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課:都德中短篇小說選
- (法)都德
- 3701字
- 2021-09-01 18:09:23
科爾尼師傅的秘密
弗朗塞·瑪瑪依,一個吹短笛的老人,有時到我這兒來喝酒聊天度過整個夜晚。一天晚上,他給我講了二十年前村子里發生的一個小小的悲劇,而我住的磨坊就見證了這個悲劇。老人的講述令我感動,現在我試著把我聽到的原原本本地講給你們聽。
親愛的讀者,請你們暫時想象自己坐在桌旁,面前擺著一壺香氣四溢的酒,跟你們講話的是一位吹短笛的老人:
善良的先生,我們生活的地方并不是一直像現在這樣死氣沉沉、沒有歌聲。過去,這里磨面粉的生意很紅火,方圓幾十里的莊稼人都把他們的麥子運到我們這兒來磨……村子周圍的山丘上到處是風磨,不管從哪里,你都能看到風車的葉片在松樹之上被米斯特拉風[1]吹得飛快地轉;一隊隊的小毛驢馱著一袋袋麥子或面粉,沿著山路上上下下;從禮拜一到禮拜六,每天都能聽到山岡上甩鞭的劈啪聲,風車的帆布葉片的啪啪聲和磨坊老板的幫工們趕驢的“駕!吁!”聲,真是叫人高興的事……每逢禮拜天,大伙成群結隊到磨坊去,磨坊老板請我們喝麝香葡萄酒,老板娘披上鑲花邊的披肩,佩戴起金十字架,漂亮得像皇后一樣。我呢,總帶上我的短笛,大伙跳法朗多拉舞[2],一直跳到天擦黑。你們瞧,那時磨坊可真是本地的歡樂和財富啊。
可是,好景不長,一些從巴黎來的法國人有了個主意,在通往塔拉斯孔[3]的大路上建造了一座用蒸汽做動力的面粉廠。新鮮玩意兒總招人喜歡!人們開始把麥子送到面粉廠去加工,并且成了習慣。這一來,可憐的風磨就沒活兒干了。起初,磨坊老板們還想方設法拼斗了一陣,可蒸汽機比他們厲害。唉!他們只得陸陸續續關了磨坊歇了業……從此再也見不到小驢子來這兒了……漂亮的磨坊老板娘賣掉了她們的金十字架……再也喝不到麝香葡萄酒了……再也不跳法朗多拉舞了!……米斯特拉風還在吹,可磨坊的風車葉片不再轉了……然后,終于有一天,村政府下令拆掉了所有那些老磨坊,在它們的地盤上種上了葡萄和油橄欖樹。
但是,在這場潰敗中,有一座磨坊堅持了下來,它挺立在山岡上,在面粉廠老板的眼皮底下勇敢地繼續轉動。那就是科爾尼師傅的磨坊,也就是我們此刻正坐在里面聊天的這座磨坊。
科爾尼師傅開磨坊年代已久,可以說在面粉里滾了六十年了,而且對這一行著了迷。面粉廠建造后,老頭子急得瘋了似的。整整一個禮拜,只見他在村兒里東跑西顛,把大伙召集在他周圍,他扯著嗓子喊有人想用面粉廠里磨出來的面粉毒害整個普羅旺斯。“別把你們的麥子送到那里去,”他說,“那幫強盜用蒸汽來磨做面包的面粉,可蒸汽是魔鬼的發明,我呢,我用的是米斯特拉風和特拉蒙塔納風[4],那是仁慈的上帝呼出來的氣……”他找出一大堆諸如此類動聽的話來贊美風車和磨坊,可是誰也不聽他的。
老頭子氣壞了,把自己關在磨坊里,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像只洞中的野獸。他甚至不愿把孫女兒威維特留在身邊,而這個十五歲的孩子自從失去父母后,在世上就只剩下祖父這一個親人了。可憐的小姑娘不得不自己謀生,四處當雇工,去這個農莊收麥子,去那個農莊養蠶或收油橄欖。可是,這個孩子,她爺爺又似乎是很愛她的。她爺爺常常會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徒步走十幾里路,到她干活的農莊去看她,待在她身邊好幾個鐘頭,一面看著她,一面流淚……
