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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黃易與金石學研究

第一節
黃易對乾嘉金石學的貢獻

朱劍心在《金石學》一書中說:“金石文字,考古之重要資料也。金石之學,我國過去考古學之核心也。”金石學的作用有三:“考訂,統經史小學而言;文章,重其原始體制;藝術,兼賅書畫雕刻。”[1]金石學肇始在漢,至宋達到極盛,元、明中衰,入清之后,海內漸定,群治樸學,考據學空前發達,講求證據,金石學隨之興盛也就是必然了。

有清一代,不僅金石學著作汗牛充棟,金石學家也不勝枚舉,據陸和九統計,清代知名金石學家多達424人。[2]清初有顧炎武、朱彝尊、黃宗羲等學者碩儒,至乾嘉時期更盛,如錢大昕、武億、翁方綱、黃易、孫星衍、阮元、王昶等人都是其中翹楚。雖然他們各自側重的研究方面不同,但正是這樣一批金石學家,將這門學問加以細化,逐漸建構成清代金石學的龐大殿宇。黃易正是其中重要的人物之一,李玉棻將其與“嘉定錢(大昕)、大興翁(方綱)、陽湖孫(星衍)、青浦王(昶)”并列為“金石五家”。[3]有關他在乾嘉時期的金石學貢獻,本文將從鑒藏、搜訪、保護、著述、交流五個方面來論述。

一、鑒藏

在清代金石學家中,黃易是以收藏豐富與善于鑒賞而著名的。受其父黃樹穀金石收藏淵源的影響,黃易的鑒別能力自然出眾。黃樹穀性嗜古,雖然家資不豐,但酷好金石文字,即使幕游天下,顛沛流離,所到之處仍不忘搜訪金石,在游歷經過陜西扶風時,他勤訪石刻,纂成《扶風縣石刻記》。[4]曾藏有唐天寶造像銅牌(圖1),親為考釋題跋:

圖1 黃樹穀藏天寶造像題名 《金石契》

甲寅秋,予得一造佛題名小銅牌,大可二寸,寬八九分許,額以雙龍蟠其上,負重在其下,僅鑄前半身而中刻小字如半粟。其文曰:“大唐天寶五載五月廿日,上為皇帝,下為一切蒼生,又為七代先亡,今為現存父母,敬造阿彌陀像一鋪。佛弟子張處萬一心供養。”碑背有鼻鈕,大略造佛既成而系此碑于佛坐間者。不知何時□□及予也。虛舟吏部令嗣孟堅雅愛之,欲豪奪,不可。[5]

金石碑版也在搜羅之列,黃樹穀常就所得,與丁敬、王澍等至交切磋討論,黃易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跋家藏《麻姑仙壇記》拓本(圖2)云:

圖2 黃易跋家藏《麻姑仙壇記》拓本

丁龍泓先生與先子捫碑論古,晨夕過從。先生之手跡宜乎不少,然寒家五十年來書卷零落,惟此巋然尚在耳。拓本固可寶,而先生詞翰尤不易得。重加裝池,永為枕秘。[6]

此外據《小蓬萊閣金石目》“金目”所記,黃易所藏吉金器物拓本中至少十余件為黃樹穀原藏,有的還存有黃樹穀手書釋文。黃樹穀又藏有《孝慈堂印譜》(圖3),并親為題跋。翁方綱還在為羅聘所藏《黃松石各體書集古硯銘卷》的題跋中提到:

右錢塘黃松石書集古硯銘,凡十有一,自周、漢迄于元、明,而古文、篆、隸、正、行、草、章備焉……予不及見松石,而得交其令嗣小松,以小松之精考金石,即松石可知也。[7]

正是在這種家學淵源的影響之下,黃易對于金石碑拓的收藏非常狂熱,每遇古拓秘本,“眸色炯溢顴頰間”,甚至“解衣付質庫易之,自謂千駟萬乘無以尚也”。他收藏的金石碑版數量冠絕一時,鑒賞力超出尋常金石學家,是以“四方嗜古之士所得奇文古刻無不就正于君。”[8]錢大昕曾說“海內研精金石文字與余先后訂交者蓋廿余家,而嗜之篤而鑒之精,則首推錢唐黃君秋盦。”[9]

黃易藏品的種類非常豐富,除了碑拓以外,“又多蓄漢印、諸吉金雜器物款識,摩挲終日不去手”,此外書畫、古磚、古硯均在黃易的搜羅之列。關于古器物的研究,黃易曾撰有《豐潤古鼎考》,此外自拓所藏古泉及古鏡、古硯,集為《泉文》四冊及《鏡銘》《硯銘》[10]。藏品實際數目,今天已經難以統計。阮元記載黃易“收金石刻至三千余種,多宋拓舊本。鐘鼎彝器錢鏡之屬不下數百。余每過任城,必留連竟日不忍去”[11]。黃易在嘉慶元年(1796)赴嵩山、洛陽一帶訪碑,三十余天就“拓碑四百余,得舊拓本四十幅”[12],其收藏總量,可以想象是非常驚人的。黃易曾纂有《小蓬萊閣金石目》,實為黃易收藏金石碑版的目錄底本,記錄品目數千種。

藏品之中最為珍貴的,大多刻入《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如《唐拓漢武梁祠畫像》《熹平石經殘字》等。其中尤以《唐拓漢武梁祠畫像》(圖4)著名,黃易不僅得到了相傳為最古的“唐拓本”,更于山東直接訪得原石。武梁祠畫像刻于建和元年(公元147年)至靈帝時期,最早著錄于北宋趙明誠的《金石錄》,南宋洪適在《隸釋》《隸續》中又分別著錄了部分文字和圖像。原石在山東濟寧嘉祥縣紫云山,宋以后祠石傾塌,沒入地下。黃易發現的武梁祠畫像對于研究古代經學和歷史具有極大的史料價值,引起學術界極大的興趣,當時金石學家和經史學者紛紛對此加以論述。

圖3 黃樹穀原藏《孝慈堂印譜》并題跋 韓天衡藏

圖4 汪楍寄贈黃易之《唐拓武梁祠畫像冊》故宮博物院藏

《唐拓武梁祠畫像》的收藏者,最早可上溯到明代武進人唐順之,后經朱彝尊、馬曰璐、汪楍遞藏。黃易卒后輾轉流傳至何紹基手,于道光后遭火患,后為李汝謙所得并重新裝裱,遍邀當時名公如樊增祥、鄭孝胥、易順鼎、繆荃孫、勞乃宣、羅振玉等題跋,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近代學者對“唐拓”的定性聚訟不已,如鄭文焯認為非“唐拓”而可能是“宋拓”[13],容庚認為是明拓,最終經馬子云等專家據紙墨特點定為宋拓本。[14]筆者認為,其實至少在嘉慶六年(1801)二月二十四日,翁方綱已經知道此本并非“唐拓”而為宋拓,在阮元影刻宋代王厚之《鐘鼎款識》中,一道刻入了翁方綱的一段題跋:

