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敦魔法師(卷二):暗影重重
- (美)維多利亞·舒瓦
- 4913字
- 2021-08-27 12:13:53
Ⅱ
別的城市都會冬眠,而紅倫敦毫無收斂的意思。兄弟倆在街上漫步,爐膛里無不跳躍著元素之火,煙囪口冒著蒸汽。透過口中呼出的白霧,凱爾看到河邊夜市的光暈,蒸汽中飄蕩著加料葡萄酒和燉菜的香味,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裹著圍巾,披著各色斗篷。
萊說得沒錯:只有凱爾身著黑衣。他把帽子壓到了眉頭,與其說是抵御寒冷,不如說是遮掩與眾不同的容貌。
兩個年輕姑娘挽著手經過,其中一人對萊眉目傳情時,差點踩著自己的裙子絆倒,萊立刻扶住她的胳膊。
“An,solase,res naster。”她道歉。
“Mas marist。”萊流利地使用阿恩語回答。
這個姑娘似乎沒有注意到落后一步、半邊身子隱在岸邊陰影中的凱爾。但她的朋友發現了。凱爾感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當他們四目相對,對方吸了一口涼氣,他內心有種殘酷的愉悅。
“Avan。”凱爾的聲音含混不清。
“Avan。”她生硬地回應,同時低頭致意。
萊的嘴唇貼上另一個姑娘戴著手套的手指,而凱爾的目光始終落在注視他的姑娘身上。曾幾何時,阿恩人崇拜他,視他為天選之人,鞠躬時恨不得趴到地上——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對他來說并非享受,但如今情況更不妙。姑娘的眼里有敬意,但也有恐懼,更糟糕的是,還有懷疑。她仿佛面對一頭危險的野獸,不敢輕舉妄動,擔心惹禍上身。畢竟,據她所知,黑化之夜荼毒全城的罪魁禍首就是凱爾,魔法由內而外地吞食眾人,受害者的眼珠和他的一樣烏黑。無論國王和王后如何澄清事實,無論萊如何辟謠,所有人都相信那是凱爾所為,是他的錯。
當然,從某個角度說,確實是他的錯。
他感到萊的手搭在肩上,于是眨了眨眼。
兩個姑娘挽著手走開,一路上低聲交談,語氣激烈。
凱爾嘆息著回望跨于河上的王宮。“我們不該來的。”他說,然而萊已經邁開腳步,朝著夜市和艾爾河的反方向走去。
“我們去哪兒?”凱爾亦步亦趨地跟上王子。
“給你一個驚喜。”
“萊。”凱爾沉聲說道,他越來越討厭所謂的驚喜了。
“別擔心,兄弟。我既然答應你這次出門要講究體面,我就說到做到。”
★★★
凱爾第一眼就討厭這個地方。
它的名字是Rachenast。
富麗堂。
富麗堂以噪聲鼎沸、色彩絢爛著稱,是城里那些奧斯特拉——上層精英——的休閑圣地,他們在最冷的幾個月里躲著窩冬,拒不拋頭露面。鍍銀大門之內永無冬夜。那里四季如夏,高懸的燈籠將日光鋪灑于人造喬木上,顧客們棲息在光斑點點的碧綠華蓋底下。
從霧氣彌漫的寒冷黑夜走進寬敞明亮的室內,凱爾突然感到——非常強烈——暴露無遺。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和萊的衣著實在過于樸素了。不知道萊是否有意為他的出場制造話題或是引起轟動。門口的侍者要么認出了王子殿下,要么認出了凱爾(從而聯想到萊,圣徒在上,能把安塔芮拖到這種地方的不作第二人想),兩人都被請了進去。
