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這酒該你,但你得聽我說完,才能喝。”看著于曼麗通紅的臉、斜視的眼神,英甫笑瞇瞇地起身,走到她的身邊,給她擰開了一瓶“小二”,“葉總打心底看我是個西北馕包,自以為日能,神通廣大,拿到了這個秘密協議。其實,這個文本,原本就是給他準備的。要不,他干嗎今天大鬧慶典,要我的命?”
葉生猛地站起來,被英甫搭肩一按,他膝蓋一軟,又坐了下來。
“別急,是不是你殺我,得公安局說了算。但說到圖財害命,你們這幾個人,是早在這個協議前,就下手了!”口里說著話,腳下轉著圈,英甫緩緩踱步回到了主位上坐下來,拿起一瓶“小二”,一飲而盡。他仰著脖,那十分突出的喉結跳動著。酒從瓶口發出嘟嘟的聲音,傾瀉進他的嘴里。
“這酒不好喝呀,喝了,得罵先人,揭你們的短,做災爹,出你們的丑了。”英甫看到了想要他的命的眼神,對著葉生點頭一笑,“葉總,海外地產私募基金是咱們老領導的兒子吳亦兵引過來的。我問你,三年前我與他們簽訂了投資協議時,你是不是也跟他們簽了一份個人協議?”
葉生冷了臉,夾著肉片,在鍋里涮。
“這個基金一進來,設的就是鳩占鵲巢之計。你們的協議規定,一期項目結案時,如果我的資金出問題,由他們負責籌集資金,把信托基金和銀行貸款都清了,把你在這個項目公司所持的10%的股份作價五個億買走5%。然后,由你做董事長,繼續運作二期的住宅項目。二期的住宅項目完成后,他們帶著利潤撤出,公司就給了你。對嗎?”
“對,是這樣,沒違法吧?”葉生抬頭直視英甫,“有本事,你把錢還了,不就沒這事了嗎?”
“還了?你們讓我還嗎?今天,你們大鬧,就是要把項目名聲搞壞,把我搞臭,把我殺掉。如你們所愿了,誰還敢說這個項目不是你們的呢?”
“太卑鄙了!”鄭來青憤然大聲說了句。
“更卑鄙的是,他,把他的這幫手下,全部清零了。”英甫把話說到這里,豐學民、黑一杰、于曼麗和汪來旺都放下了筷子,看看葉生,又看看英甫。
“協議里規定,資金到位后,要進行現代公司治理。引進第三方專業團隊,聘請優秀人才做總裁。”英甫挨著看了一通對面的人,“你們幾個人,都發安置費離職。”
豐學民轉過半個身子問葉生:“不會吧?我還有5%的股份呢。”
“你的5%股份,由葉總負責談判。作價一千萬人民幣,讓你轉讓給他。”英甫慢聲說。
“一千萬?瘋了吧,葉總,真是這樣嗎?”豐學民雙拳緊握砸在桌子上,聲音震得葉生一愣。葉生忙拿起濕毛巾抹了一把臉,轉向了豐學民:“豐總,也夠可以了。我一門心思放在這個項目上,一分外快也沒撈,一畝自留地也沒種。你呢?從拆遷開始,就和施副區長的小姨子合手組建拆遷公司、建筑公司。這個項目下來,你們掙了有幾個億了吧?到我,也得論道這個事。”
“證據?”豐學民仰頭看向頂燈。
“遲早會拿給你看。”葉生鎮定下來。
“不用葉總拿了,再喝一瓶,保證人人如愿!”英甫這句話,語調輕松。葉生的眼睛卻眨巴起來,抬頭看向石英鐘:“英老板,現在是下午三點了。你是要接著鈍刀子割肉宰人呢,還是把酒喝了,把肉涮了,大家好聚好散?”
英甫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又回過身,向葉生冷笑了一聲說:“別急,聽話的話,到四點放你們走。你們要急著出去排兵布陣擦屁股。我呢,也得把你們耗著調兵遣將,關門打狗啊。”點透了,停住話,他向葉生直接攤牌,“除非,咱們達成個共識。達成了,出了這門,大家都一身輕松。后面的你死我活的程序,就免了吧!”
