出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其中不少人物都堪稱典型,即使一些次要人物,如孫玉亭、王滿銀等小角色,也都寫得性格鮮明、很接地氣,令人讀來如在目前、過目難忘。其三,《平凡的世界》的心理描寫和細節描寫也頗為出色。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大都是接地氣的平凡人物,路遙是很“貼心”地描寫這些來自鄉土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的,所以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動,都有細膩的展示和漸趨深入的層次感。路遙特別體貼鄉村婦女和來自鄉村的女知青的愛情心理,他曾經在作品中感慨地為她們抱屈說——
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農村姑娘的愛情生活。在他們看來,也許沒有文化就等于沒有頭腦;沒有頭腦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實際也許和這種偏見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們知識不多,精神不會太分散,對于兩性之間的感情非常專注,所以這種感情實際上更豐富,更強烈。(《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230頁)
這確是深諳人性人心底細的話。此所以《平凡的世界》對鄉村女性和出自鄉村的女知青,如賀秀蓮、田潤葉和郝紅梅等年輕女性的愛情心理之刻畫,無不體貼而周至、細膩而動人。至于細節對于一部巨型長篇小說的重要性,其實不亞于大的情節,因為有沒有豐富可味的細節,決定著一部長篇小說是否真正地肌質豐滿,而不僅僅是骨骼突出。《平凡的世界》的大故事固然講得有聲有色,小細節也寫得豐富有味——那些細節描寫常常出現在有關風俗人情的場景和人物之接人待物的場合,這只要打開書頁,可謂觸目皆是,而無須多言了。
當然,《平凡的世界》在藝術上也的確存在一些不足之處而有待于完善。即如它的語言就熱情暢達有余而有時不免直露,夾敘夾議的語調和本色的生活語言相雜糅,則顯現出路遙從政治抒情的語言向生活化的語言過渡的痕跡。這不難理解——路遙在“文革”后期就開始創作,不可能不受那時語言環境的影響,而路遙所敬愛的柳青對他的影響也不全是有益的,比如那種夾帶著政治激情的夾敘夾議的語調,就是柳青的影響之遺留。路遙其實已經意識到這些問題,因而在新時期的創作中非常努力地去改進,積極地嘗試運用一種更為本色的生活化語言來寫作。但令人遺憾的是,年輕的路遙沒有來得及完成這種轉換,四十剛出頭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