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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月

其無后乎

一個人的悲哀有許多種,但只有羞于出口的悲哀才算得上是大悲哀。在封建社會,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所謂的大悲哀莫過于由生理無能導致的無后。如果這種悲哀又被別人視為軟肋而設局戲弄,那就實在悲哀到極點了。

有一段時間,秀州(嘉興)精嚴寺新塑的大佛香火很盛,據說婦人無子者祈禱于此,并且在佛殿內獨寢一宵,往往可以得子。讓一個女子獨寢于佛殿,自然要有相關措施作為保證的,其中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當晚殿門由其家人親自上鎖,而且那鎖也是他們自己帶來的。禮佛最重虔誠,心誠則靈,誰也不會想到其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名堂。況且也確有婦人回去后不久受孕的,一年四季,因燒香得子前來還愿的人絡繹不絕。由是精嚴寺名聲大振,顯靈之說被炒得沸沸揚揚,風靡百里方圓。前來求子的信徒中,甚至有不少官宦之家的紅粉貴婦。但后來有一個寺內挑水的小頭陀因為受到虐待,向官府告發了那個叫也僧的主人。原來那廝是個《水滸傳》中裴如海一類的風流和尚,他房中有穴道通向佛殿,直至大佛腹中。每有婦人宿于佛殿,也僧就通過穴道,從大佛的頭頂爬出來,與婦人交合。且自稱是佛州人,奉大佛的旨意前來送子的。婦人身陷其中,驚恐有如羔羊,又加求子心切,只能任其輕薄。第二天也不敢說出去。機關揭穿后,也僧被官府處死。而遠近那些因禮佛降生的童男童女,想必有不少都是那禿驢打的種。所謂大佛香火靈驗,一時成為笑談。

臨安離秀州不算很遠,精嚴寺香火的神話行都也有所聞,甚至還傳進了宮里。官家盛年無子,這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心病,也是影響王朝長治久安的隱患。有一個內侍急于邀功又不知深淺,曾向官家說及秀州大佛的香火很靈,暗示官家帶著嬪妃去精嚴寺求子。官家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向來不大相信。況且圣駕出行,興師動眾,也不是一樁小事。因此一直沒有下文。后來也僧事發,所謂佛門凈地竟成藏污納垢的淫窩,宮里的嬪妃們雖然沒有去蹚那里的渾水,但官家每每想起,還是像吞了一只蒼蠅似的惡心。不過惡心盡管惡心,也不好說什么,這種事,說出口便讓一個男人無地自容。他身邊有那么多的女人,用佳麗如云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那些青春的身體就像陽光下的土地那樣,肥沃、滋潤、充滿了孕育的渴望,只要落下一粒種子,就會立竿見影地蹦出一個鮮活的生命來。可是官家偏偏不能給他們一粒種子,雖然他也在勉力耕耘,不舍晝夜。種子這個詞看似乎易,卻體現了一種最殘酷的生命邏輯:沒有“種”就沒有“子”,不管你擁有多少土地。因此,就像一個富翁守著金山銀山被活活餓死那樣,官家只能面臨著一個帝王最尷尬的收獲——無子。

平民無子,不過關系一門興衰;帝王無子,那就是國家大事了。北宋熙寧末年,天下大旱,一般認為這是上天對朝廷的警示。神宗皇帝決定改元,讓執政大臣議定新的年號。年號雖只有幾個字,但要做到得體卻并不容易,首先意思要好,既要吉祥如意,又要體現特定時期的執政理念。第二文字要典雅端莊,又不能和歷史上的年號重復。太祖乾德三年,宋軍平蜀,繳獲的物品中有一面銅鏡,上面刻著“乾德四年鑄”的字樣。太祖大惑不解。有一個翰林學士告訴他,前蜀王衍也用過這一年號。也就是說,在宋朝以乾德為年號的四十多年前,人家已用過了這個年號。太祖還算寬厚,沒有追究當初提議用“乾德”的官員,只是感慨道:“宰相當用讀書人啊!”間接地批評了該同志的不學無術。再說神宗改元,執政大臣最初擬定的年號是“大成”。熙寧是神宗推行新法的改革之年,現在改革大見成效,這意思不錯吧?可皇上說:不行!因為“成”字的字形是“一人負戈”,有打仗的意思。再議。執政大臣們窮盡文思,又取了一個“豐亨”,避開了那個不吉利的“成”字,但體現改革大見成效的意思不變。這下總行了吧?還不行,皇上說:“亨”字下面是“子不成”,有絕后的意思;但這個“豐”字還是可用的。雖然沒有通過,但有了一個字就好辦多了,于是大家就船下篙,最后敲定了一個皆大歡喜的“元豐”年號。一個是打仗,一個是無后,這是當年神宗皇帝最怕的兩件事,也是這些年來官家一直耿耿于懷的兩件事。現在,仗總算消停了,但無后之憂仍舊無解。

在這個世界上,官家本來是最不應該絕后的。他生就一副雄健的體魄,且騎得烈馬,挽得硬弓,早在康王府時就在女人身體上的耕耘特別用功,以至靖康之難后,金人向宋朝俘虜“詢宮中事”時,宋宮俘虜說:“康王目光如炬,好色如父,侍婢多死者。”他的耕耘也屢有收獲,曾先后有過五個女兒。特別是建炎元年六月,一個姓潘的女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趙旉。當時官家剛剛登基才一個多月,趙旉理所當然地被立為皇太子。之所以說是“一個姓潘的女人”,是因為她當初只是康王身邊一名普通的侍妾,沒有位號;而且正因為沒有位號,康王其他的三個老婆和五個女兒都被金人俘虜北去,唯獨她因為不在妃嬪的名冊中而得以幸免。那時候官家才二十一歲,正當一個男人生理能力的峰值年齡,當了皇上以后又有源源不斷的年輕女人送到他身邊。按照這樣的趨勢,他像一個稱職的種畜那樣繁育出一大群幼崽應該沒有問題,即使要打破他父親在四十五歲前即有三十二子三十四女的紀錄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這些美好的愿景不久就被金兵的馬蹄聲搗碎了。建炎二年二月,官家駐蹕揚州。揚州是個好地方啊,春風十里,煙柳繁華,山水和美女都令人銷魂。但對于帝王來說,揚州又是個不祥之地,隋煬帝楊廣就是在這里喪命的。初春的一天,官家正在寢宮中消受新納的維揚姝麗,內侍破門來報,說金人的騎兵已攻陷天長,前鋒距揚州只有幾十里了。官家大驚失色,竟然跌落床下。慌亂中只帶了五六名內侍倉皇出城,一路狂奔,經瓜洲逃往鎮江。此次揚州之劫,丟了運河中滿載著財寶器物、金帛文書的船隊只是小事,丟了特地從東京請來的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是小事,丟了十多萬扈從的軍士和逃難的百姓還是小事,丟了江北的最后一座城池,任隨金兵在那里燒殺搶掠更是小事,最大的悲劇是官家大白天從女人身上跌下來,丟了元陽,留下了“腐萎之癥”,一個世界上擁有最多女人的男人從此喪失了在女人身上的播種能力。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李煜是被趙家的先人用牽機藥毒死的,現在再借用他的詩句來形容趙家后人的糾結和無奈,似乎有點刻薄。那就改一下吧: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