此冊嘗與宋拓武梁祠冊同在馬衎齋處……今武梁祠冊歸黃秋盦。[15]

同書還影刻有嘉慶六年五月六日黃易的觀跋,由此可以完全確定,至少在嘉慶六年五月,黃易也已經非常清楚這本拓本并非是“唐拓”(圖5)。以往的研究者多斤斤計較于翁、黃對此拓本年代的誤斷,現在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黃易收集金石碑拓的方法十分可觀,據筆者研究發現,黃易以其家世背景、游幕、仕宦的經歷,建立了龐大的地緣和人緣上的收藏網絡,其觸角延伸非常之廣,對其搜訪碑拓帶來極大的便利。在家鄉杭州,先有趙魏、奚岡等朋友,后有何夢華、陳豫鍾、陳鴻壽等同道。黃易曾經把銀兩存放于杭州奚岡處,這筆銀兩的用途之一,就是購買藏品,而作為江浙著名畫家的奚岡無疑有很大的機會接觸到來自各方的金石藏品。在京城,黃易以其豐富的收藏,引起了翁方綱、朱筠、張壎等鑒藏家和學者的關注,這些藏品對于他們來說,是其研經論史、擴大學術成果的重要資源。憑借他們的賞識,黃易則得到更大的社會影響力和人脈關系網。黃易在濟寧時,他以濟寧為中心進行碑刻搜訪,又通過其交游廣泛地獲取藏品。如由嚴長明作緣,購歸《王稚子闕》,由朱文藻、江藩作緣,購得馬氏后人所藏《漢故圉令趙君之碑宋拓翦褾本》等善本碑帖。此外,翁方綱典試江南,在江南所得《梁故散騎常侍司空安成康王之碑》《梁故侍中司徒驃騎將軍始興忠武王碑》等拓本也寄贈黃易;在浙江有陳豫鍾自武康惠寄古磚文拓片;趙魏赴粵以南方碑拓贈黃易;甚至遠在塞外的黃庭也是黃易得碑的來源,他曾為黃易訪得塞外巴里坤的《裴岑紀功碑》原石拓本。當然,這里也包括收藏家和學者們的互相交換和鑒賞的情況,如嵩洛訪碑歸來,黃易拓碑四百余,以副本分贈李東琪、李克正、劉鏡古等人。又將手拓《嵩山三闕》(太室、少室、開母)全幅(高八尺,寬五丈許)寄至翁方綱齋中,翁懸于嵩陽真跡之齋,與諸友同觀作歌。

圖5 翁方綱跋王厚之《鐘鼎款識》所及《武梁祠冊》為宋拓語

除了購買拓本、親自拓存、朋友贈送、金石交換以外,黃易還以自己的書畫篆刻作品換取藏品。如黃易為湖南巡撫陸朗夫墓志篆額,其子贈以“大泉五十范”作為潤筆。又曾在為何元錫所刻印章的邊款上說:“年來少作印,有惠以銘心逸品,則欣然奏刀。夢華居士許我南田便面,可謂投其所好。揮汗作此,不自知其苦也。”[16]由此來看,在書畫篆刻上享有盛名的黃易,已經把自己的作品,作為金石置換和增進同好交往的資源。[17]

黃易的碑拓收藏非常注重版本優劣,對拓本(片)的形式也十分講究。黃易藏有《漢故圉令趙君之碑》剪褾本,此碑原石已毀,張燕昌又寄贈黃易宋拓未剪本,黃易欣然題跋:

整本雖墨重漫漶,而四周尚留余紙,得碑之全體比褾本多。“除新”二字、“詩能散暢事司穆其戍所”等字顯然可見。褾本紙墨俱善,“能散”上“而”字尚存其半,整本“而”字盡泐,則褾本似在整本之前。然皆世間壞寶也。易所收漢刻,今時碑石尚存者,皆拓兩本: 一整幅,一褾冊。無石者一本且難遘,安能兼有?茲碑居然兩本,壁懸幾展,古香襲人,誠可樂也。[18]

二、搜訪

訪碑,是金石學者親身實踐,參與到石刻發現或者原碑考察的過程,它比在書齋中觀賞拓本更加具有直觀性,可以更全面地考察石刻的情況。我們可以把“訪碑”活動理解為兩種不同的體現:一種是創獲性的發現,比如某石刻早已湮沒無聞,被再度發現;另一種是親履石刻所在之地進行考察或者是剔拓原碑。一些珍貴稀罕的碑刻,往往湮沒于人跡罕至之處,搜訪石刻,便成為一種獨特的帶有考古性質的發現、考察活動。在宋代,這種風尚已經在某些好古學者如歐陽修、趙明誠中間形成。明代有都穆、楊慎、趙崡等學者,清初有顧炎武、朱彝尊、鄭簠、傅山等人,都進行過訪碑。他們訪碑的目的,或是借訪碑所獲得的史料進行經史考訂,或是尋求書法上的借鑒。[19]

王念孫曾說:“秋盦司馬醉心金石,凡蠟屐所經,斷碣殘碑,無不畢出。訪剔之勤,橅榻之精,實前人所未及。”[20]黃易在濟寧任上,為治理河防,遍查運河兩岸縣志和水系圖,親自勘查運河西岸河防狀況及河道疏浚情況,深入研究黃泛區河道排水泄洪與運河的關系和綜合治理的方案。黃易的訪碑活動實際上和其所進行的水利河防工作密切相關,因為他必須深入研究當地地理環境及水利沿革、歷史人文等情況。對地理的關注和專業的知識對其訪碑工作非常有幫助。