熱鬧的場景撲面而來,凱爾瞇起眼睛。餐桌上堆滿了水果、奶酪和盛著冰鎮夏酒的罐子,人們成雙成對地在一塊碧藍如水的石臺上旋轉起舞,魔法加持的樹蔭底下,人們懶洋洋地躺在軟墊上。風鈴叮咚作響,歡聲笑語不斷——屬于貴族們的、高亢而快活的笑聲——他們舉著水晶杯相互祝酒,好一幅紙醉金迷的畫面。
若不是此地的氛圍過于輕浮和艷俗,凱爾甚至懷疑有魔法作祟。他打心眼里感到厭惡。作為阿恩帝國的明珠,紅倫敦依然有窮人在苦海中掙扎,而在富麗堂,奧斯特拉可以躲在金錢和魔法堆砌的空中樓閣里縱情聲色。
最重要的是,萊說得對:沒有人穿黑衣,凱爾覺得自己就像一塊干凈桌布上的污漬(他在考慮換一件外套,換成更明亮的顏色,但又不能忍受自己大冬天里追求時髦,穿得花里胡哨)。王子搭著他的肩膀,帶他前行。他們經過一張餐桌,萊拿起兩只細長香檳杯,杯中盛滿夏酒。凱爾依然戴著帽子,目光從帽檐和萊塞到手上的杯子之間穿過,四處逡巡。
“你覺得他們有沒有識破我的偽裝,”王子低著頭,若有所思地說,“是不是他們都忙著招搖顯擺?”
話中暗藏鋒芒,凱爾吃了一驚。“別著急,”他說,“我們剛進來。”但當萊帶著他走向樹蔭底下的一張沙發時,他能感覺到周圍一陣騷動。
王子陷進軟墊里,摘了帽子,一頭烏黑卷發格外惹眼,雖然少了慣常戴在頭上的金圈,但他的一切——他的姿態,他完美無瑕的微笑,他的悠然自得——頗有王室風范。凱爾自知模仿不來——他試過。萊把帽子扔到桌上。凱爾遲疑片刻,指頭撥弄著帽檐,最終還是放棄了,帽子是他抵擋外界窺探的唯一鎧甲。
他抿了一口酒水,對富麗堂的一切興味索然,自顧自地揣摩兄弟此行的用意。他仍然不理解萊的半吊子偽裝。富麗堂是名流出入之地,他們比一般人更熟悉王子的同伴。他們苦心學習皇家語言,只求憑一張嘴贏得王室青睞(但據凱爾對萊的了解,這種做法并不討人喜歡,而且毫無必要)。不過,令他擔憂的不僅僅在于著裝。王子一切正常,但是……
“我真有那么好看嗎?”萊頭也不抬,清澈的笑聲在屋子里蕩漾。
“你心里清楚。”凱爾回答,目光投向腳下草叢似的地毯。
接近他們的只有一位侍者,一個白裙飄飄的年輕女孩問他們需要來點什么助興。萊微笑以對,吩咐她去找更有勁兒的酒水,再送一朵花來。
凱爾看見王子雙臂張開,搭在沙發背上,淡金色的眼睛掃視周圍,閃閃發亮。萊已經足夠低調,但依然光彩照人。
侍者送來一個盛有紅寶石色酒水的斟酒瓶,還有一朵深藍色的花;萊接過飲料,微笑著把花戴在她耳后。凱爾翻了個白眼。本性難移。
萊斟滿了自己的杯子,與此同時,凱爾聽到一陣低語,飄向他們的視線越來越多。當眾人的目光移到王子同伴的身上,他感到如芒在背。眾目睽睽之下,凱爾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但他拒不低頭,強行與他們對視。
“如果你不去瞪他們,”萊說,“事情會更有趣。”
凱爾一臉諷刺的表情。“他們害怕我。”
“他們崇拜你,”萊擺了擺手,“城里大多數人都當你是神。”
聽到“神”字,凱爾心驚肉跳。安塔芮魔法師少之又少——以至于有些人視其為神明和天選之人。“其他人則當我是魔鬼。”
萊身子前傾。“你知道嗎,在威斯克,他們相信你能改變四季、操縱潮汐、護佑帝國。”
“如果你是想吹捧我——”
“我只是提醒你,你永遠不同凡響。”
凱爾一時愣怔,想到了霍蘭德。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一個新的安塔芮將誕生,或是被人發現,但這種說法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和霍蘭德同屬一個瀕臨滅絕的種族,是最后的血脈。安塔芮本就數量稀少,還在加速滅絕。假如真的只剩他最后一人怎么辦?