好在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在這之前,官家已命兩名信得過的武將護衛皇太子和六宮粉黛前往杭州。但等到官家逃到杭州團聚時,這兩名姓苗和姓劉的丘八又發動兵變,將官家趕下臺,把皇太子趙旉扶上了皇位,并改元明受,史稱苗劉之變或明受之變。說苗劉把趙旉“扶”上皇位其實是不準確的,應該用“抱”。可憐的趙旉不能消受當皇帝的種種好處,卻要承受當傀儡的種種折磨。整天在武人的呼斥中像道具似的抱進抱出、臨朝視事,一個襁褓中的小孩子如何吃得消?不久,在嬰兒的啼哭和士兵的歡呼中,兵變被平定,趙構成功復辟。趙旉用不著再當道具了,但他的一條小命也差不多了。這個皇太子原本就先天不足,他母親在妊娠期間正值金兵攻陷東京前后,潘氏東躲西藏,提心吊膽,所以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個病秧子。經歷了這次兵變,更加弱不禁風。恰巧有一個宮女不慎踢翻了地上一只鼎,官家雖然立即“斬宮人于廡下”,但受此驚嚇,皇太子趙旉當即死于宮中,享年兩歲零一個月。

苗劉之變總共只有二十多天,對官家來說卻是又一次脫胎換骨。一個政治家總是在艱難絕境的磨練中走向成熟的,他親身體驗了武將的跋扈與驕橫,那陰影將一直死死地糾纏著他。趙旉之死又讓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獨夫”,心理上的變態亦由此而濫觴。這些都為紹興年間的政壇運作和十二年后的岳飛之死埋下了伏筆。

在失去了生育能力之后,又失去了唯一的子嗣,官家內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見的。但主子的痛苦恰恰可以成為下人拍馬屁的機遇,這些人不怕你痛苦,就怕你不痛苦。拍馬屁的一個重要訣竅就在于窺測你有什么痛苦,因此,他們甚至希望你痛苦。你一痛苦,他們就給你撓癢癢,給你上心靈雞湯,這叫作投其所好。一時間,各種神神鬼鬼的祥瑞說法競相出籠。按照迷信說法,高禖神掌管生育,求子須禮敬高禖。于是每年的仲春季節,就在臨安城郊筑壇禮祀。一個臨安知府上奏說,在開工的那一天,有六只白鶴自東而來,在祀壇上空翩翩起舞。又說祀壇筑成之后,每天清晨都有紅色和黃色的瑞氣“光徹上下”,一直延續到日出。這些都是祥瑞現象,“以兆萬世無窮之慶”。這種馬屁玩的就是個虛無縹緲,他說有就是有,誰又敢站出來說沒有?官家求子心切,也只好寧可信其有。如果說所謂的白鶴和瑞氣壓根兒就不靠譜的話,另一個臣子的說法倒是有根有據的,說真符縣有一戶人家一胎生了三個男孩。人家一胎多子與官家有什么關系呢?有。因為這戶人家姓宋,叫宋仲昌,“姓同國號”。而且他老婆生產的這一天又適逢天申節(官家的生日),所以說這是官家“子孫眾多之祥”。官家聽了,也覺得有點意思,隨即“詔付史館”。但不管祀神的典禮如何有聲有色,祥瑞的鬧劇怎樣無盡無休,宮里的那些女人們卻始終守身如玉,楚腰纖細,不見一點起色。

官家現在不得不面臨著一個帝王最大的尷尬。在本朝的歷代帝王中,他自認為是在位期間遭受磨難最多的一個,揚州驚魂就不去說了,苗劉之變也不去說了,當年行朝在海上流亡時,整個船隊只剩下一雙鞋子,就穿在他的腳上;整個船隊只剩下五張餅子,他一個人吃了三張半,那樣的磨難誰曾經歷過?從深宮逃到荒野,從淮北逃到江南,從陸地逃到海上,可以說,這皇位即使不是自己打下來的,也是自己“逃”出來的。現在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皇位也坐穩了,可是這九五之尊卻沒有子嗣來繼承,身后只能拱手交給別人,你說這是多大的尷尬?尷尬其實是比痛苦還要折磨人的,痛苦能體現一個人內在的深度,而尷尬只能體現一個人極度的無奈;痛苦還可以呼天搶地地發泄,而尷尬只能強顏歡笑,任自己的一顆心在流血。當年漢成帝無子,遂使王莽篡位,差一點顛覆了劉漢王朝。本朝的仁宗皇帝無子,引起了長達八年的立儲之爭,圍繞著皇位繼承問題,政壇上危機四伏,最后仁宗只得從宗室中挑選了一名堂侄來當接班人,這就是后來的宋英宗,也是官家的曾祖父。這場論爭之所以長達八年,就因為仁宗不甘心繼統旁移,總希望自己能弄出個兒子來。而執政大臣們之所以敢于犯顏力爭,就因為他們抓住了皇上的軟肋——他始終無法弄出個兒子來。有時候官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些年宵衣旰食,艱難玉成,在廢墟上中興了趙宋王朝,這樣的功業幾乎可以和太祖太宗比肩了,私下里難免有幾分“舍我其誰”的自得。有時候卻又顧影自憐,悲從中來。你盡管貴為天子,權傾四方,打個噴嚏也會化為滿天風雨,但權力再大有什么用?它甚至無法喚起一次性沖動。在這一點上,自己還不如一個山野農夫,那些人即便守著個粗手大腳的黃臉婆,卻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照樣能生出一窩兒女來,把坑頭上排得滿滿的。“農婦山泉有點田,”小戶人家自有小戶人家的樂趣啊。有人說,凡是你渴望得到的東西,帶給你的總是痛苦大于快樂。官家最渴望得到一個兒子,帶給他的卻幾乎全是痛苦而沒有半點快樂。春花秋月何時了,心事知多少,一個帝王的心事誰能體察呢?

于是,仁宗嘉祐年間那些立儲的故事又再次上演。但嘉祐年間的立儲之爭一共只延續了八年,這次卻延續了三十多年。而且嚴格地說,嘉祐年間是爭論,這次只能說是議論,因為如今的官員(個別者如岳飛除外)已沒有當年那些大臣的凜然風骨了。一個時代的氣象往往體現在官員的操守上,像韓琦、司馬光、文彥博、范仲淹那樣宏博峭拔的文人士大夫,現在朝堂上一個也找不著了。

官家自己沒有兒子,立儲只能從宗室中選一名子侄輩的孩子,但太宗這一脈的后人都被金兵抓到五國城去了,只有太祖一脈的后人流落在民間。由一個血統上已經隔了八代的太祖苗裔入繼大統,這實在是官家很不情愿的。在這三十多年間,他采取的戰術無非兩招:一招是拖延,老鼠偷木锨——拖到哪里算哪里;一招是匹嫡,也就是選兩個孩子養在身邊,一視同仁。匹嫡的目的也是為了拖延,因為是兩個孩子,名義上就有一個考察和挑選的過程,兩個孩子互為替補,所以任何一個人的地位都是不穩固的。

被選中的這兩個孩子一個叫趙伯琮,一個叫趙伯玖。入了皇家,當了皇帝的養子,自然要改名的,這是為了漂白你的身份。而且這種漂白以后還要反復進行,可以說每一次改名都是官家拖延戰術的階段性體現,也都暗藏著對該養子身份的某種定位。若仔細推敲一下這兩個孩子改名的全過程,不難看出官家在數十年中那種既想敷衍拖延卻又無可奈何的心理軌跡。畢竟是要把皇位傳給人家的孩子,鈍刀子割肉啊!