黃易的訪碑活動起源于何時已無法確考。1774年黃易于元氏縣中訪得《漢祀三公山碑》,謀于縣令王治岐移置縣城龍化寺,這可能是黃易訪碑的首次重大成績,他為自己刻“小松所得金石”印以紀其事,此印每每鈐于其珍賞的碑拓上(圖6)。同年黃易讀邢侗所撰縣志,按志索碑,于直隸南宮縣城內尼寺訪拓《大隋南宮令宋君象碑》。1775年在直隸靈壽縣祁林院訪拓《大齊趙郡王□□□之碑》(高叡碑)。1780年于山東肥城縣孝堂山訪得《孝堂山石室畫像題字》。1784年,黃易與金鄉縣令馬于荃剔朱長舒石室畫像及題字。同年遵翁方綱囑托,黃易親至《魯峻碑》手拓碑陰。1786年,黃易查閱《嘉祥縣志》時,發現記載紫云山有漢太子墓,久沒土中,親至其地勘察,發現原來是武氏祠堂,因為黃河泛濫淤積沒入土中。由此訪得漢建和元年《敦煌長史武君之碑》、武氏石闕銘。同年冬,又訪得武氏祠闕畫像及題字甚多。又于衛輝府署輿人小室中意外訪獲《齊太公呂望表》上段,1791年又巧得下段,合為全石后移置府署衙神廟。1792年,于濟寧晉陽山石佛足旁訪得《□以遵妻殷蔡造象銘》,于濟寧兩城山田旁訪得《漢朱君長三字刻石》,后移置州學明倫堂。是年十月十九日,乃黃易五十壽辰,戚友咸集,黃易避喧泗河,遣工拓碑,于山東曲阜縣東關外廟壁間訪得《熹平二年殘碑》,同志者聞之共來作賀,碑后為阮元移置于孔廟同文門下。

圖6 “小松所得金石”印并邊款

圖7 《嵩洛訪碑日記》鈔本

圖8 黃易繪《岱麓訪碑圖》之《開元摩崖碑》故宮博物院藏

黃易還有兩次大型的訪碑活動。第一次,嘉慶元年(1796)九月初六日至十月初十日,黃易攜拓工二人,赴嵩洛訪碑,作《嵩洛訪碑日記》(圖7)。此次途經蘭陽、祥符、鄭州、滎陽、汜水、鞏縣、偃師、登封、義井鋪、洛陽、龍門、孟津、懷慶、清化、獲嘉、新鄉、衛輝、滑縣,又自東明、曹州、巨野、嘉祥返回濟寧。黃易總結此次行程時云:“嵩洛多古刻,每遣工拓致,未得善本。嘗思親歷其間,剔石捫苔,盡力求之。嘉慶改元之秋,攜拓工二人,自蘭陽渡河,驅車徑往,輪蹄小住,輒問貞珉,得即捶摹,篝燈展勘,不減與古賢晤對也。”第二次,嘉慶二年(1797)正月,黃易攜女婿李大峻訪岱,道經鄒縣、曲阜、大汶口,二月至泰山,登頂遍拓諸碑并記有訪碑日記,又自泰安、張夏、歷城、長清歸,并作“岱麓訪碑圖”冊(圖8)。

從兩次訪碑的日記來看,他的訪碑活動有專業拓工協同,得到地方官員和金石同好的幫助,所到之處基本做到了徹底的訪求,其中包括向當地的拓工調查碑刻狀況。有時候這種搜訪的細致性達到令人驚嘆的地步,在嵩山中岳廟前一對石人處,黃易竟然親驗東側石人的冠頂,發現刻有一個“馬”字(圖9),云其“深刻極古,真漢人八分”[21]。此拓的副本,黃易曾分贈多人,其中贈給張廷濟者,甚至被摹勒于硯上,傳為佳話(圖10)。

圖9 黃易訪得嵩山石人冠頂“馬”字拓本 故宮博物院藏

圖10 張廷濟摹石人冠頂“馬”字硯拓片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

此外,在乾隆六十年(1795)九十月間,黃易因母喪回杭營葬,暇時在杭州進行了一次訪碑活動。回程途中,又在蘇州、無錫、常熟、淮安等地稍作停留,訪古探友。由于正在守孝期間,此次尋訪古刻規模不大,且較為低調。

收獲的同時,這種訪碑活動往往也面臨著危險。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序》曾經記述了原野訪碑的艱辛:

比而二十年間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鎮、祠廟伽藍之跡,無不尋求。登危峰,探窈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頹垣,畚朽壤,其可讀者必手自抄錄,得一文為前人所未見者,輒喜而不寐。[22]

黃易的同鄉前輩丁敬為編纂《武林金石錄》,更是親履險地:

當其寒暑風雨之不避,蛇虎肆毒之不畏,饑則餐霞,倦則憩石,辰出酉入,遂遘痎瘧。自言曾經某地,遇鐫鑿隱隱可辨處,鼓勇即之。返則取徑甚微,浮土有聲,左右懸崖絕壁。設一蹉跌,下臨無地。偃伏移時,汗流股栗。有樵子導從,迂路始還。蓋瀕于危者屢矣,而終不悔也。[23]

這種危險遭遇黃易也一樣遇到。1775年,黃易在直隸靈壽縣祁林院訪拓北齊天保八年《高叡碑》,該地虎患嚴重。他在拓后心有余悸,自記云:“地僻多虎患,不可復拓。”[24]

三、保護

古代碑刻,由于歷來缺乏系統而持久的保護,損毀相當嚴重,又以體積龐大,難以遷移,尤難保藏。雖然歷史上刻意加以保護者不乏其人,如宋代孫覺之守湖州建墨妙亭,趙抃有藏春軒,其他有如洛陽存古閣、西安碑林等,然而今存完好者只有西安碑林而已。葉昌熾曾說石刻有“七厄”[25],朱劍心則概括為崩溺、遷徙、摧殘、镵毀、妄刻、拓損、偽造、封禁八條。[26]

對于訪獲的石刻,黃易并不據為私有,或居為奇貨,而是進行妥善的保護。其保護方式主要有兩種: 一種是移置到官方機構如學宮、衙廟;另一種是就地采取措施加以保護。如發掘武梁祠后,他就采取了就地重修的保護措施。黃易對于武梁祠的發掘及后續的研究,是具有考古學意義的。[27]他對武梁祠的熱心保護,與他的發現者身份并進行過深入的研究深有關聯,故而具有一種強烈的歷史責任感,正如他在《修武氏祠堂紀略》中所說:“今諸石縱橫原野,牧子樵夫豈知愛惜?不急收護,將不可問。古物因易而出,置之不顧,實負古人,是易之責也。”乾隆五十二年(1787)六月,黃易等人倡議重修武氏祠,并列出詳細的保護計劃。原先的考慮是“《武斑碑》宜與《武榮碑》并立濟學”,但因為石材龐大,移置不便,最終采取就地保護的方法。只將“孔子見老子”畫像一石移置濟寧學宮明倫堂。黃易、李東琪、李克正等人商議后決定“就地創立祠堂,壘石為墻,第取堅固,不求華飾。分石刻四處,置諸壁間,中立《武斑碑》。外繚石垣圍雙闕于內,題門額曰‘武氏祠堂’。隙地樹以嘉木,責土人世守。”由于工程巨大,“非數百金不辦”,黃易倡議金石同好捐資以助其成(圖11、12)。建成之后,作《修武氏祠堂記略》鐫于石上。又邀翁方綱作《重立漢武氏祠石記》,于碑后模仿漢碑之例,列出了捐助者的姓名和錢數。考慮到“地有古碑,官拓易擾”,黃易等人“定價資其利而杜其累”。因為“漢人造石室、石闕后地已淤高”,為了使后人拓取方便,黃易要求“興工時宜平治數尺,俾碑石盡出,不留遺憾”。祠堂建成,“有堂蔽覆,棰拓易施。翠墨流傳,益多從此。人知愛護,可以壽世無窮,豈止二三同志飽嗜好于一時也哉”。[28]

