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中古中國知識·信仰·制度研究書系)
- 聶溦萌
- 2767字
- 2021-09-03 19:57:46
四、 “使圖類”文獻帶給編纂過程的變化
與以往正史列國傳的編纂不同,《梁書·西北諸戎傳》與《隋書·西域傳》都有一種體例、內容十分接近的文獻作為藍本。與《梁書·西北諸戎傳》對應的是梁代裴子野的《方國使圖》、梁元帝蕭繹《職貢圖》,[1]與《隋書·西域傳》對應的是隋代裴矩的《西域圖記》,[2]本文把它們稱為“使圖類”文獻。
《梁職貢圖》及《西域圖記》皆有序言存世,可大致了解其體例及編纂過程。《藝文類聚》引《梁職貢圖序》云:
尼丘乃圣,猶有圖人之法,晉帝君臨,實聞樂賢之象,甘泉寫閼氏之形,后宮玩單于之圖。臣以不佞,推轂上游,夷歌成章,胡人遙集。款開蹶角,沿泝荊門,瞻其容貌,訴其風俗。如有來朝京輦,不涉漢南,別加訪采,以廣聞見,名為《貢職圖》云爾。[3]
“尼丘乃圣”一句追溯圖畫傳統,可知《梁職貢圖》也應有人物圖像,“瞻其容貌,訴其風俗”應分別指人物圖像和題記內容。當時蕭繹任荊州刺史,便于采訪聚集于荊州的夷人,又對其余諸夷情況別加搜采,從而編纂出《職貢圖》。又,裴矩《西域圖記序》云:
臣既因撫納,監知關市,尋討書傳,訪采胡人,或有所疑,即詳眾口。依其本國服飾儀形,王及庶人,各顯容止,即丹青模寫,為《西域圖記》,共成三卷,合四十四國。仍別造地圖,窮其要害。[4]
裴矩監知張掖關市,得以直接接觸胡人,有條件編纂《西域圖記》,其編纂所據,除了“訪采胡人”還包括“尋討書傳”。《西域圖記》的主要內容是諸國王及庶人的畫像,畫像尤其重視他們的“服飾儀形”及“容止”,此外還“別造地圖”。[5]除了有序言傳世的《梁職貢圖》和《西域圖記》,南京博物館所藏的“使圖”殘卷描繪諸國人物,附以對各國進行解說的題記,與以上兩序反映的情況一致,多數學者認為它就是《梁職貢圖》。[6]另外,《方國使圖》的具體情況缺乏材料,但其題名也頗符合上述幾種文獻的形式。
綜合上述情況,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使圖類”文獻的體例及其與正史列國傳的關系。“使圖類”文獻的題記部分與正史列國傳記直接相關。余太山將南京博物館殘卷題記與《梁書·西北諸戎傳》相應條目對比,發現《梁書》諸傳主體部分多據題記刪節而來,并據《起居注》增補題記時代以后的朝貢事件,[7]揭示了在有“使圖類”文獻存在的情況下正史四夷傳記高度依賴前者的編纂方式。
二是“使圖類”文獻的編纂是主動搜訪材料,從而使以“使圖類”文獻為基礎的“列國傳”的編纂過程也發生了劃時代的變化。西漢張騫“具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東漢甘英“具問其土風俗”、曹魏“周觀諸國,采其法俗”,[8]這些報告的撰寫都與文獻編纂沒有直接關系,更不以某種程式化的史書體例為模板。因此早期史官編纂“列國傳”需要在搜尋材料和拼接改編上付出更大努力,而且即便如此,所成史傳的面貌也受制于原始材料的參差不齊。《方國使圖》情況不詳,而《梁職貢圖》與《西域圖記》的序言都明確表示以本書的編纂為目的主動求訪一手材料。帶著對文獻體裁的設想搜集、制作材料,所成之書自然整齊劃一,而以這樣的“使圖類”文獻為基礎編纂的正史“列國傳”也就有同樣的特點。無論是南博殘卷所存題記,還是《梁書》《隋書》相關傳記,都以諸國各自為敘述單位,且各國所記項目基本一致,包括歷史、風俗物產、與中原王朝的交往尤其是朝貢等,唐代官修史“列國傳”的文本面貌此時已經形成。