趙伯琮和趙伯玖這兩個名字,“伯”字標志著輩分,此外沒有什么實在意義。有意義的是“琮”和“玖”,這兩個字的偏旁都是“王”,不消說,是美玉的意思,因此,美玉就成了這兩個孩子宗室身份的烙印。第一次改名是剛入宮成為官家養子的時候,趙伯琮改為趙瑗,趙伯玖改為趙璩,兩個字的偏旁還是“王”,還是美玉。也就是說,你們只是養子,不是皇子,宗室身份本質上并沒有變。趙瑗九歲入資善堂聽讀,資善堂是皇家子弟讀書的地方,取“乾資始善長”之義。入資善堂讀書,似乎表明給予他皇子的待遇。但官家這時候做了一個小動作,他下詔“建國公祿賜比皇子”。建國公是趙瑗的封號,這個“比”字相當曖昧,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參照”。你只是“參照”皇子的工資標準,并不是皇子。這個帶著宗室烙印的“瑗”字從紹興二年一直用到紹興三十年,也就是從孩子六歲用到三十四歲。這時官家也已五十四歲,敬神的香火加上御醫的春藥,始終沒能幫他弄出個兒子來,他只得正式冊封趙瑗為皇子,改名趙瑋。皇子就意味著承認你是官家的兒子,準備將來接班了,對于趙瑗來說,這總算是上了一個臺階。既然冊封趙瑗為皇子,那么趙璩的名分只能是皇侄,當然也就不用改名了。但趙瑗改的這個名字仍舊大可玩味,瑋,還是美玉。這就暗示著,你雖然是皇子,但畢竟不是官家親生的,宗室的烙印還在,因為皇子還不是皇太子,皇位不一定就傳給你。這樣又拖了兩年,直到官家在皇位上坐膩了,才在紹興三十二年立趙瑋為皇太子,改名趙昚,隨后又主動禪讓。這個“昚”字是什么意思呢?原先美玉的身份烙印沒有了,但官家還是忘不了提醒這位趙匡胤的七代孫:你要小心謹慎哩(“昚”為“慎”的異體字),不要翹尾巴,更不要忘記皇位是誰給你的,以后處理朝政,要看老夫的臉色才是。

現在是紹興十二年二月,過了年,建國公趙瑗就十六歲了。十六歲標志著成年,按照慣例,成年皇子要出宮居住。這一方面是為了培養他們獨立生活的能力,另外還有一個不好明說的原因是,在后宮里,嚴格地說只能有一個男人,這個人就是皇帝。其他的人,要么是女人(嬪妃和宮女),要么是不具備性能力的男人(內侍和未成年的皇子)。因此,后宮里不管哪個女人懷孕了,理所當然地就是龍種。這樣的制度安排,當然是為了強化皇帝對后宮眾多妻妾的性壟斷,但更深層的意義則在于確保皇帝子孫血統的純正和家天下的千秋萬代。如果皇子成年后不搬出去住,這些公子哥兒身份尊貴,又無所事事,整天在女人堆里晃來晃去,難免要和宮女甚至妃子們弄出風流事來,要是暗結珠胎,誰搞得清來龍去脈?那豈不是要把皇家的輩分倫序攪成一筆糊涂賬?

趙瑗出宮居住不是個大問題,卻是個敏感問題。一般來說,凡是能擺到桌面上來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敏感問題的微妙之處就在于不能擺到桌面上來明說,或者擺到桌面上來說的是一回事,可影射和暗示的卻是另一回事。這種事關影射或暗示的敏感問題,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嗅覺和心機。

圍繞著趙瑗出宮居住的禮儀問題,各方面的動向值得關注。

建國公出第

趙瑗出宮的這一天是二月初七,這一天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順便說一下。

這件事就是已故大臣李綱的家屬奉旨送還犀帶。鑒于宋金和議已成,宋王朝以后除去“歲貢”而外,逢年過節少不了還要給金國送禮的。禮品又無非金銀器物、珠寶珍玩。北宋的時候,宮中這些東西很多,隨手拿幾樣送出去倒無所謂。但經歷了靖康之難和揚州之劫以后,好東西都落入了金人之手,現在要給人家送禮,只能多方搜求了。李綱這個人,在世的時候官家就一直很討厭;即便他死了,官家也仍然耿耿于懷。前些時,官家突然想到李綱在靖康和建炎年間主持抗金大局時,朝廷對他有過不少賞賜。朝廷對臣子的賞賜檔案上都有記載的,官家一查檔案,發現那些賞賜中間有三根貴重的犀帶。這樣的好東西,放在他家里有什么用?就下詔讓李綱的家屬送回來。當然名義上用的是一個“市”字,也就是買,因為朝廷給了幾貫銅錢作為補償。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到,此后官家接待金使時,好幾次送過犀帶一類的禮品,其中想必就有李綱家屬奉旨送還的那幾根。這種做法,幾百年以后又被金人的后輩發揚光大,且總結為兩句話:寧贈友邦,不與家奴。

回頭再說趙瑗出宮。關于這件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記載如是:

壬寅,詔建國公瑗出外第。

總共只有十個字,簡略至極,波瀾不驚。

但事情本身并不像史書上記載的那樣平淡。如果一定要說平淡,也只能這樣說:正是因為有了此前那些明爭暗斗的不平淡,才有了二月初七這一天的平淡。

爭斗的中心議題是出宮的禮儀。禮儀無小事,皇家更甚。趙瑗出宮的禮儀表面上看都是一些細節問題,例如以后入宮時在哪兒上馬,在哪兒下馬,可以不可以騎馬進入宮門;參加朝會和典禮時的侍班幕次如何安排,是站在宗室的行列里,還是站在皇子的位置上;扈從鑾駕出行時,行馬在太尉之前,還是在太尉之后;逢年過節要不要去太廟和景靈宮燒香叩頭(請不要小看這點“香火”,取得了這個資格,就意味著成了人家香火的傳承者),等等。但隱藏在這些細節背后的,則是承認不承認趙瑗皇子乃至皇儲的身份,可見茲體事大。

圍繞著皇儲身份的爭斗,主角一般都不是皇儲或準皇儲本人,而是宦官、后妃、外戚、權臣和所謂的“潛邸親隨”,當然最關鍵的還是皇帝。一個從民間領進來的、虛歲剛十六歲的孩子有什么能耐呢?他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只潛力股,別人不管是買進還是拋出,哄抬還是打壓,都是一種利益算計,甚至是一種賭博。以一個人日后能不能當皇帝作為投注的對象,這應該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大的賭博了。