圖11 清末武梁祠 沙畹攝1907年7月

圖12 武梁祠內今貌 朱琪攝2010年10月

在這份捐助名單上,鐫刻了為重建武梁祠而捐款的82人的姓名,其中大半為黃易的金石同好,共募得71萬錢,大約相當于白銀700余兩。其中黃易一人便捐了14萬錢,約占總數的五分之一。葉昌熾在《語石》中說“嘉祥紫云山武梁祠堂漢刻,亦賴孫伯淵之力得庇一廛”[29],其實孫星衍在其中只是捐資了三千錢而已。以出資論,黃易獨捐14萬錢,為其中最多者,又倡導、謀劃其事,是真正的第一功臣。

對于武梁祠畫像的殘石,黃易也十分珍視,不忍毀棄,將一些碎石雕琢為硯(圖13)。他曾經訪得一塊武梁祠畫像殘石,此殘石高四寸廣六寸,中有一小馬畫像,右有八分題字一行曰“此□□金□□”(圖14),后贈阮元雕琢為硯,嵌于文選樓墻壁之中。從今天的觀點看,這對于科學保護武梁祠遺跡存在一定的隨意性與局限性,這一方殘石今日流落何方已不得可知,對后人的研究而言也成為一種遺憾。但小件漢畫殘石本身保存不易,這件事情相較于黃易對于武梁祠所做的工作而言,依然是瑕不掩瑜的。[30]

圖13 武氏祠石柱碎石補刻字硯故宮博物院藏

圖14 武梁祠“此金”殘石畫像拓片,為黃易贈阮元琢為硯

四、著述

黃易的著述有《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小蓬萊閣金石目》、《黃小松先生嵩麓訪碑記》(《嵩洛訪碑日記》)、《岱巖訪古日記》、《秋盦遺稿》、《秦漢魏六朝碑刻輿地考》(小蓬萊剩稿)、《黃小松輯釋吉金拓本》、《豐潤古鼎考》、《武林訪碑錄》等,又輯有《黃氏秦漢印譜》(又名《秦漢銅印》),自輯刻印為《種德堂集印》、《黃小松印存》。今擇其中與金石學相關之重要者略述于下:

圖15 《小蓬萊閣金石文字》道光十四年(1834)石墨軒刊本

《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不分卷),正式成書于嘉慶五年(1800),后有道光十四年(1834)石墨軒刊本(圖15)。據翁方綱題詞,此書為“錢唐黃秋盦小蓬萊閣所藏金石,就其罕傳者雙鉤鋟木以共同好”。收錄石經殘碑、魏君碑、朱君碑、靈臺碑、譙君碑、王稚子闕、范式碑、三公山碑、武梁祠像唐拓本、趙君碑等善本碑帖。根據原碑拓本雙鉤摹刻并錄釋文,后附各家重要題跋,融合了石刻著錄“摹圖”“錄文”“跋尾”三種方式為一體。此書價值在于將碑帖中的珍秘善本公諸于世,以利金石同好欣賞研究,在當時可謂一大善舉。

然而,有學者認為黃易刻意忽略對于武梁祠“畫像”的傳播與研究。巫鴻在《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一書中論述:“盡管有清一代金石學家都贊美武氏祠石刻畫像,視其為無價之寶,但這些畫像石在出土后的幾十年間卻從未被出版印行過。反之,這期間卻有超過十位重量級的學者在其金石著作中,以文字的形式詳細描述和評說武氏祠畫像石。他們記錄下每石的形狀,以及上面所刻的建筑、樹、動物和鳥。對他們來說,描述畫像遠比復制它們來得重要。因為只有在文字的層次上,這些畫像石才能與寫在紙上的儒家經典相聯系和對應……就連黃易本人也從未刊行拓自其發掘的武氏祠石刻的拓片,而是印行了他收藏的所謂‘唐拓’,盡管這份拓本只包含很小一部分武梁祠畫像。”[31]

事實上,因為局限于雕版印刷的成本和技術,在古代中國出版一部著作是需要付出相當的資金,才能雇用刻工雕版付梓,而“圖錄”性質的刻板要求則更高。黃易的摯友翁方綱在給黃易信中說到自己著有《金陵訪碑略記》五卷,卻無力付剞劂。[32]即使是官至大學士的翁方綱,刻書尚且如此困難,對于身份與地位不如翁方綱的黃易來說,恐怕更是難上加難。此外,《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的纂輯理念主要是將傳世古碑帖中的善本秘本以盡可能還原的方式公諸同好研究鑒賞。事實是,黃易在當時已經盡可能地運用自己在山東的地緣優勢,精拓這批新出土的畫像石,廣泛地寄贈給當時的學者,供他們鑒賞和研究。就現今可知的記載,在1794年至1795年間,黃易貽王昶漢刻畫像二十余種。此外,翁方綱、畢沅、錢坫、汪楍等人都曾獲贈黃易的新拓本。據周佩珠介紹,北京故宮博物院還有黃易拓贈徐星伯的三巨卷。黃易還寄贈給錢大昕及其女婿瞿中溶,在瞿中溶的《漢武梁祠畫像考序》中,清楚地記載了這樣一段文字:

乾隆中,予友杭州黃小松郡丞易官山左,癖愛金石,乃親至其地搜訪蹤跡,一一出諸土中。重為建立并募善手精拓以貽同好。較洪氏所見雖又有殘闕,而別得一石,有顏淑獨處等十榜所題百余字及畫像,則又洪氏所未見而為小松創獲者也……翁覃溪閣學、畢秋帆尚書先后以此刻載之《兩漢金石記》及《山左金石志》,皆愛其文字而錄,之于畫像多忽,未為深考。王蘭泉司寇又以其圖縮刻《金石萃編》中。[33]