葉生斜著眼,掃了一眼英甫,又搖了搖頭。
“別搖頭,葉總。臉撕破到這種程度。咱們不達成個共識,就得以命相拼了。”英甫笑了笑,向他點著頭。
“什么共識,值得這么大的矯情?”葉生說。
“割席分坐!”英甫咬著牙說,“這是第二個故事,咱們借題發揮一次,也是個大家的退路。”他緩聲道,“葉總,這樣吧,畢竟兄弟一場,同甘共苦十幾年。今天起,咱們不打不鬧,共同把這一期項目的竣工備案手續給辦了。然后,你找你的基金,攀龍附鳳;我傍我的大企業,賣身投靠。誰先找著錢,這老板的椅子誰來坐,如何?”
葉生腰板一下挺直了:“好,這話入耳!”他站了起來,面向英甫,“就這樣,割席分坐!”
“喲,你們倆終于又情投意合了。我們呢?真的只是條今天的紅燒鯉魚、臭鱖魚了?”豐學民叫起來。
“我想過了,雖是不能外御其侮,但也犯不上刀光劍影地兄弟相殘。這樣吧,如是我坐穩了老板椅,你們各自拿一筆錢,帶著你們的‘老鼠倉’都去當老板吧。想合作,你們優先。嫌給的路費盤纏少了,在項目上補回來。掙得臉不紅,心不跳。”英甫走到下半席諸人面前說。
英甫的話音剛落,豐學民站了起來,向英甫拱手作揖:“好!我信你。贖身的錢再說,先講好,二期的工程你得給我四十萬平方米。”
“真不算少,不愧是我帶出來的人,膽肥胃大。好,我答應了。”英甫走過去與豐學民一擊掌。
掌聲響起時,頭頂的吊燈一陣光閃,窗外的陽光射進來時,似乎一下子亮了好多,驚得朱玫睜圓了一雙長睫毛的瑞鳳眼。
“別慌,才三點半,你們不聽我的第三個故事了?”見葉生站起來,英甫走過去,堵住了他的去路。
葉生的眼睛斜向了窗外,避開了英甫咄咄逼人的眼神:“沒心情,你自己講著玩吧。”
于曼麗伸出手,拽了一把葉生的手臂:“葉總,坐下吧。興許,他能拿個大頂,口吐蓮花。”
英甫向于曼麗笑著點頭:“聰明,這個故事,還真說的是狗嘴里吐出象牙來了。”
看葉生落座后,英甫說:“今天,我終于能確信我是誰了。”
這句不著邊際的話,讓在座的所有人,心又懸起來。瞪圓了眼,看著英甫。
“葉總講,不知我身懷絕世武功。這是他不知,我的前世是一個阿修羅。”英甫笑瞇瞇地說。
于曼麗拍了一下桌子:“天哪,今天你賣山音,玩起磕頭燒香來了。這阿修羅,是神還是鬼呢?”
“反正,不是人!”葉生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他看出英甫玩故事的目的,是拖延時間,把他摁在這個酒樓,切斷他和外界的聯系。葉生眉頭擰得更緊了。
“葉總知識淵博,知道阿修羅不是人。那是什么呢?”英甫說話時看看于曼麗。于曼麗此時已是星眼迷離了。她手撐在桌沿上站起,努力讓自己不搖晃。瞪大了眼,對著英甫喊叫:“我走,犯不上坐在這里,聽人裝神弄鬼。”
葉生趕忙伸手,使力把她扶穩,向著女服務員擠眼:“她醉了,把她扶下樓,幫她打個出租車。”
英甫踱步到旁邊茶幾前,低頭看著茶盤里被水煮過的手機。六部濕漉漉的手機已經不再工作了,累了一樣地在茶盤里沉默。英甫語調平和地緩緩來了一句:“讓她走,出了這門。她可不是回家,是進監獄!”
于曼麗頓時停下了腳步,回過身,指著英甫,眼睛看著葉生:“葉總,這念秧兒的人,是真瘋了吧?”
“你還撩騷?”英甫板起了臉,“身為財務總監,你監守自盜。三年來,竟敢偷蓋我的手簽章十七次,從這個項目弄出去一億八千萬。”
說著話,英甫轉向葉生:“今天,你們上演這個戲。就是想讓我低頭,認了你們安排的施工單位索賠的額度。好在項目結案前,能把褲帶系上。看著我不退讓,就干脆要殺了我。給我一刀,是你們最小的成本!”