官家的想法前面已經說過了,他就是三斤半的羊子七斤半的卵——慢慢拖。以前,他拖延的借口是拿年齡說事,“都是小孩兒,且與放行”。現在孩子已經成年了,他不能再拿年齡說事了。這事有點麻煩,承認吧,不情愿;不承認吧,心里的那些想法又擺不上臺面。因為皇儲乃一國之本,自古儲君不立,禍亂之源,這方面的教訓不勝枚舉。現在皇儲長期虛懸,自然會引起各方面的窺測。于是,他干脆不表態,發揚民主,讓下面的人說。他相信下面總會有人說出他想說的話。

官家相信的“有人”首先是秦檜。在立儲問題上,秦檜是理所當然的反對派,這中間除去迎合官家的陰暗心理外,權力博弈中的利害考量應是主要因素。首先,趙瑗一旦被立為儲君,東宮太子的影響力加上將來君臨天下的預期,必然會形成一個新的權力中心,這對秦檜獨相專權的局面將是一個巨大的沖擊。官家通過趙瑗,又多了一條了解朝野動向的渠道;而趙瑗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皇儲地位,向官家施加影響,這些都對秦檜操縱朝政極為不利。其次,秦檜在朝中黨羽密布,分據津要,幾乎可以一手遮天,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趙構在他前面死去,又沒有法定的繼承人,他就可以操縱廢立,而后外恃強鄰,內挾強權,逐步取趙宋而代之。這種不臣之心,實際上在秦檜執政的后期已見端倪。據說有一次秦檜找相士張九萬拆字,用扇柄就地畫個“一”字,張九萬祝賀道:“相公當加官爵。”秦檜說:“我位居宰相,爵為國公,復何所加?”張九萬解釋道:“‘土’上一畫,非王而何?當享真王之貴。”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想當皇帝呢?人生在世,所求者無非榮華富貴,而要享世代無窮之富貴,只有當皇帝。因為只有皇帝的子孫可以接下去當皇帝,沒有宰相的子孫一定當宰相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除去皇族,一個權力世系若能維持五世,那已經算很長的了,而且最后的下場往往不好。曾經有一個倔強的農民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說對了一半,你出將入相,官做得再大也不能算是“種”,但當了皇帝就有“種”了,可以一勞永逸了。因此,當皇帝并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重要的是為了留下榮華富貴的“種”,讓后人世世代代地收獲。

但秦檜也沒有兒子,有必要給后人留這個“種”嗎?從表面上看,他是沒有血親嫡子,現在的一個兒子是從他大舅子王?那里承嗣過來的。王?的老婆是北宋宰相鄭居中的女兒,宰相的女兒脾氣都不小,所謂“怙勢而妒”自不待言。王?喜歡偷雞摸狗,身邊有一個婢女懷孕了,鄭氏自然容不得,將婢女逐出門去。這個女人后來生下一子,王?就把他過繼給秦檜,取名秦熺。一般人只知道秦檜養著人家一個私生子,卻很少有人知道秦檜自己也有一個私生子養在人家,而且其身世也與秦熺驚人地相似。秦檜無子,并不是因為他自己不行,而是老婆王氏無能。王氏是北宋宰相王珪的孫女,同樣“怙勢而妒”。看來這些侯門千金都有一種家族病,誰要是自己不想自由,把她們娶進家門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當年秦檜在北宋任學官時,紅袖添香夜讀書,順便把一個婢女的肚子搞大了。不用說,該婢女同樣被王氏逐出家門。這個女人后來嫁入了一戶姓林的人家,生下的兒子取名林一飛。秦檜南歸后,尋訪到這個唯一的親骨肉,自然要著意栽培,現已官至尚書右司員外郎,實際上就是為他老子執掌尚書省。秦檜要整什么人,就讓林一飛去示意臺諫上書彈劾。秦檜的幾個死黨曾建議他干脆把這個兒子認下來,秦檜也有此心,但礙于王氏的霸悍,一時未能遂意。但秦檜如果像拆字先生所預言的那樣“享真王之貴”,作為龍種的林一飛被立為皇太子是沒有問題的。

秦檜反對給予趙瑗皇子待遇,但他也不明說,先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叫吏部、禮部、資善堂和太常寺等部門去制定有關的禮儀。他知道官家的心思,如果那些人搞出來的禮儀不合圣意,他再站出來說話不遲。那樣既可以讓官家高興,又可以趁機打擊那些擁護趙瑗的持不同政見者。

官家身邊有一個叫吳才人的女人。才人是嬪妃的一種封號,并不是說她有才。但這個吳才人倒確實有才,她出身于東京一個珠寶商人的家庭,從小受到很好的教育,不僅知書識理,而且工于翰墨,再加上很有心計,因此雖然長得不是很漂亮,卻很得官家的賞識。立儲問題向來就是后宮矛盾的焦點,深宮孽海,波詭云譎,其中的爭斗,即使說你死我活也不為過分。因為母以子貴,誰的兒子被立為皇儲,她將來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無疑是至高無上的了。官家后宮中的這些女人雖然都沒有生育,但他有兩個養子,分別由張婕妤和吳才人撫養。婕妤也是一種封號,比才人要高兩級。張婕妤的優勢在于她的身體語言——長得漂亮,因此很得官家寵愛。兩個女人,一個有才但不很漂亮,受到賞識;一個漂亮但不很有才,受到寵愛。賞識和寵愛還是有差別的,這種差別不僅體現在兩個女人的封號上,而且體現在她們撫養孩子的分工上,張氏撫養哥哥趙瑗,吳氏撫養弟弟趙璩。趙瑗天資聰穎,而且又先入宮,被立為皇儲的呼聲很高,這自然是吳才人不愿看到的。這些年來,她一方面暗地里為趙璩力爭,讓兩個孩子至少處于并列地位。趙瑗被封為建國公,她馬上給官家吹風,也給趙璩封一個吳國公。另一方面又極力慫恿官家拖延立儲,目的是拖中求變。紹興十二年二月初,她期待的變化果然來了,那個因漂亮而得寵的張婕妤紅顏命薄,突然病死,趙瑗由吳才人一并撫養。按理說,趙瑗現在也成了她的兒子,她不應該再阻撓立儲了。但這個女人的心機很細密,她以前一直是唱衰趙瑗的,現在趙瑗剛剛來到自己身邊,對自己還沒有感情,這時候就立他為皇子,他肯定不會感激自己。反正兩個孩子都在自己膝下,孰親孰疏,再慢慢考察不遲。這個吳才人——后來的貴妃、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很不簡單,在南宋前期整整七十年的政壇上,她的身影一直時隱時現,貫穿于高孝光寧四朝,甚至在一段非常時期還曾經有過垂簾聽政的短暫表演,但那是我在另一部書中的情節,暫且按下不表。

吳才人的這些想法,自然會潤物細無聲地影響官家,后宮裙帶,枕畔香風,從來就是影響政壇的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這些都注定了趙瑗的出宮之禮不會云淡風輕。

