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珠峰海螺作者名: 黃怒波本章字數: 3327字更新時間: 2021-09-02 13:54:25
十四
英甫笑嘻嘻地站了起來。
“第一個故事,‘兄弟鬩墻’。”他瞇起了眼,看了看葉生等人。這幾個人一個個面無表情,他就看向了鄭來青和朱玫他們。顯然,他們明白,他們只是今天的觀眾。上午的死活和眼前的沖突,早讓他們目瞪口呆。“于曼麗,你知道這句成語出自《詩經》里的哪一首詩嗎?”一開口,英甫就盯住了財務總監。
于曼麗板起了臉,拿起筷子,夾著羊肉卷,在鍋里夸張地涮著。
對她的不理不睬,英甫好似沒看見:“這是《詩經·小雅·棠棣》里的一句,‘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意思是兄弟可以在家中爭吵,但要一致對外。”
葉生站了起來:“英老板,你想說什么,我們都明白。不就是借個古,說個今嗎?你不是常說,都拿兄弟說事,就沒有企業了嗎?”
英甫點了點頭:“是說過。”
葉生繼續說:“2008年的大年三十,我剛剛帶人把‘東方夢都’的項目可研報告做完,就病了,發了一個星期的燒。能坐到飯桌前吃飯了,我老婆開口臭罵我。”葉生紅著眼圈,盯著英甫,“想知道她罵我什么嗎?”
英甫點了點頭,臉上寒意十足。
“罵我不是個男人,沒出息。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家丁,替你當狗看家護院。我很驚訝。要知道,自打我跟著你,我老婆總是擔心我跟你鬧別扭,說讓我好好珍惜這個人生機會。”
“又為什么口出此言呢?”英甫斜著眼,偏過頭來問。
“她告訴我,我發燒了幾天,她不敢出門,把家里客廳的電視頻道轉個遍地看。偏偏就看到了你在電視訪談節目中侃侃而談。”
“我什么話惹著她了?”
“你說,你的人生目標,是打造一個企業王國,不被這個時代落下。”
“這話有錯嗎?”英甫問。
葉生眉頭挑起來,拍桌沿:“對你是沒錯,可你沒想帶著我們這幫兄弟!”
英甫不緊不慢地說:“我創業四年了,資產做到了五千萬。老領導才叫你辭職,投奔我來。對吧?你離開機關時,是主管后勤的一個科長。有人反映你跟一個打字員不干不凈,也有人正在查你受賄的情況,所以你不得不離開了。進公司時,你空著手,只穿了一身紅都的黑西裝。”
葉生不回答,雙手拿著熱毛巾捂在臉上,差一點,就把兩耳也捂住了。
英甫又看向了豐學民:“還有你,豐學民,你是北京郊區的一個職業學校的物理教師。職業學校辦不下去了,你托了我家親戚來了公司。我還記得,那是你人生第一次打領帶,把領帶放在了毛衣的外面。對嗎?”
豐學民鼻子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了窗外。
“你呢?黑一杰,你是我辭職下海前的部委里的一個水暖工。同意你來報到了,你卻穿著工服,拎著一袋水暖工具來。”
黑一杰點了點頭。
英甫轉臉看著于曼麗:“你是2008年春節過后的兩個月,葉總推薦你來的吧?當時你來,做的是普通會計。現在呢,身居高位,年薪百萬。還不知足嗎?”
英甫臉也沉下來,說出來的話,像是一把鐵錘一下一下在砸釘子。他睜大眼,瞪著葉生:“這是你逼著我捯飭你們的來路。你一不是創始股東,二也不是投資人,憑什么要惦記這老板的位置呢?”
看著葉生無語,豐學民撇了一下嘴接話:“說得輕巧,下海時,你身無分文。錢從哪來的?不是我們打拼,有你今天嗎?”
“我的錢,是拿我的命換來的!”英甫右手的大拇指挑起來,頂在自己的胸口,“知道嗎?看我把船造好了,你們都搶著上來。可誰在乎我是怎么造船的嗎?”
英甫把頭扭向了幾個年輕人:“自打下海那天起,我哪一天不是夜半驚夢?一開始,我只會倒賣茶葉、復印機。剛借了六萬塊錢,就被人一把騙了去。感謝佛,沒忘了我。下海一年,就讓我歪打正著地拿到了一塊沒人要的地。說資本是血淋淋地來到世上,可這上面,也沾滿了我的血哪!”從牙縫里擠著話,英甫盯住了豐學民,“有你們的血嗎?”