這些史料可以充分地證明,包括黃易在內的學者并非忽略對于武梁祠“畫像”的復制、傳播和研究,只是限于當時的出版條件和著作的體例,他們大多只能采用文字描述這種方式來記錄史料。

《黃氏秦漢印譜》(又名《秦漢銅印》)一冊,《中國印學年表》記成書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黃易約在乾隆六十年(1795)為王轂作《題王蓮湖漢銅印譜》,記載了濟寧吳好禮世德堂所藏印章散失,黃易初得十余方,后鄭魯門“自金鄉持來六巨櫝,為印五百四十。又小匣為印二十有七,吳氏物居多。易力薄,留小匣。趣王刺史蓮湖購六櫝官印”[34]。此譜部分為黃氏舊藏,而大部分為吳好禮舊物。全譜存官印94方,私印282方,合計為376印。[35]

《小蓬萊閣金石目》(稿本,不分卷),共計八冊,今藏南京圖書館。其中朱方格本二冊(圖16),烏絲欄本六冊(圖17)。前者金石兼錄,止于唐代,后者僅錄石刻,但下限迄于元代,且烏絲欄本較朱方格本記述為詳,似分別為稿本與清稿本。[36]初稿約纂成于嘉慶元年(1796)。稿本歷經江鳳彝、魏錫曾、丁丙等人收藏,首頁鈐有黃易親刻“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朱文印章。此書實際為黃易金石收藏的目錄底本,大致以朝代劃分,分為三代石刻、秦石刻、漢石刻、魏石刻、吳石刻、晉石刻、前秦石刻、后燕石刻、梁石刻、后魏石刻、北齊石刻、后周石刻、隋石刻、唐石刻、宋石刻、遼石刻、金石刻、元石刻,又附仿古石刻于后。碑目體例大致為先列碑名、書體,次列地點等相關信息和藏本由來,如是親自所訪則記錄訪碑時間地點,同好贈送也記錄在冊,有的碑刻還會加以簡單的鑒定斷語,如某些碑刻為偽造或贗鼎,亦加以注明,對于考察黃易的金石收藏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石目”之外,尚有“金目”一冊藏于國家圖書館,共計六十一葉,封面題“黃小松司馬藏三代至宋元金石目”,下鈐“小松所得金石”白文方印,并有同治丙寅(1866)沈樹鏞、1928年劉之泗跋。此冊分列三代金文、漢金文、魏金文、晉金文、北魏金文、北齊金文、隋金文、唐金文、后唐金文、后晉金文、后周金文、吳越金文、后吳金文、南漢金文、南唐金文、宋金文、金金文、元金文,著錄體例與石刻目略同。此冊為清稿本,與前述八冊中的清稿本系列為同一體系。

圖16 《小蓬萊閣金石目》朱方格稿本 南京圖書館藏

圖17 《黃易小蓬萊閣金石目》烏絲欄本 南京圖書館藏

《秦漢魏六朝碑刻輿地考》(小蓬萊剩稿),不分卷,清刻本。此書實際上是《小蓬萊閣金石目》的一部分,共收錄碑刻220種。采用分代著錄的方法,依次記錄碑名、書體、年代、原石所在、注釋。雖然題名為《秦漢魏六朝碑刻輿地考》,實際亦混入了隋、宋石刻,可見審核并不精當,應當系后人付刻。

除以上著作之外,我們還不應忽略黃易的“訪碑日記”和“訪碑圖冊”。黃易的訪碑日記是作者親自搜訪碑刻的忠實記錄。兩種日記當中以《嵩洛訪碑日記》最為詳細,每天所經過的地點、沿途看到的風土人情、欣賞到的景色、所訪拓的碑刻情況以及當時的交游情況都有忠實的記錄。[37]今天所見到的《岱巖訪古日記》一般是吳隱整理的排印本,記錄較為簡略,少了對沿路風土人情的記錄。從黃易的日記原稿來看,這些記錄十分潦草,有相當多的涂改和省略,說明這種記錄是即時進行的,并非日后進行的補記。在原稿的后面又多記錄書帳,這些在吳隱的排印本中被略去,而且文字也有所變動。

阮元評價黃易的訪碑圖冊云:“小松嘗自作得碑二十四圖及嵩洛、泰岱訪碑圖,以秀逸之筆,傳邃古之情,得未曾有。”[38]葉昌熾論云:“野寺尋碑,荒崖捫壁,既睹名跡,又踐勝游,此宗少文、趙德甫不能兼得也。前人往往繪圖記事,以留鴻爪……小松本工山水,親為點染,超入神品。”[39]這些圖畫是和其“訪碑日志”相配合的,既有“嵩洛訪碑圖”,就有“嵩洛訪碑日記”,既有“岱麓訪碑圖”,也就有“岱巖訪古日記”。其創作過程應該是隨時隨地勾摹草圖粉本,然后創作,這種記錄基本是寫實的,同時帶有一種考古筆記的性質。畫上的說明性文字,是以后根據日記整理所題。近年面世的《嵩洛訪碑日記暨丙辰隨錄手稿》(圖18),即為明證。白謙慎曾經考察過中國古代“讀碑圖”的創作范式,如傳為李成的《讀碑窠石圖》、鄭法士和韋偃和清初張風的《讀碑圖》等,這些創作并非是畫家親自進行的活動。[40]然而身兼金石家和畫家身份的黃易,將自己的親身訪碑實踐融入寫實性的訪碑畫作當中,確實是一種全新的創作模式。圖成以后,作者以之廣征題跋,加入同時其他名人學者的詩文創作,訪碑者與觀賞者這項共同的風雅工作,其實也是在傳播宣揚其訪碑的經歷,增強其影響力。

圖18 《嵩洛訪碑日記暨丙辰隨錄手稿》

五、傳播與交流

黃易在乾嘉時期的金石學領域享有極高的聲譽,細究其原因,有兩點尤其值得我們注意。

首先,黃易的身份是政府官員,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他可以憑借官場以及學術界的人際網絡來進行金石碑拓的收藏和研究,這是普通的金石收藏家所無法企及的。黃易的官場活動網絡是很龐大的,他與清宗室弘旿、乾隆十一子永瑆、和珅的弟弟和琳、兩江總督尹繼善的兩個兒子慶霖、慶桂十分交好,在山東與伊阿江、李亨特、王秉韜,在京城時與翁方綱、紀昀、朱筠、張壎等交往密切。在黃易赴嵩洛訪碑時,當地畢沅幕府中的王復等在接待、住宿上予以足夠的方便,棰拓的自由度也很大,甚至可以通過官方網絡來募求拓工。[41]

