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螺旋
- 楊晚晴
- 1119字
- 2021-08-27 12:19:10
49
這里,以前被我們叫做“貧民窟”的街巷——它的正式名字是外圍區——現在是我的家。目光向上,越過參差斑駁的混凝土屋頂,你仍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中樞: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大廈、投影在空中的巨幅全息廣告、蛛網般的懸浮車航跡,但那里是中心區——“神的國度”,亞歷山德拉如是說。而我喜歡這個匍匐在神腳下的領域,喜歡逼仄的街巷、光腚頑童的臟話和粗嘎的笑聲,喜歡這里的無序、無望和煙火氣——或者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適應。你的母親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規劃著下一步應該把腳落在哪里。有幾次,我看到她強忍著沒有抬起自己的手臂,用她散發著恬淡香氣的手抵御“貧民窟”雜駁的氣息。好奇的、詫異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像一疊疊海浪打在我和你母親身上,在我們之間來回彈射。
“澤邦,我們——去哪兒?”說這話的時候,菲奧娜就像個小女生,懷疑、惶惑,而又充滿期待。
我的心輕輕抽痛。“馬上就到了。”
我把她帶到一家名叫“卡薩布蘭卡”的沿街小飯店。這是一家定位模糊不清的飯店,提供中餐、日料、牛排、意大利面和自釀艾爾啤酒。在這些飯食里一定有某些可以縮短你壽命的東西,某些不朽之人絕對不想吃到的東西——但不得不說,我們人類的本能就是追求口舌之樂。
“啤酒,冰鎮的,”我對飯店招待說,“菲奧娜,你吃點兒什么?”
你母親蹙著眉,目光快速掃過浮于空中的全息菜單。“純凈水。謝謝。”她擠出一個笑容。
招待沖我擠了擠眼睛,“好嘞,尊敬的女士。”
低低的交談聲。悠揚的波薩諾瓦音樂。飯菜的馥郁香氣和辛辣的香煙。在“卡薩布蘭卡”半開放式的回廊里,菲奧娜捏著拳頭,假裝對落在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飲料很快就端了上來。我抓起冒著冷汗的玻璃杯,狠狠啜飲一口。
“咳——”她壓著嗓子,“我記得,你以前不喝酒的。”
我向她舉杯,“當你明白那些清規戒律也無法阻擋死亡的到來時,你就會無所欲為——生命短暫啊。”
我喝下滿滿一大口。
你的母親吸了一下鼻子。“澤邦,你——”她猶豫了一下,“變了。”
“在這個世界上,變化才是常態。”我說。
她的臉部肌肉跳了一下。那是一種輕微的、壓抑的,但確切無疑的整體位移,就像某個人從她的腦袋里面對她來上了一拳。“變化才是常態”。這是你在許多許多年前說過的話,那時候你已經一只腳邁入了死神的領域。在你死去之后,你,和關于你的一切,塌縮成一個無法被看到、不能被觸碰的黑洞。而我重復了你的話,等待著你母親翻臉離去,把我獨自晾在初春的微風中。然而她只是輕聲附和我,“是啊。”
是啊。我盯著她,她回看著我。是啊,雖然疼痛,但我想我已足夠堅強,堅強到可以談談我們那個死去的兒子了。
我想這就是她的目光想要告訴我的。
“你知道嗎,”我垂下眼睛,任手中的啤酒杯輸出一種近乎灼燒的刺痛,“直到今天我還是認為,這一切并不是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