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敦魔法師(卷二):暗影重重
- (美)維多利亞·舒瓦
- 2891字
- 2021-08-27 12:13:54
Ⅲ
阿恩邊緣
幾個月來,萊拉頭一次踏上陸地。
上次他們在科爾馬靠岸是在三周前,萊拉抽到了下簽,不得不待在船上。更早的時候,在索爾和芮納爾也靠過岸,但那兩次埃默里非要她留在夜峰號上。雖然她未必聽話,但船長的語氣有些反常,最終說服了她。她去過埃隆的港口小鎮,可惜只有半個晚上,而且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
此時她趿拉著靴子,驚訝于大地的平穩。海上的一切都在晃動。哪怕是風平浪靜的日子,你終究還是漂在水上。整個世界顛簸搖擺。水手們稱之為海腿子,第一次上船和后來上岸都是海腿子拋棄你的時候。
不過萊拉下船之后,不覺得失去平衡,反而感到安安穩穩、踏踏實實。仿佛有一塊秤砣吊在她腰上,誰也推不動她。
一股尋釁滋事的沖動油然而生。
阿魯卡德的大副斯特羅斯常說她性子剛烈——萊拉相信這是恭維話——不過老實說,打斗是最有效的試金石,看你變強了還是變弱了。沒錯,她整個冬天都在海上打斗,但陸地是另一回事。如同在沙地上馴馬,換到結實的地面,馬兒能跑得更快。
萊拉捏響指關節,身子左搖右晃。
自找麻煩,一個聲音在腦海里說。你不找到不肯罷休。
萊拉不敢回應幽靈巴倫的話,回憶有刺,一碰就疼。
她環顧四周,夜峰號已經泊進了一個名叫沙森羅什的地方,這里位于阿恩帝國的邊緣地帶,除了木頭就是石頭。太邊緣了。
整點的鐘聲敲響,在海崖和霧氣中震蕩。只要她瞇起眼睛,就能看到另外三艘船,一艘來自阿恩,兩艘來自異國:其中一艘(她根據旗子判斷)是威斯克商船,船身為一整塊結實的烏木;另一艘是法羅快船,纖細狹長,造型酷似羽毛。出海時,船帆在長鉤的拉扯下,可以更換幾十種不同的方向,最大限度地利用風力。
萊拉望著威斯克商船上來往的人影。在夜峰號生活了四個月,她從未進入異國的海域,從未近距離接觸鄰國的人。她當然聽過故事——水手們離不開故事,就像離不開咸腥的空氣和廉價的烈酒——知道法羅人膚色很深,打扮得珠光寶氣;還有高大的威斯克人,他們的頭發泛著金屬的光澤。
不過,百聞不如一見。
她所闖入的這個世界太廣闊了,充斥著全然陌生的規則、見所未見的種族,以及聞所未聞的語言。還有魔法。萊拉發現,最難的偽裝就是面對全新的事物,要表現得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萊拉學得很快,也擅長裝模作樣。在波瀾不驚的面具之下,她學習一切。她就像海綿,不斷吸納著詞語和習俗,同時要求自己見過一次,就得有見過幾十次乃至上百次的樣子。
阿魯卡德的腳步聲在鋪著木板的碼頭上響蕩。她的注意力離開了異國船只。船長在她身邊停步,深吸一口氣,搭上她的肩膀。突如其來的身體接觸依然令萊拉神經緊繃,她懷疑這種條件反射永遠不會消失,但無論如何,她沒有抽身而去。
阿魯卡德一如既往地打扮時髦,銀藍色外套配黑色腰帶,黃褐色頭發上別著黑色發卡,頭戴式樣優雅的帽子。他對帽子的鐘愛不亞于萊拉對刀子。唯一出格的是他挎在肩上的背包。
“你聞到了嗎,巴德?”他用阿恩語問。
萊拉嗅了嗅。“鹽、汗和麥酒?”她猜測。
“錢。”他爽朗地回答。
萊拉四處張望,觀察這座港口小鎮。冬季的霧靄遮沒了幾棟低矮建筑的頂部,時值黃昏,景色貌似平平無奇。看不出它和錢有什么關系。事實上,什么都看不出來。沙森羅什低調到了塵埃里。顯然是有意為之。
因為按照公開的說法,沙森羅什根本不存在。