再說“潛邸親隨”。“潛邸”這個詞是指皇帝即位前所居府第,當年的“潛龍”——也就是太子——周圍的那些人,亦稱之為“潛邸親隨”或“潛邸舊人”。這些人無疑都是太子的基干力量,因為一旦太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都會飛黃騰達,成為新皇帝的股肱重臣。北宋時期,潛邸親隨不僅升遷超常,而且受到極大的信任。對此,時人張方平在上奏中有過這樣的批評,他說的雖然是軍職,其實文官也差不多:“臣竊見國朝故事,所除軍職,或以邊功,或以勞舊,或以肺腑。”這個“肺腑”實在是神來之筆,用以指代潛邸親信,不僅貼切得無以復加,也不僅蘊含著靈犀相通的感情色彩,還有幾分令人猜度的吊詭意味。潛邸親信當初的品級都不高,只不過是太子身邊的教師或跟班一類,而日后的前程卻是如此燦爛,實在令人艷羨不已。但要說這樣的差事坐贏不輸,那也不見得。就投資學的基本原理而言,大凡收益越高,則風險越大,這是成正比的。特別是帝王有諸多王子,接班人意向不明的情況下,一旦介入了立儲之爭,其后果要么上天,要么入地。因為事涉皇權繼承,這個家族內是沒有一點人情味可言的,那種窩里斗也比其他的任何家族更加你死我活。新君即位,對自己親信的封賞自然有如春天般的溫暖,對對手的報復也肯定會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既有大是大非,必有大悲大喜,就像一句民間俗語所說的:抬棺材拾到銀子——哭的哭,笑的笑。

趙瑗九歲就入資善堂讀書,他身邊的親信隨從自然也有一個小圈子,而且在這個小圈子的外面,還會有一個大圈子。在他出宮的禮儀問題上,這個圈子里包括兩種人,一種是認為應該給予趙瑗皇子以至皇儲地位的人;一種是認定趙瑗日后必能成為皇儲以至繼承皇位的人。前面一種人是衛道者,后面一種人是投機者。但無論衛道還是投機,大抵都有一種共同的判斷:官家本人無子,這是幾乎可以鐵定的;如果能有,在這十幾年的時間內也早就有了。既然官家鐵定無子,那么趙瑗成為皇儲就是遲早的事;既然趙瑗遲早要成為皇儲,自己何不早點登上這條船,且劃上幾槳呢?

現在,這個圈子里的人就集中在資善堂、吏部、禮部和太常寺,可以想見,由他們制定的禮儀肯定是為趙瑗量身定做的:他不僅應該享受皇子的規格,而且還要為日后的皇儲地位預留伏筆。他們也預見到這樣做有相當的風險,便采取了一種“大呼隆”的做法,要求大家在奏章上聯合署名,這樣既顯得人多勢眾,又可以規避風險,一旦風向不對,可以用“集體意見”來分解個人責任。這種聯合署名看似齊心協力,其實掩蓋了各人內心不便示人的蠢動,原先各人的那點小算盤只藏在心底,他可以表達,也可以不表達——不表達也不一定就會被劃入反對派。但現在不行了,一紙奏章擺在面前,署名還是不署名,實際上就形成了要么擁護要么反對的尷尬局面,你無法沉默,也無法支支吾吾。那么就署名吧,眾目睽睽之下,誰愿意被貼上一塊反對的標簽呢?

只有一個人沒有署名,此人名叫施坰,官居太常少卿,也就是太常寺的二把手。與前面所說的那些人相比,他對形勢的分析要更務實一些:官家的態度甚可玩味,宰執大臣則明擺著是唱反調的,風向如此,趙瑗這次很難以皇子身份出宮。至于他日后繼位的前景,那應該是幾十年以后的事,幾十年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現在用不著急急忙忙地登上他那條船。鑒于這樣的形勢分析,他決定賭一把:不在奏章上署名。

關于幾個部門的聯合奏章如何被駁回,接下去又如何重新擬定禮儀規格,這中間的情節后人不甚了了。我們只知道,二月初七這一天波瀾不驚,趙瑗出宮時的身份仍然是官家的養子。

趙瑗出宮時波瀾不驚,并不說明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臘月的債,還得快,十八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開始追究了。事關政治原則,“集體意見”并不能分解個人責任,“集體意見”就集體罷免,在奏章上署名的七名官員全部落馬,其中包括吏部和禮部尚書、資善堂翊善、禮部侍郎、太常寺丞等。他們的罪名是:

專任己意,懷奸附麗。

這個罪名很模糊。專任己意,“己意”是什么內容?不清楚;懷奸附麗,“附麗”的是什么人,也沒有說。但相信眼明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施坰是唯一的收益者,他不僅“居職如故”,而且不久就調任禮部侍郎。禮部的班子在這次事件中幾乎全爛掉了,調他去是為了加強領導。雖然都是副部級,平行移動,但兩個部門的分量卻不可同日而語。太常寺只負責祭享宗廟一類差事,與鬼為鄰,閑曹冷灶,當然也沒有什么油水。與之相比,禮部卻要吃香得多。禮部要參與考論典制,歷來都遴選有名望的大儒主持,故有南宮舍人之稱。這當然只是虛名,但實權也不小,它最大的權力就是主持科舉考試。科舉是文官的進身之階,滿朝朱紫貴,都是讀書人。宋初規定,五品以上官服為朱色,三品以上官服為紫色,但“朱紫貴”須是“讀書人”,只有從科場考出來的功名才是正途出身,那是官場上的硬派司。即便是專為照顧干部子弟而舉行的“鎖廳試”,也還是要“試”一下的,通不過就不能提拔。這實際上就賦予禮部半個中組部的功能,可見不是個冷衙門。施坰從太常少卿調任禮部侍郎,無疑是從糠籮跳進了米籮。他這一把賭贏了,贏得盆滿缽滿。

但是與趙瑗有關的禮儀問題才只是開了個頭。又過了不到兩年,紹興十四年正月,秀州城里死了一個退休的六品朝奉郎,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消息傳到臨安,卻在朝廷內部引起了一陣波瀾,因為這個叫趙子偁的人是趙瑗的生父。自己的親老子死了,趙瑗要不要服喪呢?這又是一個禮儀問題,而隱藏在這個禮儀問題背后的,同樣是對趙瑗身份的定位。官家還是老辦法,令群臣集議。經過上一次事件,趙瑗的那個圈子已是人仰馬翻,剩下的也不敢饒舌,只能聽憑秦檜的黨羽們在那里大講人倫親情,并異口同聲地主張“持服,則非本朝典故”。所謂“典故”,就是歷史上處理此類問題的范例。而秦檜的黨羽們所說的“典故”,就是宋英宗趙曙為生父趙允讓服喪的事。但他們在這里玩了一個偷梁換柱的小伎倆:當年趙曙是在為父親守喪期間被仁宗立為皇子的,也就是說,趙允讓死的時候,趙曙還沒有過繼給仁宗,他當時的名字也不叫趙曙,叫趙宗實,他當然應該服喪。而趙子偁的這個兒子早在十二年前就過繼給了官家,名字也從趙伯琮改成了趙瑗,從倫理上講,他已經不再是趙子偁的兒子了,現在要他依照趙曙的“故事”去給趙子偁服喪,實際上就是不承認他是官家的皇子。對于這樣的處理意見,官家當然樂得批準,他用民主集議的形式,又一次表明了自己還不準備立儲的心跡。