其次,清代學人幕府對于當時的學術建設具有卓著的貢獻,而黃易與乾嘉時期朱筠、畢沅、阮元三大學人幕府均有極為密切的聯系。這種聯系使黃易結識了大批社會名流和學者,建立起自己的關系網,同時開闊了眼界,擴大了自身的發展環境。1777年黃易進京,是他開闊交游的重大轉折點,在這里,他與翁方綱建立了非常密切的聯系。而翁方綱是朱筠的好友,因此與朱筠的交往也是黃易來京最大的收獲之一。黃易曾與朱筠同訪漢印于京師,正是這次黃易獲得了《漢石經殘碑》拓本,作為見證者的朱筠不無羨意地為之題跋(圖19)。

圖19 《宋拓漢石經殘字冊》朱筠等人題跋 故宮博物院藏

朱筠(1729—1781)字竹君,號笥河,直隸大興人。乾隆十九年進士,歷任武英殿編修、會試同考官、順天鄉試同考官、福建鄉試主考官、安徽學政、福建學政,被目為“乾嘉樸學家的領袖”[42]。乾隆三十八年,奏請開四庫館,后即于四庫館供職。江藩在《漢學師承記》中稱其學“地負海涵,淵停岳峙”,在士人中享有崇高威望,“一時名士皆從之游,學者以不得列門墻為憾”[43]。其幕府特征是大力提倡漢學,成為漢學家產生和聚集的場所,對漢學發展起了巨大推動作用。朱筠幕府中有章學誠、邵晉涵、王念孫、汪中、洪亮吉、黃景仁、武億、錢坫等,其中大多與黃易有所交往。此外,翁方綱入室弟子謝啟昆與黃易也有交往,謝啟昆幕府也是有一定影響的學人幕府,錢大昕之弟錢大昭即曾入其幕。黃易廣博的金石收藏,在這些漢學家中間非常具有吸引力。例如嘉慶四年(1799)冬,曾在朱筠幕府中的著名學者王念孫視漕泲上,與黃易會晤并為“嵩洛訪碑圖”題跋,曾就《開母石闕》與之探討:

啟母石闕,好古家久殫精力矣,今秋盦多考出二十余字,又補正褚氏誤闕二圖,沙塵千余載忽焉顯豁,誠為一快。余亦校正數字,惜篋中書籍無多,又匆匆北還,未及細與商榷,他日得暇脫稿,當郵以就正也。

畢沅(1730—1797)字纕蘅,號秋帆,江蘇鎮洋人。乾隆二十五年進士,殿試第二,乾隆因其文極精彩,特擢為狀元。歷任甘肅道臺、陜西布政使、陜西巡撫、河南巡撫、湖廣總督等職。他是清代著名的學者官員,經史、小學、金石、地理無所不通。其幕府分為陜西、河南、湖北三個時期,幕中多為嗜古之士,著名的有嚴長明、程晉芳、錢坫、孫星衍、王復、洪亮吉、黃景仁、武億、凌廷堪、邵晉涵、章學誠、方正澍、江聲、梁玉繩、汪中、鄧石如、史善長等。乾隆五十年(1785)夏,由嚴長明作緣,黃易購歸《王稚子闕》。同年七月,畢沅、孫星衍、嚴長明、洪亮吉、王復于大梁節署同觀黃易所藏《范式碑》并題跋。乾隆五十一年(1786),畢沅在為黃易《漢石經殘碑》題跋中道:“小松家藏金石甚富,每獲宋拓本必索余題跋并以屬幕中好古之士翰墨之緣,亦一時之盛也。”黃易在赴嵩洛訪碑時,得到曾經在畢沅幕中的王復、武億等舊友的幫助。畢沅幕府尤其重視金石文獻的搜訪和研究,纂有《關中金石記》《中州金石記》。乾隆五十九年(1794),畢沅巡視山東,阮元倡議編纂《山左金石志》,畢沅因年邁加之政務繁忙,商定體例后將編書之責托付給阮元。書成之后,為表達對畢沅的尊敬,此書仍署畢沅、阮元同纂。黃易曾得畢沅所贈《曶鼎》拓片并記錄器形、自書釋文(圖20),拓片題首中恭敬地稱畢沅“畢師秋帆”。[44]

圖20 黃易藏《曶鼎》畢沅家拓本童衍方藏

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蕓臺。儀征人。乾隆五十一年進士。歷官乾、嘉、道三朝,歷任山東、浙江學政,浙江、河南、江西巡撫,漕運、湖廣、兩廣、云貴總督,歷兵部、禮部、戶部、工部侍郎,拜體仁閣大學士。阮元學識淵博,經史、小學、算術、輿地、金石、校勘均極精通。一生著述宏豐,又主持修纂了《經籍籑詁》《十三經注疏》《皇清經解》等大型總結性漢學典籍。阮元幕府有幕賓一百二十余人,幾乎匯聚了乾嘉至道光初年朝野中一流的漢學家和詩文作家,其中有段玉裁、焦循、顧廣圻、江藩、臧庸、李銳、嚴杰等著名學者,又有趙魏、朱為弼、孫星衍、武億、朱文藻、何元錫、段松苓等潛心金石學整理研究之人,此外,陳鴻壽、陳豫鍾等黃易舊友也曾協助過阮元。其主持修纂的金石學著作有《山左金石志》《兩浙金石志》《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等。阮元每過任城,必于黃易署齋中觀摩其收藏,“留連竟日不忍去”。乾隆五十八年(1793)春,黃易招朱文藻游山左,阮元、孫星衍皆蒞任青齊,各傾篋商考,且命工匠廣拓摩厓穹碑。這年冬天,阮元在曲阜,適逢黃易的訪碑人以見漢隸殘石(即黃易避壽所獲《熹平二年殘碑》,圖21)來告,阮元“亟命掘土出之,舁至試院,手剔其文,乃熹平二年刻也……為移置孔廟同文門之側”[45]。嘉慶二年(1797),黃易赴岱巖訪碑,得到了剛剛在山左形成的孫星衍幕府的幫助。[46]同年阮元、畢沅編纂的《山左金石志》由小瑯嬛仙館梓行,此書引用了黃易等人的先期著錄成果,阮元曾云:“兗濟之間,黃小松司馬搜輯已先賅備。”嘉慶九年(1804),阮元刻成《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一書,也利用了黃易的部分收藏,如“漢宜子孫鐸”、“晉永昌椎”等。[47]