它不在任何一張地圖上——據萊拉的了解,有地圖和海圖之分,正如倫敦和另一個倫敦的區別。地圖常見得很,但海圖頗為特殊,標示了遠海及其秘密地點,包括隱藏的海島與城鎮,哪里不可去,哪里可去,抵達之后應該找誰。海圖是永遠不能離船的,更不得出售和交換。只要被一個船員聽到了風聲,當事者就將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圈子太小,不值得鋌而走險。如果海上的任何人——任何一個不希望掉腦袋的人——在陸地上見到了一張海圖,他必會將其燒掉,否則被燒死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在陸地上,沙森羅什是一個被精心呵護的秘密,在海上,它是一個傳說。而在某些地圖上(只有某些水手知道),它被簡單地標記為“角落”,是三大帝國的唯一交界地。位于南方和東方的法羅,位于北方的威斯克,都在這個小而無名的港口城鎮與阿恩接壤。它因此成為一個完美的場所,阿魯卡德曾對她解釋,在這里,你不用航行到異國的海域,就能得到異國的物品,處理掉不能帶回家的東西。
“黑市?”當時萊拉盯著船長桌上的夜峰號專屬海圖,好奇地問道。
“陸地上最黑的黑市。”阿魯卡德高興地說。
“請告訴我,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每一艘優秀的私掠船,”他解釋,“都能獲得兩種東西:一種可以上繳國王,另一種則不行。種種原因,某些物品不能在國內交易,但是在這種地方能賣個好價錢。”
萊拉故意倒吸一口涼氣。“聽起來不合法啊。”
阿魯卡德微微一笑,迷死人的那種。“我們以國王的名義辦事,有時候國王也不知道。”
“比如我們賺錢的時候?”萊拉挖苦道。
阿魯卡德佯裝委屈。“我們不容易啊,維護了國王的清白名聲,為國泰民安作出貢獻,卻不為人知,也沒有回報。我們時不時也得補償一下自己。”
“據我所知……”
“這是一份危險的工作,巴德。”他伸出戴著戒指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無論對我們的身體還是靈魂來說。”
此時,兩人并肩站在碼頭上,阿魯卡德再次露出靦腆的微笑,而萊拉的笑意正在浮現之時,被轟隆隆的響聲打斷了。聽上去有一袋石頭被丟了下來,其實是夜峰號的船員們正在下船。他們都對萊拉視若無睹,一幫人鬧得震天響。阿魯卡德從萊拉的肩頭抽回手,轉身面對船員們。
“你們都知道規矩,”他吼道,“你們可以自由行動,但不要做任何不光彩的事。說到底,你們是阿恩人,是來為國王效力的。”
一陣竊笑傳來。
“我們傍晚在強襲酒館見面,我要去談生意,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喝得太多。”
萊拉依然只能十個字聽清六個——阿恩語發音流暢,字字相連,彎彎繞繞——但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
一位骨干船員留在夜峰號上,其他人解散了。大多數船員走的都是同一條路,朝著碼頭附近的店鋪和酒館而去,阿魯卡德選擇了另一條路,獨自走向一條窄街的路口,很快消失在霧氣之中。
有一條不曾明說的規律,阿魯卡德走到哪里,萊拉就跟到哪里,不論有無邀約。她成了他的影子。“你閉過眼睛嗎?”在埃隆的時候,阿魯卡德注意到她聚精會神地觀望著街上的情況,于是問她。
“我發現觀察是最快的學習方法,也是最安全的保命術。”
阿魯卡德搖搖頭,語氣頗為不快。“王室的口音,賊的悟性。”
萊拉笑而不語。她曾對凱爾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她還不知道凱爾是王室成員。也不知道他是賊。
此時,船員們散去了,她尾隨著船長,七彎八拐地進了沙森羅什。一路上,沙森羅什逐漸發生了變化。從海上眺望,小鎮背靠巖石峭壁,貌似一覽無余,實則不然,那些街道蜿蜒通向深處。小鎮建于峭壁之間,無處不在的巖石——某種布滿白色紋理的黑色大理石——以各種形態和角度包圍了鎮上的房屋,甚至成為鎮子的一部分,只有在近距離才能發現其中的巷道和階梯。道路迂回曲折,霧氣又漂移不定,尾隨船長并非易事。萊拉跟丟了好幾次,好在很快就瞥見他的燕尾,或者聽見鏗鏘利落的腳步聲,于是找到了他。她經過了一群人,然而他們戴著兜帽以抵擋寒冷,面孔模糊難辨。
她隨即拐了一個彎,霧氣彌漫的暮色被拋到身后。眼前閃閃發光,帶有魔法的氣息。
沙森羅什的黑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