凱爾皺著眉頭。“我寧愿做一個普通人。”
輪到萊一臉諷刺的表情了。“可憐的家伙。我真想知道受人頂禮膜拜是什么滋味。”
“我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凱爾說,“民眾愛戴你。”
“有十個愛戴我的人,”萊打了個手勢,“就有一個希望我死。”
一段關于陰影社的往事涌上心頭,六年前企圖殺害萊的那些人寫了一封信,指責王室在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費了太多寶貴資源,罔顧民生疾苦。想到富麗堂,凱爾甚至有幾分贊同他們的說法。
“我的意思是,”萊接著說,“有十個崇拜你的人,就有一個希望你被燒死。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只是概率問題。”
凱爾斟上一杯酒。“這地方真討厭。”他若有所思地說。
“是嗎……”萊一口氣喝干了杯中的酒,哐的一聲擱在桌上,“我們隨時可以離開。”
萊的眼里閃過一道光,凱爾忽然明白了王子這身行頭的用意。萊的衣著不為富麗堂準備,這里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你故意帶我來這里。”
他報以疲倦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你清楚我在這里會很痛苦,等你提出帶我去其他地方,我多半會投降。”
“然而呢?”
“然而你大大低估了我的忍耐力。”
“你隨意,”王子以慣常的慵懶姿態站起身來,“我要去轉一圈。”
凱爾怒目而視,坐著沒動。他目送萊離開,手端酒杯靠著沙發背,試圖模仿王子漠然處之的老練姿態。
他的兄弟在人群中穿梭,笑逐顏開地與人握手、親吻臉頰,時不時指著身上的行頭,發出自嘲的笑聲——不管剛才是怎么說的,萊在這里毫不費力就能混得風生水起。他理應如此,凱爾心想。
然而,凱爾討厭奧斯特拉打量王子的貪婪模樣。女人們撲閃的睫毛熱情不足,狡猾有余。男人們算計的表情友善不足,饑渴有余。也有一兩個人望向凱爾,眼神同樣饑渴,但都不敢靠近。很好。隨他們說,隨他們看。他內心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沖動,恨不得大鬧一場,看看他們在真正的力量面前如何笑得出來。
凱爾捏緊杯子,正欲起身,附近的只言片語飄進了耳中。
他無意偷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也許是血管里流淌的魔力使他的聽力更敏銳,或者多年以來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什么時候該聽、什么時候不聽。當你經常成為低聲議論的話題時,這種習慣便成了自然。
“……我也可以參加。”一個貴族倚著堆積如山的靠墊說。
“得了吧,”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嗤之以鼻,“就算你有那個能耐——可惜你沒有——你也來不及了。名單已經確定。”
“確定了嗎?”
他們談論的話題和城里大多數人一樣,是Essen Tasch——元素大賽——凱爾一開始沒有在意,因為奧斯特拉通常關心的是舞會和筵席,而非比賽。他們談及魔法師的口吻,近似于談論異域的野獸。
“當然了,名單還沒有公示,”女人神秘兮兮地說,“但我兄弟有的是路子。”
“有我們熟悉的人嗎?”另一個男人淡淡地說,似乎并不關心。
“我聽說衛冕冠軍克什米爾又參賽了。”
“埃默里呢?”
聽到這個名字,凱爾打了個激靈,捏著玻璃杯的指頭泛白。一定是聽錯了,他這樣想的同時,有個女人問:“阿魯卡德·埃默里嗎?”