村里人都認為,老磨坊主趕走威維特是出于吝嗇。讓自己的孫女兒這樣到一個個農莊去討生活,冒著受莊主的虐待和備嘗當仆人的種種苦楚的危險,這對科爾尼師傅來說可不是件光彩的事。還有,像他這樣一個有聲望而且一直自尊自重的人,如今光著腳,戴一頂有窟窿的軟帽,系一條破破爛爛的腰帶,像個十足的波希米亞人那樣游來蕩去,大伙覺得這也很不體面……禮拜天,看見他這副模樣走進教堂做彌撒時,我們這些老年人都替他感到羞恥;這一點,科爾尼心里也清楚地感覺到了,所以他再也不敢坐在堂區財產管理委員會成員的席位上,而總是混在窮人堆里,待在教堂盡里頭的圣水盆附近。
科爾尼師傅的生活里有點什么別人不清楚的東西。已經有很長時間,村里沒人送麥子給他磨了,可他的風磨的葉片還在那兒飛快地轉,像以往一樣……傍晚,人們常在路上遇見老磨坊主趕著他的驢,驢背上馱著幾大袋面粉。
“晚上好,科爾尼師傅!”農夫們大聲說,“看來,磨坊的生意一直挺好?”
“一直挺好,孩子們,”老頭兒快活地回答,“感謝上帝,我們可不缺活兒干。”
這時,要是有人問他哪來這么多活兒,他就把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上,一臉嚴肅地說:“別吱聲!我在為外地干活兒……”你別想從他嘴里知道更多的東西。
至于探頭往他的磨坊里瞧上一眼,那更是想都不敢想。連他的孫女兒威維特也進不去……
從他的磨坊前面走過時,總看見大門關著,風車的大葉片始終在轉,那頭老驢在吃平臺上的草,一只又大又瘦的貓趴在窗臺上曬太陽,惡狠狠地瞧著你。
這一切有一種神秘的意味,引得大伙說長道短。對科爾尼的秘密,村里人各有各的解釋,但是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在這座磨坊里,裝著金幣的麻袋比裝著面粉的麻袋多。
然而,時間一長,一切都暴露了。事情是這樣的:
我在吹短笛為年輕人伴舞時,偶然發現,我的大兒子和小威維特互相愛上了。說實在話,對這件事我并不氣惱,因為,不管怎樣,科爾尼這個姓氏在村里還是挺體面的,而且能看到這只漂亮的小斑鳩威維特在我家走進走出我會很高興。不過,由于這對戀人經常有機會在一起,我想立刻把他們的事定下來,免得出意外。于是,我去磨坊向威維特的祖父提親……啊!這個老巫師!你們知道他是怎么接待我的嗎!根本沒法兒讓他打開他的家門。我好歹從鎖孔里向他解釋了我的來意;在我說話的當兒,那只可惡的瘦貓一直在我的頭頂上方鬼哭似的號叫。
老頭兒不給我時間說完就很不客氣地沖我吼,叫我還是回家吹我的短笛,還說,要是我急著給兒子娶老婆,完全可以去找面粉廠的丫頭們……你們可以想象得出,聽了這些惡言惡語,我的血沖上腦門;不過我還是相當清醒,克制住了自己,讓那個老瘋子待在他的磨坊里,我跑回家把這件令人失望的事告訴了兩個孩子……這對可憐的羊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求我恩準他們兩人一起上磨坊去和祖父談談……我沒有勇氣拒絕他們,于是這對戀人一溜煙向磨坊跑去。