這樣,到了紹興十四年正月,趙瑗又穿上喪服,成了一個六品朝奉郎靈前的孝子。在這期間,秦檜又以持服守喪不當給俸為由,扣除了趙瑗的俸祿。小人畢竟是小人,即使當了宰相也仍舊是小肚雞腸。其實對于趙瑗這個身份的人來說,幾兩銀子算什么呢?但人家就是要捏手掐腳地算計你,弄得你不舒服。從這種小事上亦可以看出,秦檜是把趙瑗作為自己政治上的對手來看待的,在阻撓立儲的背后,他確有不臣之心。官家看到趙瑗的俸祿被扣,只得“自出內帑,月如所除給焉”。這倒也不能說是虛情假意,因為他與秦檜不同,即使在傳位問題上,他的對手也不是趙瑗,而是自己,自己沒本事弄出個兒子來,皇位終究還是要傳給這個養子的。說到底,他只是還沒有死心,想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而已。

無雨的江南

古時候稱二月為如月。《爾雅·釋天》中有“二月為如”的說法,清代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郝懿行的釋義是:“如者,隨從之意,萬物相隨而出,如如然也。”

這個“如如然”很好,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情態。

二月十五日是花朝節,相傳這一天是百花的生日,“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游賞”。今年的花朝節正值春分,節氣中的春天一般是從立春開始的,但人們視覺中的春天卻要等到春分才姍姍而來。再過幾天,桃花水一下,那就不光是滿園春色關不住,而是漫山遍野的浩大春景了。

賞花是這個月里理所當然的娛樂,“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性子急,比桃花李花都要開得早,春分一過,就有點迫不及待了。而且據說杏花還很風流,遇上花不濃或不結果的樹,只要掛上少女的裙子,就會花繁果滿,這當然很有意思。陸游筆下的杏花說的是臨安的市井風情,皇宮里自然要更富麗也更講究些的。修內司的太監們早就開始排辦花市了,他們最擅長的是錦上添花,例如把園子里的花木一株株用綢緞裝點起來,即使還沒到開花的時候,也是姹紫嫣紅的妖嬈。花開了,又把花盆搬弄到大廳里,擺出什么吉祥的圖案和福祿壽喜之類的字,那就真是花團錦簇了;或者選花形好的連著枝條剪下來,插在各種器物里,作為案前清供。那些花瓶自然都不是尋常器物,最普通的也是官窯定制的雨過天青瓷瓶,還有從泉州上岸的大食玻璃以及名貴的碾玉水晶金壺,連掛在上面標著花名的小牌牌也是象牙的玩意。有時候還要效仿西湖的花市,讓小太監在花間擺攤交易,甚至“列肆關撲”——做一種用賭博的方式進行買賣物品的游戲,那交易的都是些與花有關的小物什,雖值不了幾個錢,但若能賺得嬪妃們的展顏一笑,也就夠了。

西湖是行都最大的盆景,也是官家最神往的地方。自元宵收燈以后,臨安府就著手整治西湖,包括南山和北山的規劃修葺,亭館橋廊的油飾妝畫,湖濱園林的花木栽培,總共的費用為二十萬貫。這筆錢不用從府庫里支出,而是依照慣例,由負責管理釀酒行業的“檢點酒所”贊助。對于偌大的西湖來說,二十萬貫實在算不上大數目,相比于宮內的消費,甚至只能算是一點毛毛雨。宮內的那些消費,這里只說一樣。早在二月上旬,福建漕司進貢的第一綱蠟茶就入宮了。福建甌縣的“北苑茶”馳名已久,五代時期,南唐北苑使善制茶,其原料即取自甌縣,故名“北苑茶”。這個季節的新茶是什么價錢呢?一個相當于腰帶上那塊橢圓形飾物那么大、被稱之為“銙”的小盒子,裝上幾撮茶葉,價值竟為四百貫。而實際上,“僅可供數甌之啜耳”。福建漕司進貢的這第一綱茶葉,總共為一百銙,你算算這筆賬。整治西湖,說到底是為了討官家一個喜歡,每年開春以后,官家都要帶著嬪妃們來湖上游賞的,到時候滿眼綠樹繁花,龍心大悅,區區二十萬貫銅錢就連毛毛雨也算不上了。

尋常百姓若要賞花,走出城門也有幾個好去處,例如錢塘門外的玉壺和古柳林、錢湖門外的慶樂園和小湖園。嘉會門外的包家山以桃花最為著名,滿山的桃花開了,云蒸霞蔚一般。張太尉張俊家的花園也是很有名的,但那是私家花園,人們只能站在高處看上幾眼。最好的去處自然還是余杭門外的東西馬塍。塍的本意是指田埂,馬塍就是養馬的荒地。五代和北宋時期這里都是朝廷的軍馬場,到南宋初年的苗劉兵變前,仍是神勇步軍和神銳馬軍的教練場所。也許正是長期的馬軍操練,馬蹄將土壤踏成粉塵,又留下大量馬糞等優質肥料,使得這里成了臨安著名的“花都”,所謂“馬塍東西花百里,錦云繡霧參差起”就是最好的證明。但作為行都最具盛名的鮮花種植栽培基地和營銷批發中心,這里的花卉都是貼上了商品標簽的,如果有人還想尋一點淳樸自然的野趣,那就不妨到鄉村去看菜花。

那鄉村里滿田滿壟的菜花也是一道風景哩。

油菜從食用蔬菜被栽培成以菜籽榨油為主的作物,轉型期恰在南宋,其中最具標志意義的是出現了“菜花”一詞。雖然最早以菜花入詩的是晚唐時期的劉禹錫,他在著名的《玄都觀》中寫出了“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的詩句,但這里的菜花顯然是作為食用蔬菜栽培的。但到了南宋時期,隨著油菜從菜畦進入了大田,文人詩詞中的“菜花”也大量出現。歷經高孝光寧四朝的項安世有一首詩,題目很長:《自過漢水菜花彌望不絕土人以其子為油》,幾乎就是一篇內容提要,其中開始兩句為:“漢南漢北滿平田,三月黃花也可憐。”這里傳遞了兩個極具農業史價值的重要信息,一是當時油菜的種植面積之廣,所謂“彌望不絕”就是極好的寫照。其二是油菜的功用說得很明確:“以其子為油。”漢水流域如此,江浙一帶當然更甚,這在陸游、陳造、范成大、舒岳祥等人的詩中都有呈現。“菜花隨麥長,田水入池平”寫的是浙東寧海風光,而“蕪菁滿地花,柳絮漫天白”則是詩人在任嘉興縣尉時所作。“蕪菁”即為油菜,從詩中的“滿地花”我們可以想見江南地區大面積種植油菜的壯觀景象。