豐學民冷笑,斜著眼看英甫: “論起兄弟,你拿資本說事。可我呢,就拿血汗說事。你的‘東方夢都’,從打拆遷到現在,我的頭被打破過五次,腳被鋼筋扎穿過三次,還被電打暈過兩次。工地上死了四個人,哪一個不是我抬出來的?”豐學民抽泣了一下,又接著說,“那個從二十三層摔下來的架子工,頭摔碎了,腦漿像雞蛋清一樣攤在地上,血里透白。那個電工,半邊身子被烤焦了,一拉手,整個手就從腕子上斷了……”他泣不成聲了,哽咽著,看著英甫,“今天,你和我喝起了什么鬩墻酒。三瓶‘小二’就想打發了我,做夢吧!是我們一磚一瓦地把你的‘東方夢都’給建起來的。不說個青紅皂白,我們還得給你拆了!不信,走著瞧。”說完,他猛地站起來,拿起一瓶“小二”,仰頭一飲而盡。然后,高高舉過頭頂,使勁兒把空瓶砸向了花崗巖地板。
朱玫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看著玻璃碎片散著酒氣鋪在腳下,黑一杰站了起來,用控訴聲調說:“結算慢了,施工單位不交房。幾百個業主無法進去裝修,把我的辦公室砸爛好幾回。今天,他們有不少人約了來現場鬧事。我和部下說了多少求爺爺告奶奶的話,他們才沒有把標語橫幅拉出來。”
“我的后腦勺也被打了個包。”汪來旺及時摸著后腦勺,“交了首付款的客戶被建委卡著,不給網簽。那營業大廳的窗口,連材料都不收。這不,今天也來了不少人,也都帶著標語橫幅。多虧了我那幫售樓員們,連哄帶勸地讓他們收了起來。說真的,老板,你玩的是大善人的游戲,不知道我們給你當差的苦啊。”說著話,用手揉著眼睛,汪來旺對著豐學民又說:“你的委屈我能理解。要知道,我這幾十億的銷售額是這‘東方夢都’的底座啊。那可是售樓員們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賣出去,一口酒一口酒地喝出來,一張票子一張票子地裝進老板的錢包里的呀。”說完也拿起一瓶“小二”灌進了肚里。“砰”的一聲,把空瓶蹾在酒桌上。
葉生面無表情,緩聲道:“一個個向英老板訴苦,不是自己矮了身價了嗎?該得的就是該得的,既然,今天說到這個份上,英老板,也得給個交代了吧?”
英甫高高挑起右手大拇指:“說得好!就得這么吵!把想要的,從肚子里掏出來。放這桌上,借著酒,也好商量。省得拿刀砍人,拿話剜心!”
“也省得虛情假意,過河拆橋!對吧,英老板?”葉生的嗓門高起來,刀尖一樣地把話刺向了英甫。
黑一杰聽了葉生的問話,一下子把眼睛瞪圓了:“葉總,你這話里有話呀,聽著像是咱這老板,把咱們給賣了?”
葉生順勢把嗓門高了上去:“英老板會給我們一個交代的。”
“交代什么?”英甫身子往后靠過去,眼神看向豐學民身后靠窗供著的關老爺。
“你是不是把我們暗地里給賣了?”葉生單刀直入。
“你們個個能得就差飛檐走壁了,個個橫得就差氣吞山河了,我怎么就能把你們給賣了?”
“這是你起的頭。”葉生也往后靠過去,眼睛斜過來,“三個月前,你是不是與一家國字號的大型房地產集團簽訂了把‘東方夢都’項目公司的控股權賣給對方的意向書?”
眾人沉默了。只聽墻上的石英鐘響得像鼓點。
朱玫站起來要說話。英甫右手一伸,示意她坐下來:“是,有這么一個協議。”他向葉生點了點頭,“到今年八月底前,按原定計劃,‘東方夢都’的一期工程就要完結了。海外地產私募基金投進來的十億人民幣,三家信托公司組團投進來的二十億人民幣的信托基金,都得清盤。銀行的二十億人民幣的在建工程抵押貸款,也得掃尾。按照跟海外地產么募基金及信托公司的對賭協議,到時,如果我們還不了款,就喪失了項目的控制權。還不了銀行的貸款,按協議,他們可以拍賣處置我們的建成項目。如果到了這個地步,大家就白忙了一場,還談什么二期?”
于曼麗嘴里噴著酒氣:“那,這個房地產集團控了我們的股,不也是一樣嗎?”
“不一樣!”朱玫把椅子往后挪開,站了起來,“跟這家企業談的條件是,他們負責把海外地產私募基金和信托的錢清盤,把銀行的尾款清了。他們控股51%,我們49%。但項目公司還歸我們運營。等二期的住宅項目一開盤,優先用銷售款歸還他們的投資。還清時,再把股權等價還回來21%。最后,他們只占30%的股權。”
葉生瞇緊了眼,斜著掃視朱玫:“小朱,我問你,這個談判,是你和英老板兩個人秘密進行的。剛才,你把錢的條件說清了。人呢?我們這些人的去路,你給大家說說。條款,是怎么定的?”
“在他們控股期間,財務總監、運營總監、銷售總監要換。”朱玫微微一笑。
手一抖,黑一杰驚得筷子夾著的肉片掉在了腳背上:“什么,就這樣要把我們掃地出門了?”
“暫時。等我們把控股權拿回來,除了財務總監外,其余的位置,還是我們派人。”朱玫平靜道。
豐學民抱著的胳膊放下來,一只手掌搭在桌沿上輕拍。輕聲慢氣,一字一句地咬著牙:“這就是你的兄弟情誼。像你這樣的人,沒有人要你的命,才是怪事!”
他的語氣有股冬日陰溝里冒出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