他們到那里時,正巧科爾尼師傅剛剛出去。大門關著,還上了兩道鎖;但是老頭兒走時忘了把梯子收進去,兩個孩子立刻有了主意:從窗戶鉆進去,看看這神秘的磨坊里究竟有些什么……
真奇怪!放磨子的那間屋子里空空的……沒有一袋面粉,沒有一粒麥子;墻上和蜘蛛網上也沒有一點面粉屑……甚至聞不到麥粒壓碎后會留在磨子里的那股好聞的熱烘烘的香味……大磨的傳動軸上落滿了灰塵,那只大瘦貓就趴在上面睡覺。
下面的那間屋子同樣是一副沒人料理的破敗相:一張蹩腳床,幾件破舊的衣服,樓梯的踏級上扔著一塊干面包,墻旮旯里堆著三四個有窟窿的麻袋,從里面漏出些石灰渣和白堊土。
這就是科爾尼師傅的秘密!傍晚他就是讓驢子馱著這些石灰渣在大路上轉悠,好叫人相信他的磨坊還在磨面粉,他想用這個辦法來保全磨坊的面子……可憐的磨坊!可憐的科爾尼師傅!面粉廠早已經搶走了他的最后一個顧客。風車的葉片還在飛旋,可是大磨在空轉。
兩個孩子回來了,流著淚把他們看到的一切告訴了我。我聽了難受極了……我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刻跑到左鄰右舍,把事情的大概講給他們聽。大伙商量后,決定把家里所有的麥子都運到科爾尼師傅的磨坊……說干就干,全村的人都行動起來,趕著馱著麥子——那可是真正的麥子——的驢隊到山岡上的磨坊!
磨坊的門大開著……門前,科爾尼師傅坐在一袋石灰上,兩手捧著腦袋在哭,他剛剛回家發現,有人趁他不在時鉆進屋里,他那令人悲傷的秘密肯定被識破了。
“我好可憐哪!”他邊哭邊說,“如今,我只有去死了……磨坊的臉面給丟盡了。”
他就這么嗚嗚咽咽哭著,哭得叫人心都要碎了,他還不停地用各種名字喊著他的磨坊,跟它講話,就像跟個大活人講話一樣。
這時,驢隊來到了平臺上,我們大家一起扯著嗓子喊:
“喂!磨面粉來了!……喂!科爾尼師傅!”
就像在磨坊主們的美好時代那樣。
轉眼間一袋袋麥子在門前堆起,飽滿的橙紅色麥粒從四處撒出來……
科爾尼師傅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抓起一把麥子攤在蒼老的手心里,又是哭又是笑地說:
“是麥子!……老天爺!……多好的麥子!讓我好好看看。”然后他轉過身來對我們說:
“我早就知道你們會回到我這兒來的……那幫面粉廠老板都是騙子。”
我們想把他抬起來在村子里走一圈,歡呼勝利,可他說:“不,不,我的孩子們,我得先去喂我的大磨……你們想想看,它的牙齒已經好久沒嚼東西了!”
看見可憐的老人起勁地忙前忙后,一會兒捅破麻袋,一會兒照看磨子,大伙兒個個熱淚盈眶。這時麥粒在磨子下面壓碎,精細的面粉飛揚到天花板上。
我要為大伙說句公道話:自那天起,我們再也沒讓老磨坊主沒活兒干。后來,一天早晨,科爾尼師傅死了。我們村里的最后一個磨坊也停止了運轉,這次是永遠地停止了……科爾尼死后,沒人接他的班。有什么辦法呢,先生!這世上任何事都有個結束,應當相信,風力磨坊的時代已經過去,就像羅訥河上的馬拉駁船、路易十六時代的斗篷和繡著大花的短上衣一樣。
陸秉慧 譯
[1] 米斯特拉風是指法國普羅旺斯地區和地中海上刮的強勁的北風或西北風。
[2] 法朗多拉舞是普羅旺斯地區的民間舞。
[3] 塔拉斯孔,法國羅訥河口省城市,位于羅訥河左岸。
[4] 特拉蒙塔納風,指地中海沿岸的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