[1] 南京博物館藏有傳為唐閻立本或閻立德所繪《職貢圖》殘卷,金維諾首先據其畫風與題記內容判定為梁元帝蕭繹《職貢圖》的北宋摹本。此后圍繞殘卷的比定展開了長期探討,在這一過程中,歷代與梁元帝《職貢圖》相關的著錄得到細致梳理,學界對它的形式、內容有了相當豐富的認識。殘卷與歷代對《梁職貢圖》的著錄中所列的國家名目基本相稱,白題及滑國兩條題記的內容可與《梁書》關于《方國使圖》的記載印證,由此可以推斷,《梁職貢圖》多據《方國使圖》,而殘卷應即二者之一的摹本(除余太山外的多數學者認為是前者的摹本);又由于殘卷題記文本與蕭子顯《梁書·西北諸戎傳》十分相近,又可知《梁書》亦當據《職貢圖》或《方國使圖》而來。參見金維諾《“職貢圖”的時代與作者》,《文物》1960年第7期;[日]榎一雄《梁職貢図について》,《東方學》第26輯,1963年;王素《梁元帝〈職貢圖〉新探》,《文物》1992年第2期;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39—85頁;趙燦鵬《南朝梁元帝〈職貢圖〉題記佚文的新發現》,《文史》2011年第1輯;王素《梁元帝〈職貢圖〉“龜茲國使”題記疏證》,《龜茲學研究》第5輯,2012年3月。
[2] 認為《隋書·西域傳》本于裴矩《西域圖記》的觀點可參見[日]白鳥庫吉《大秦國及び拂菻國について》,《白鳥庫吉全集·西域史研究》下冊,東京:巖波書店,1971年,第125—203頁;[日]嶋崎昌《隋書高昌伝解説》,《隋唐時代の東トゥルキスタ─ン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77年,第311—340頁。余太山認為《西域圖記》以交通路線排列諸國,而《隋書·西域傳》不然,且《隋書》所記國家遠少于《西域圖記序》所稱“四十四國”,因此《隋書·西域傳》不出于裴矩《西域圖記》。見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下冊,第554—570頁。但《西域圖記》國家恐怕并非以交通路線排列(詳見下文注釋),《隋書》在改編過程中也可能刪減國家數量。而嶋崎昌等指出《隋書·西域傳》“高昌國”下某條與《史記正義》及《太平寰宇記》所引《西域圖記》佚文幾同;另外,李錦繡找到戴表元《剡源文集》對《唐畫西域圖記》的描述及鮮于樞《困學齋雜錄》對同畫題記的轉錄,皆可與《隋書·西域傳》印證,這一發現大大支持了《隋書·西域傳》來自《西域圖記》的觀點。參見李錦繡《〈西域圖記〉考》,《歐亞學刊》國際版第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359—374頁。
[3] 《藝文類聚》卷五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96—997頁。
[4] 《隋書》卷六七《裴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579頁。
[5] 歷代著錄的《職貢圖》及今存殘卷都是以諸國人物圖像配合題記,而不再像兩《漢書》那樣以交通路線為線索。不過,《西域圖記序》敘述了西域的地理與交通,有學者據此認為《西域圖記》也以交通路線為線索。參見李錦繡《試論〈西域圖記〉的編纂原則和主要內容》,收入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主編《國學的傳承與創新:馮其庸先生從事教學與科研六十周年慶賀學術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23—1233頁。但《西域圖記序》敘述西域的三道交通,很可能是對應“別造地圖”這一做法,序言沒有暗示這部分敘述與《西域圖記》正文編纂方式有關。而《隋書·西域傳》也沒有按照交通線路排序。由此,應更傾向認為《西域圖記》的敘述結構與同時期其他同類文獻一致。
[6] 參見本節前注。
[7] 參見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61—87頁。
[8] 《漢書》卷六一《張騫傳》,第2689頁;(東晉)袁宏《后漢紀》卷一五《殤帝紀》,第301頁;《三國志》卷三○《魏書·東夷傳》,第8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