包間里的空氣凝結了,濃濃的酒味中,又充滿了火鍋燃燒的酒精味。
“證據!要沒有,那咱們就得在法庭上見了。”于曼麗借著酒勁號叫起來。
“證據,到四點,你會看到。”英甫笑起來,但笑聲中透出了哭意。
朱玫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
場面突然靜下來,似乎就為了等到四點鐘。英甫低沉而平靜另起了話:“我六歲的時候,帶著養了三年的大黑狗去黃河邊滾鐵圈。”他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那里,只有一片白云,在琢磨往哪里飄,“那是六月的一個傍晚,河灘上,大雁成群。河面上,大鲇魚豎著兩條胡須來回躥。看著雨要來,我手中滾著鋼筋窩成的鐵圈從野地里回家。一陣電閃,雷聲在我耳邊炸裂。等我醒來,看到那大黑狗趴在我的身上,被燒焦了。”
英甫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起身到窗邊往遠處看。窗外有點夕陽的味道,“東方夢都”在地平線上依稀抖動。
“當時,我難過得大哭起來。”英甫長吁了一口氣,“雨一直下,很大。在泥水中,我用雙手挖了個坑,把大黑狗埋了進去。我哭著不想走,突然耳邊有人說了話,‘走吧,毛羔,這條狗替你轉世投胎去了。’我驚得站了起來,河灘上不見人影。自此,刮風下雨,打雷閃電時。我總能聽到和看見許多別人聽不見也看不到的東西。
“這條大黑狗,是我三歲那年一天傍晚自己來找我的。當時,我母親在麥場上打麥子,把我抱在麥垛上睡覺。聽見我突然哭起來,忙過來看,只見一條大黑狗臥在我的身邊。我母親很奇怪。要知道,那個麥垛有一人高,麥稈又滑溜。這條狗,怎么能悄無聲息地爬上去?”
沉浸在兒時的記憶中,英甫的臉色緩和了。他抬眼望著天空上那片終于往西飄去的白云,似乎要從那片云中去喚回他那條大黑狗:“有了大黑狗,沒人敢靠近我。后來,大黑狗死了,我和村里的孩子打架時,就總是吃虧。直到有一天,在雨里打架,恰是電閃雷鳴。我變得像一頭野獸,拳打腳踢地轉眼把一群大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他們回去告狀,都說我是個日眼人。自此,再無人敢招惹我。”想著當時的情景,英甫笑了起來,“我十一歲時,又遇到了那個奇人。那一年的夏天,我跑到賀蘭山上去摘野杏。到了下午,碰上了雨。跑到一個破廟門前,正抬腳要進去,一頭碩大肥壯的巖羊沖了出來。它低頭奪路要跑。恰是一聲雷響,我不知怎么回事,一伸手,就捉住了它。它四蹄亂蹬,我一慌,就雙手把它給舉起來。當時,我突然又聽到那個人說話了。‘尕小子,放了它吧,他是個剛轉世投胎的人,別誤了他的修行。’緊接著,一道閃電,我又失去了知覺。”
英甫講得真真假假,像是神話,又像是真事。葉生和豐學民對著眼神,又都掃了一眼石英鐘。其他人都埋著頭。
“后來呢?”只有單純的朱玫被這情節吸引住了。
“等我醒來時,看見我躺在破廟旁的一座茅草屋中。一個放羊的老頭正手拿著碗,讓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往碗里撒尿。說也不信,一眨眼的工夫,那個小人兒居然撒了滿滿一碗尿。老頭端來讓我喝:‘碎,你前生是個阿修羅,好斗。再這樣下去,你會傷害世人,也會禍害自己。這是童子尿,喝了,你以后的魔性就會消了去。’”
說到此,英甫看著豐學民:“誰料得到,今天,那鞭炮,比電閃雷鳴還刺激我。剎那間,身邊人的心思,我一清二楚。打被雷劈過,一打架,我就變了個人。”英甫的頭頂,冒出了一股熱氣,“有仇必報!有惡必除!”
包間里所有的人,感受到的是一陣寒意。年輕的女服務員們,惶恐地用手揪住了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