圖21 黃易避壽所得《熹平二年殘碑》 清拓本 故宮博物院藏

由于受地域的限制,黃易與當時金石同好所采取的交流方式是以書信往來為主。梁啟超曾論及清代學者學術交流多用函札:

后輩之謁先輩,率以問學書為贄。有著述者則媵以著述。先輩視其可教者,必報書,釋其疑滯而獎進之。平輩亦然,每得一義,輒馳書其共學之友相商榷,答者未嘗不盡其詞。凡著一書成,必經摯友數輩嚴勘得失,乃以問世,而其勘也皆以函札。此類函札,皆精心結撰,其實即著述也。此種風氣,他時代亦間有之,而清為獨盛。[48]

今天尚存有大量黃易與當時學者金石學探討的書札,如翁方綱、武億、吳錫麒、趙魏、沈啟震、余集等。其中黃易與翁方綱本不相識,正是通過信札,結交了這位“金石至友”。兩人之間有大量的書信往還,內容幾乎全部是有關金石收藏和探討的。如乾隆四十九年(1784)秋,翁方綱函囑黃易親至《魯峻碑》手拓碑陰,黃易踐諾,翁方綱作《魯峻碑陰歌報黃秋盦作》,中有“武林黃九官濟州,眼照萬古腸為熱。諾我此段煩急足,三度緘來冒風雪。今秋始得手量石”句。[49]

再如武億致黃易信札中,也記有黃易以玉版連紙一束寄去托其拓河南碑刻,并以《修武氏祠堂記略》一文就正之事,武億對一些文字的細節處提出了建議。在另一封信中,武億提到,由于自己沒有讀過宋代洪適的《隸釋》,黃易便將此書相借,武億讀后,對《隸釋》的記載提出一些看法并與黃易商討。[50]另黃易在自題中岳廟“馬”字拓本(風雨樓舊藏)時云:“中岳廟前石人,武虛谷疑其有字。易親觀仆輩細拓,只于石人頂上得此一字。亟馳書相告,而《金石志》已刻成。”生動記述了二人學術交流之一例。

有的信札中,還留存了金石學家收集和置換金石碑拓的細節性史料,如與趙魏的通信中顯示出黃易與趙魏在購買碑拓上還有經濟往來。趙魏曾以趙孟頫《道德經》《蒼蠅賦》托售,黃易在回信中說《道德經》“歲底再無人要,弟當寄還”云云,又提到有銀存奚岡處,托趙魏購碑帖可從奚岡處支取。嘉慶五年(1800)趙魏自粵還,黃易致信乞分惠粵中碑拓:“吾兄在粵中得拓本乞分惠。粵碑弟與鐵橋甚少也。”

六、余論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中評論:

金石學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學也。自顧炎武著《金石文字記》,實為斯學濫觴……顧、錢一派專務以金石為考證經史之資料,同時有黃宗羲一派,從此中研究文史義例……別有翁方綱、黃易一派,專講鑒別,則其考證非以助經史矣。[51]

在金石學史上,黃易的家庭背景、知識結構和經歷注定他不是以一個漢學家的身份出現,而是以一個金石資料的搜訪者、發現者、收藏者、整理者以及一個慷慨的提供者出現。雖然他也有考證經史小學的文字留存,但顯然并不以此見長,而是注重碑拓版本優劣的鑒別和書法藝術上的源流考辨。這種偏重于金石考古、鑒定收藏、書法流變的金石學派,與顧炎武、錢大昕等人的訂補經史小學已經有很大的分別。客觀地說,雖然黃易的金石學研究總體還停留在鑒賞與收藏上,但是他并不像某些藏家把自己的藏品秘不示人,而是以一種開放性的姿態,通過廣泛地交流,與乾嘉時期聚攏的一大批金石學同好,共同進行學術研究和探討。

自從乾隆三十八年(1773)朱筠奏請開四庫館,此后稽古之風大行,樸學趨于興盛。黃易的金石學整理和研究,正和此時呈現的學術全盛期的氣象和氛圍息息相關。以黃易、翁方綱等為中心的金石學家互相交流,研究探討,既對傳統的金石學治學方式有著繼承,又摒棄了以往鑒藏家“居奇”“自珍”“秘玩”的心態,呈現出一種慷慨和開放的氣度,此時學者之間的聯系前所未有地被加強,關系也更為融洽。也正是這種收藏家與學者,金石學家與漢學家共同“疑義相析”的學術交流,成就了乾嘉金石學、考據學的極盛。黃易的金石發現與收藏,他的開放與交流的學術心態,在清代學術史上自有其不可磨滅的貢獻。

繼承黃易與翁方綱的金石學鑒賞一派者甚多,如張廷濟、翁樹培等人,此后愈漸趨于瑣細。道咸以后,金石學鑒賞派逐漸位居主流,運用金石史料訂正經史小學的學者后繼乏人。李慈銘在描述當時學術界的風氣指出:

嘉慶以后之為學者,知經之注疏不能遍觀也,于是講《爾雅》,講《說文》。知史之正雜不能遍觀也,于是講金石,講目錄。志已偷矣。道光已下,其風愈下,《爾雅》《說文》不能讀,而講宋版矣,金石目錄不能考,而講古器矣。至于今日,則詆郭璞為不學,許君為蔑古。偶得一模糊之舊槧,亦未嘗讀也,瞥見一誤字,以為足補經注矣。間購一缺折之贗器,亦未嘗辨也,隨摸一刻劃,以為足傲漢儒矣。金石則歐、趙何所說,王、洪何所道,不暇詳也,但取黃小松《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數冊,而惡《金石萃編》之繁重,以為無足觀矣。目錄則晁、陳何所受,焦、黃何所承,不必問也,但取錢遵王《讀書敏求記》一書,而厭《四庫提要》之浩博,以為不勝詰矣。若而人者,便足抗衡公卿,傲睨人物,游談廢務,奔競取名,然已為鐵中之錚錚,庸中之佼佼,可不痛乎![52]

這一狀況,正是漢學式微的表現,清朝后期,社會問題大量暴露出來,內憂外患嚴重,實用之學占據主流,而考據之盛世,自此已不復存矣。

[1] 相關論述請見朱劍心《金石學》,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頁4、13、34。

[2] 陸和九《中國金石學講義》,北京圖書館出版社,頁390。

[3] 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卷三,清光緒刊本。

[4] 收錄于《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冊23。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版。

[5] 張燕昌《金石契》,清乾隆四十三年刊本嘉慶增修本。

[6] 收入《中國國家圖書館碑帖精華》第八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版。

[7] 沈津《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頁454。

[8] 翁方綱《黃秋盦傳》,《復初齋文集》卷十三,清刊本。

[9] 錢大昕《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序》,《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清嘉慶刊本。