在所有農作物的花中,大約只有兩種可以稱得上華麗,一種是向日葵,另一種是油菜花。向日葵傳入中國較晚,這里就單說油菜花,那是一種華麗的高貴,又是一種華麗的樸實,好大一片爛漫的金黃色,汪洋恣肆,云霞一般鋪展開來,你只能用華麗來形容。雖然菜花是鄉土氣的,人們一般也不會把它和華麗聯系在一起,但華麗有時是一種氣勢,本來并不華麗的個體,匯聚在一起就有了華麗的視覺沖擊力。菜花開了,鄉村里到處浮動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那香氣不妖嬈,不媚俗,是平民品格的質樸,又有著鄉野風情的浪漫,足以讓人陶醉的。蜜蜂和蝴蝶飛來了,追逐著香氣也追逐著明媚的春光。女人們從田間走過,衣衫上沾滿了金色的花瓣,于是走到哪里,蜜蜂和蝴蝶就跟到哪里,真可以用“招蜂惹蝶”來形容。有時候,菜花也被女人們插在發髻上,就那么極隨意的幾枝,卻使女人整個地鮮亮起來、生動起來,一顰一笑都流溢出不著鉛華的自信,這是鄉村婦女特有的“艷福”。

過了年,天氣漸漸轉暖,江南的春耕就開始了。二月初一是中和節,也是春耕的啟動儀式,這一天官家要親行躬耕,并象征性地賜給百姓五谷種子,以示獎勵農桑。民間也在這一天用新釀的宜春酒祭祀勾芒神——那是專門掌管植物生長的神祇——祈求豐收。但今年遇上了春旱,立春后有一個節氣叫雨水,這說明春雨的重要。有經驗的老農早在上一年冬天就預見今年少雨,因為每年立冬后的逢壬日謂之入液,至小雪出液,這期間得雨謂之液雨,無雨則主來年干旱,故有農諺云:“液雨不流籜。高田不要作。”上一年不僅沒有下液雨,而且整個冬季一直雨雪偏少,進入正月以后,索性一滴雨也不曾下。老天就像一個不識時務的浪蕩子,不管你怎樣憂心如焚,他都是喜笑顏開的好臉色。迎神求雨的社戲到處鑼動鼓響,可東風吹,戰鼓擂,老天就是不肯換一副面孔。廣袤的江南大地有如嗷嗷待哺的棄嬰,被干旱折磨得奄奄一息。各地由于干旱引起火災的奏報不斷送到朝廷,二月,鎮江大火、蕪湖大火、池州大火、太平州大火。三月初三,清明節的后一天,行都臨安又發生了火災,還差一點延及太廟。清明前的桃花水歷來是農家的命根子,有“一寸桃花一寸金”的說法,這時候麥子正圓身拔節,遇上卡脖子旱,夏熟的收成就很難指望了。而冬閑的土地要翻耕播種,也苦巴巴地等著雨水的滋潤哩。

百姓急,官家也急。百姓急是因為自己的肚皮,每年的春荒是最難熬的日腳,貧下小戶為了度荒,連壇壇罐罐里的種糧都倒出來吃光了,原指望新麥登場以后能吃上幾頓飽飯,再用麥子兌換秋熟的種子。如果夏熟的收成打了折扣,再繳去租稅,不僅吃不上飽飯,秋熟的種子還要東挪西借,一年的日子就沒有巴成了。官家急是因為國脈所系,在乎農桑。宋室南渡以后,朝廷困于立國之需,一直奉行戰時財政體制,對百姓的征斂相當苛猛,以至朱熹認為:“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這個“刻剝”當然是動詞,也當然比我們后來所用的“剝削”要更形象。在一個農耕社會里,朝廷的“刻剝”主要來自農業。羊毛出在羊身上,土地上的收成不好,稅賦就成了無源之水。若征收不足,則政府無法運轉,再加上給金國的“歲貢”,財政勢必陷入危機。若催逼太急,又容易激起民變,一旦出了大事,動用軍隊,花的銀子就更像流水似的了。這是就國計民生的大局而言。即使從小處看,春旱也并不遙遠,例如朝廷諸軍的五萬多匹軍馬,每天都要喂大麥和豌豆,喂了這兩樣東西才能強筋骨、長耐力。沒有這兩樣東西,你就是給它吃山珍海味也是白搭。因此官賦中的“馬料”一色,就是夏熟的大麥和豌豆。這就是說,如果春旱加劇,夏糧歉收,大麥豌豆征不上來,連軍馬都會跑不動的。

前些日子,官家去天竺山敬香。天氣仍然一如往常的晴好,沿途的風景也很養眼,這無疑是一年中最適宜出行的季節。途中經過一處叫九里松的地方,官家又順便看了自己寫的“九里松”匾牌。這里原來的牌子出自大書法家吳說的墨跡,去年官家經過這里時,應地方官員之請,御筆親書“九里松”三字,替換了吳說的牌子。上路以后,官家仍丟不下對吳說的欣賞,認為吳的字絹秀大雅,如春風著紙,運筆之間有虞世南、黃庭堅的神貌。又說自己反復寫了三遍,現在看來,終究不如吳說的那塊。鑾駕不緊不慢地迤邐而行,路轉溪橋,竹外桃花,官家的心情也很不錯。但這樣的好心情卻被一幅人力拉犁的畫面破壞了,那是怎樣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圖景啊!一張原始的木犁,把一家三代拴在一起,他們的形體姿態組合成一尊力的雕塑。老者在后面扶犁,青年夫婦和幾個孩子在前面背著套繩,那樣子就像拴在繩子上的一串螞蚱。仲春天氣還帶著寒意,可男人卻打著赤膊,陽光軟軟地照下來,映著他那斜斜地朝向天空的脊梁。拉犁的人一律彎著腰,身子向前傾過去、傾過去,和地面成一個危險的銳角。江南多硬質黏土,天一干,更是硬得像石板似的。犁鏵艱難地且進且停,劃出淺淺的一道痕跡——卻仍然是白的。夾在男人和孩子之間的是一個女人,有一綹黑發從額前垂下來,幾乎垂到地面了。她捋起頭發抿上耳根的當兒,稍稍揚起頭來,于是官家看到了一張在宮中從來不曾看到過的那種女人的臉,雖然看不清眉眼和膚色,但那張臉就叫農婦。

這樣的畫面以后又一再出現,以至成為春日鄉野上的一道風景,盡管拉犁人的組合不盡相同,但那些身姿卻書寫著同樣的艱難生計。官家的心情黯淡了,他不是一個昏聵之主,從各級的奏報和官員陛見的述職中,他對民生疾苦也是有所了解的,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具體而微的細節,例如江南地區的地租一般來說都是五五中分,但是這中間還要看佃戶是不是用主家的耕牛和農具,如佃戶用田主的耕牛,則田主取六成,“謂之牛米”。這個“牛米”厲害啊,光是這一項,就占去了一成。還有些貧窮的佃戶,連農具和種糧也要田主提供,則又要減去二成。佃戶辛苦一年,最后只能得到二成。在這種情況下,也就不難理解農戶為什么要用人力拉犁了。因為農具和種糧這兩項你沒有就是沒有,是無法替代也無法簡省的,只有耕牛一項,可以用自己的力氣和汗水來置換。為了那一成的“牛米”,他們只得背上套繩,低頭彎腰,在春日的田野上演示一幅力的雕像。人的力氣畢竟和牲畜是不能相比的,所以“當牛做馬”一詞才被用來形容極度的勞役。但對于那些貧苦農民來說,這樣做也許是值得的,因為他們一無所有,只有力氣和汗水。俗話說:“力氣不是財,用掉有得來。”如果他們也能用力氣和汗水來替代農具、替代種子,從而能夠掙到收獲的五成,那該多好!詩人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其實早在禾苗出土之前,那土地已經被汗水浸泡過多少遍了。那些農夫和農婦們肩上背負的,不僅僅是一張原始的木犁,而是整個宮廷的靡費和滿朝文武的俸祿,是艱難前行的大宋王朝啊。