“是的。我已經聽說他要回來參賽。”
凱爾的心臟跳得厲害,杯子里的酒水開始打旋。
“胡說八道。”一個男人拒不相信。
“你聽過傳聞吧。埃默里有三年沒有踏足倫敦了。”
“也許吧,”女人毫不松口,“可名單上有他的名字。我兄弟的朋友有個姐妹,是Aven Essen的信使,她說——”
突如其來的痛感在凱爾的肩頭炸開,他差點扔了手里的杯子。他猛地抬頭,尋找襲擊者,與此同時摸向肩胛骨。須臾,他發現痛感的源頭不在自身。而是回響。
萊。
萊在哪里?
凱爾迅速起身,桌上的杯瓶晃得叮當作響,他四處搜尋王子黑瑪瑙色的頭發及其藍色外套。視野之內不見王子的蹤影。凱爾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恨不得高喊萊的名字。他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但他不在乎。其他人他都不在乎。這個地方——這座城市——他唯一在乎的人不知身處何方,而且承受著痛苦。
凱爾瞇著眼睛,搜尋光芒太盛的富麗堂。太陽燈籠在頭頂閃耀,不遠處是昏暗的林間廊道,照射大廳的午后陽光在那里威力驟減。凱爾咒罵著一路狂奔,毫不理會客人們異樣的目光。
痛感再度來襲,這次是下背,凱爾拔刀出鞘,沖向樹蔭底下。樹林里枝繁葉茂,透進來的唯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除此之外,就是一對對耳鬢廝磨的情侶。
該死,他暗暗咒罵,折回去時心率飆升。
他早有經驗,隨身帶著萊的一樣信物,以備萬一。他正準備放血施展搜尋咒,身上疤痕的異動告訴他王子就在附近。他一轉身,聽見旁邊的灌木叢里傳來某種含混不清的聲音,很可能是萊發出的。凱爾鉆了進去,以為即將看到打斗的場景,結果大吃一驚。
在一處青苔覆蓋的斜坡上,衣冠不整的萊伏在一襲白裙的女孩身上,那朵藍色的花還插在她發間。他的臉埋在女孩的肩頭,凱爾發現他赤裸的后背上有一道深深的抓痕,鮮血淋漓,當女孩的指甲掐進萊的皮肉,又有一波痛感從凱爾的臀部傳來。
凱爾長出一口氣,心煩意亂,同時也如釋重負,而當女孩發現他在旁邊,嚇得倒吸一口氣。萊呼哧帶喘地抬起頭,竟然沒羞沒臊地報以微笑。
“你這個混蛋。”凱爾低聲說。
“親愛的?”女孩不明所以。
萊跪坐下來,慵懶地轉了個身,倚著坡上的苔蘚。“我的兄弟。”他解釋道。
“走開。”凱爾喝令女孩。她窘迫不安地抓起裙子照做了,萊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四處找自己的衣服。“我以為你遇上危險了!”
“怎么說呢……”萊輕輕地套上衣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如此。”
凱爾看見萊的外套掛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于是將其塞到他懷里。然后他們從林中返回,越過草坪,出了鍍銀大門,來到夜色中。一路上兩人默不作聲,等他們離開富麗堂,凱爾立刻轉身面對兄弟。
“你剛才在想什么呢?”
“一定要問嗎?”
凱爾難以置信地搖頭。“你真是個舉世無雙的混蛋。”
萊吃吃一笑。“我怎知道她對我那么粗暴?”
“我要殺了你。”
“你做不到,”萊張開雙臂,斷然否認,“那是你親自保證過的。”
話音未落的一瞬間,透過口中噴吐的白霧,凱爾發現王子似乎不太高興。不過眨眼之間,笑容又回來了。“走吧,”他攬上凱爾的肩膀,“反正我受夠了富麗堂。我們找個舒心的地方喝酒。”
他們周圍開始飄雪,萊嘆道:“你好像忘了拿上我的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