[10] 是書有同治年間鮑康題跋,孫殿起《販書偶記》曾著錄。

[11] 阮元《小滄浪筆談》卷二,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12] 黃易《嵩洛訪碑日記》,收入《叢書集成新編》冊52,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

[13] 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鄭文焯批注本),清嘉慶五年刊。鄭批云:“此武進唐氏舊拓。蓋即唐氏在宋時手自精拓本也,后遂傳為唐拓。翁、黃諸賢每好侈言名跡,未考定武進唐氏為誰何,輒究紙、墨色之古,稱為‘唐拓’。小松言宋人拓后久埋土中至今始出,今拓即宋拓也,此語近是。乃必謂宋以前,亦無塙證。余所藏婁壽、譙敏二碑,是宋摹宋拓,覃溪亦題為唐拓本,豈石墨亦有不虞之譽耶?”

[14] 見馬子云《談武梁祠畫象的宋拓與黃易拓本》,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60年00期。

[15] 見王厚之《鐘鼎款識》,嘉慶七年阮元積古齋影刻本。

[16] 黃易刻“夢華館印”邊款。

[17] 黃易在1787年前后曾為武億手鐫名章三方,同時委托其幫助拓取河南登封一帶石刻。

[18] 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清嘉慶五年刊本。

[19] 關于清初及以前的訪碑活動,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薛龍春《鄭簠研究》兩書都有比較詳細的論述。

[20] 見王念孫跋黃易“嵩洛訪碑圖冊”。

[21] 黃易《嵩洛訪碑日記》,叢書集成新編本,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

[22] 《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冊12,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版,頁9191。

[23] 趙一清《東潛文稿》,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頁107。

[24] 黃易《小蓬萊閣金石目》,原稿本。

[25] 見葉昌熾《語石》卷九,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頁252—253。

[26] 朱劍心《金石學》,文物出版社,1981年新1版,頁293。

[27] 巫鴻認為,武梁祠的出土,“對一般性學術史說來”,“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計劃的考古發掘”。見《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的思想性》,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頁12。

[28] 徐宗幹《濟寧碑目志》,收入《石刻史料新編》第三輯冊26,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版。

[29] 《語石》卷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頁272。

[30] 武梁祠現存殘石均已被研究者詳細記錄并編號,此石(硯)今日在何處尚是疑問。事見王昶《金石萃編》卷二十一。

[31] 巫鴻《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The Wu Liang Shrine: The Ideology of Early Chinese Pictorial Art),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頁55。這本書在1989年獲得全美亞洲學年會最佳著作獎。中譯本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該書對于武梁祠的發現和研究歷史的論述中出現不少語病和謬誤,如“他們記錄下每石的形狀,以及上面所刻的建筑、樹、動物和鳥。”(頁55)“早在黃易發掘武氏祠之前就移到濟寧孔廟的武榮碑也被發現了。”(頁15)這些句子不僅存在語病,而且與史實也不盡相符,如第二句中的“武榮碑”,似乎是“武斑碑”之誤,因為“武榮碑”早已置立于濟寧學宮中,談不上再次“發現”。“武斑碑”倒是黃易之前發現的,但并未移置孔廟,而是后來就地保存于重立的武氏祠中。因為我未能檢獲英文原著,也許這一類的錯誤僅僅是翻譯者造成的。

[32] 見《翁覃溪手札》(上海圖書館藏),轉引自沈津《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頁573。實際上,翁方綱《復初齋文集》三十五卷,也是在其去世后才由門下弟子聚資付刻。

[33] 瞿中溶著、劉承幹校《漢武梁祠畫像考》,清吳興劉氏希古樓刊本。

[34] 黃易《秋盦遺稿》,續修四庫全書本,冊146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35] 此譜韓天衡《天衡印譚》又記“成書當在嘉慶初年”。上海書店,1993年版,頁308。

[36] 徐憶農先生認為南京圖書館所藏《小蓬萊閣金石目》實為兩種稿本,但未明為何編為一種。另《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史部一四四八三著錄:“小蓬萊閣金石目不分卷,清黃易藏并撰,稿本,清孫星衍題款。”此本國家圖書館藏,九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單邊,一冊。同時,上海圖書館網絡版館藏古籍書目著錄:“小蓬萊閣金石目不分卷,清黃易藏并撰,稿本,六冊。”參閱徐憶農《南京圖書館藏稿本〈小蓬萊閣金石目〉》,故宮博物院編《黃易與金石學論集》,故宮出版社,2012年版,第346—349頁。

[37] 《嵩洛訪碑日記》傳本頗多,如伍崇曜刻《粵雅堂叢書》本,后輯入《叢書集成初編》,所據底本為黃石溪鈔本。另臺灣“國家圖書館”有莫棠藏鈔本,其他尚有國家圖書館劉履芬等藏鈔本數種,近年黃易稿本亦現身拍場。

[38] 阮元《小滄浪筆談》卷二,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39] 葉昌熾《語石》卷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頁273。

[40] 詳見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頁223、頁226—227。

[41] 日本“網絡論”學者金子郁容將這種“人際網絡的建立”闡釋為“具有固有意志和主體性的單元(個人或人的集團)根據各自的自由意志參加而形成的統一體。”這種“建網”一旦形成,就會產生個體松散地存在之時所無法得到的力量,并可以通過這種力量來解決一些問題,產生一加一等于三的“魔力”。這一論點請見《建網的招待》(ネットワークへの招待)一書。此處轉述自王標《城市知識分子的形態——袁枚及其交游網絡的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頁13—14。

[42] 見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本文關于清代學人幕府的史料多采自此書,不再一一注明。

[43] 葉衍蘭《清代學者象傳》,民國十九年影印本。

[44] 題首“鎮洋畢師秋帆得于秦中”,今藏童衍方處。見《金石永年——金石拓片精品展圖錄》,上海書店,2008年版,頁5。

[45] 《小滄浪筆談》卷三,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46] 孫星衍1795年至1804年在山東時,其實也形成了自己的幕府,詳見尚小明《清代詩人游幕量化分析》一文。

[47] 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卷十,清嘉慶九年刊本。

[48]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頁64。

[49] 翁方綱《復初齋詩集》卷廿九,清嘉慶刊本。

[50] 參見武億《授堂文鈔》卷三、卷九,續修四庫全書本,冊146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51]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頁58。

[52] 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卷十二,中華書局1963年版,頁1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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