鄉村田間人力拉犁的鏡頭,顯然深深地觸動了官家,貧瘠的土地和更貧瘠的脊梁,那不是風景,而是王朝的病灶。對于農耕民族來說,牛是最重要的生產工具。牛耕田曰“犁”,牛拉車曰“牽”,這從篆文的原始字形中都可以看出來,因此,尊重牛,愛護牛,輕易不殺牛,是古已有之的傳統。孟子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他也認為喂養雞、豬和狗,用來殺了吃肉是很正常的事,但他沒有說到殺牛。殺牛往往是重大祭祀活動,即所謂的“太牢”。耕牛金貴啊!紹興十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官家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令福建漕司買牛發來臨安,借與沒有牛的貧困戶耕作。第二件是叫人畫了一幅人力拉犁的畫像,掛在自己的左右,“庶不忘耕穡之艱難”。兩件事做好了,又上綱上線地做了一番總結:

漢文帝每下詔,必曰農者天下之本。若文帝,可謂知民事之本矣。

這中間有沒有作秀的成分呢?當然有,因為作秀從來就是領導藝術的一部分;但也不全是作秀。正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是當家人,本朝稅賦之重他是知道的,但也沒有辦法。包養知識分子,要花錢;包養武人,要花錢;通過“歲貢”買太平,也要花錢。這些錢從哪里來呢?只能向民間征收。小民的艱難和貧困,是我們這個古老帝國的一種宿命。所以要發展生產,發展才是硬道理。但發展不光是讓權貴和富人發財,富人和權貴當然應該吃肉,但也要讓窮人喝一口湯。如果他們連湯也喝不上,那就是竭澤而漁,弄到最后誰也沒有肉吃沒有湯喝。漢文帝務本舍末,獎勵農桑,開創了西漢初期“文景之治”的全新局面。他這個人比較講究實際,甚至在臨死前還下了一道遺詔,要天下臣民祭祀他只在三天之內,過了三天,就要脫去喪服,該干活的干活,該婚嫁的婚嫁,該喝酒吃肉的照常喝酒吃肉。都說他是無為而治,其實他是大有作為的,文景兩朝凡四十年,歷來被史家譽為盛世。盛世不是王婆賣瓜自己喊出來的,而是要后世公認的,幾千年來被后世公認的盛世能有幾個?

官家喜歡讀史,也喜歡拿歷史說事,這次是拿漢文帝說經濟政策,而就在幾天之前,他還說過另外一番話:

征戰之事,各有地利,北敵騎兵,雖中國所不能及,若要馳騁于江淮,恐未易得志。

接下去便列舉了孫吳之對抗曹魏、東晉之對抗苻堅、拓跋氏雖雄踞中原而歷六朝衰亂,卻終不能奄有江表。真可謂縱橫捭闔,雄論古今,侃侃而滔滔,但中心思想無非是說江南可踞,偏安有理,我們不用去招惹人家,也不用唱什么收復中原的高調,就守住江南這一畝三分地,圖個長治久安。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漢文帝也好,吳大帝也好,東晉六朝也好,這些符號加在一起其實就是官家的執政理念:對外茍且偷安,不生事端,當好小媳婦;對內發展經濟,休養生息,過好小日子。

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事,恰好可以作為這種執政理念的一條注腳。

宋金和約簽訂以后,接下來就是具體落實條約中的有關條款。從二月十五日起,兩國代表開始劃分邊界。從紙上虛擬的指向到地面上山川原野的勘定,這中間自然有不少糾紛,也自然都以宋方的退讓來了結,這些都不是問題。為了討好金國,宋方還主動做出了一些親善示軟的舉動,例如改四川岷州為西和州,這是為了避早已死去的金太祖完顏旻的名諱,以表示承認大金是宗主國,自己是臣子。那么就西和州吧,這么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不就是一個“和”嗎?再一個問題就是遣返北人,這中間包括南宋初年所遣使臣的家屬。那時候南宋方面急于求和,始終以各種名義死皮賴臉地遣使北往。而金人又不給面子,連起碼的外交禮儀也不講,這些使臣都被扣押,有的還被迫接受了金廷的官職。建炎二年,官家尋求出使金國的使臣,既然有去無還,大臣們一個個都像縮頭烏龜似的,只有宇文虛中慨然應詔,以資政殿大學士、左太中大夫,充大金祈請使。只要看看“祈請使”這樣的名字,就知道這種差事有多屈辱。宇文虛中當然也被扣押。次年,由于宋金關系略有松動,金方放宋使南歸,宇文虛中說:“二圣未歸,我不能回去。”獨留虎狼之地。由于他儀表堂堂,才華出眾,金人很看重他,給他加以官爵。但宇文虛中始終心系故國,每每派人持密信告以金國動向,還想方設法干擾金人的南侵計劃,實際上充當了宋方的臥底。

紹興十一年年底,金方移文南宋,索宇文虛中家屬北遷。宇文密奏官家:“若金人索我家屬,就說我的家屬早已在靖康之亂中失散。”這本來是一個很好打的馬虎眼,但官家擔心得罪金人,于礙和議,不僅不保護這位赤膽忠心的功臣,反而親自下詔派中使前往閩中執行。或許他的想法是,讓宇文一家在北國團聚,也好無牽無掛地為金人效勞,省得他人在曹營心在漢,惹是生非。希望自己的忠臣死心塌地為敵人服務,這樣大度的君王真是少見。宇文虛中有兩個兒子,長子師瑗,次子師琮,都居于閩中。宇文氏一家想把小兒子師琮留下來延續宗嗣,可守臣程邁不允。師瑗便叫姐夫趙恬用海船帶著師琮逃往溫陵,自己去臨安應命。程邁得知,派人從海上把師琮截回。師瑗到臨安上疏請留其弟,朝廷亦不允,強行把宇文虛中的妻子黎氏與全家老小送往金國。而就在宇文一家從閩中扶老攜幼地北上時,福建漕司的耕牛也按期發送臨安,兩撥人“牛”,走的應該是同一條路線。

宇文虛中的家屬走了,福建漕司的耕牛來了,很好,很好,這兩件都是值得官家高興的事。

三年后,宇文虛中暗中聯絡義勇之士及內外官員七十余人,密謀在祭天大典時劫殺金主完顏亶,挾欽宗奪兵杖南奔。事敗,全家百余口被活活燒死,悲慘之狀,據說連蒼天都為之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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