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識分子與社會
- (美)托馬斯·索維爾
- 4005字
- 2021-08-23 15:20:28
理念與問責制
知識分子可能具有巨大的影響力——無論其聲名顯赫還是不為人所知時。因此這一點就顯得非常關鍵:盡力去理解知識分子的行為模式,以及盡力理解對他們的行為模式產生影響的那些激勵和限制因素。
觀念當然不是知識分子的專屬財富。觀念的復雜度、難度和質量水平,也并非決定觀念生產者是否可以被看作知識分子的關鍵因素。工程師、金融專家同樣也在處理復雜的觀念,與社會學家或者英語教授是一樣的。然而談及知識分子時,人們更多想到的是社會學家和英語教授這些人。再有,最能展現出跟知識分子相關聯的態度、信念和行為的人,正是社會學家和英語教授。
可驗證性
對工程師和金融家進行評判的標準,是一種外部標準,這種標準存在于理念王國和這些職業共同體的控制之外。因此,工程師所建造的橋梁或建筑物的倒塌,意味著一位工程師的事業被摧毀;金融家一經破產,其事業也同樣被摧毀。無論當初他們的觀念在其伙伴眼中看來是多么合理或多么令人欽佩,但事實才能決定一切——布丁好不好吃的證據,最終要在品嘗時才能得出。對于工程師和金融家來說,他們的失敗可能會被牢牢記入他們各自的業績記錄中,他們在其專業領域中的聲譽也會下降;但那只是他們失敗的效應,而不是他們失敗的原因。相反,在工程師和金融家的領域,有一些人持有在其同事們看來沒有多大前途的觀念,但如果這一觀念在實踐中取得非常顯著的成功,它就能被這一領域的人普遍接受。這一點在科學家那里以及在體育教練那里都是完全相同的。但與工程師和金融家所在的領域極為不同的是,對于一位解構主義者觀念的最終檢驗,卻是其他解構主義者是否認為這些觀念有意思、有原創性、有說服力,以及是否論證很精致或很巧妙。對類似解構主義這樣的觀念,并不存在任何來自外部的檢驗。
簡單說來,在所有從事有相當腦力要求的職業的人中,有一個明顯的斷層線區分出了兩類人:一類是那些最可能被看作是知識分子的人;另一類是往往不傾向于成為其觀念最終受內外部標準檢驗的人,而是選擇成為在其中加以折中的人。在知識分子中關于推崇或拒斥的那些特別的言辭,反映出在那些推崇或拒斥之中并不包含什么經驗的標準。那些“復雜的”、“激動人心的”、“創新的”、“精微細致的”或者“進步的”觀念容易受到推崇;與此同時,另外一些觀念則被拒斥為“過分簡單化的”、“過時的”或者“反動的”。但與知識分子圈中的這些評判標準完全不同的是,在橄欖球領域,沒有人會依據其貌似有理的先驗原則,來評判文斯·隆巴迪關于怎樣從事橄欖球運動的觀念;或者也沒有人依據隆巴迪的觀念,通過對比其他橄欖球教練的相似觀念更加復雜還是更加簡化,來對隆巴迪加以評判;更不會有人依據他對于這項運動應當如何進行的概念是新穎還是陳舊,來對隆巴迪加以評判。對文斯·隆巴迪的評判,是根據其觀念運用到球場上后所發生的一切效果來進行的。
在大相徑庭的物理學領域也同樣如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不能因其看似合理、精致、復雜或新奇而贏得贊許。不僅其他物理學家一開始對愛因斯坦持有懷疑態度,而且愛因斯坦本人也極力主張:這一理論在被經驗證實之前,不應當為科學界所接受。對相對論的關鍵性檢驗終于到來:全世界的科學家們觀測了一次日食,并且發現光的運行同愛因斯坦相對論之前所預測的情形完全一致;盡管之前這個理論和它的預測看起來是那么不合理。
評判標準上的純粹內部原則最大也是最具社會危險性的問題在于:以這種標準進行的檢驗,很容易變成與來自外部真實世界的信息反饋完全隔絕的檢驗,而成為在自己的驗證方法中進行循環論證的檢驗。一個新的觀念看上去是否正確,要取決于某人已經信奉的理念。如果對某人來說,其僅有的外部驗證就是其他人所信奉的觀念時,那么一切就取決于他所面對的那些其他人是誰了。如果他們僅僅是一般而言的志趣相同者,那么對于某個特定新觀念的群體共識,就取決于這個群體已經普遍信奉的理念,而根本不需要考慮那種理念在外部世界中的經驗有效性。
就其理念源頭或者對其的驗證來看,同外部世界完全隔絕的一些觀念仍然可能會對外部世界產生巨大影響,會對成千上萬的人如何生活產生巨大影響。希特勒的理念對數百萬人產生了極大的、致命的影響,盡管在這些志趣相投的追隨者以及下級執行者的圈子以外,那些理念就其自身而言或者在外部人眼里非常缺乏有效性。
理念對于真實世界的影響很難被質疑。然而反過來,除了一些由重大事件所引起的理念上的重大改變所帶來的流行觀念,真實世界對理念的影響力卻并不這樣清晰。正如已故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喬治·斯蒂格勒所指出的:“戰爭不用提出新的理論問題,就能夠蹂躪整片大陸或毀掉一代人。”在許多世紀的漫長歷史進程中,歷次戰爭經常做出這兩種事情:蹂躪土地與毀滅人,所以戰爭很難成為一種要求得到全新解釋的新現象。
盡管有人可能會把例如凱恩斯的經濟學,看作是與它發表年代的時代大事(即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高度相關的思想體系,但這種理念與現實世界的聯結顯然很鮮見,因此不能被說成是其他標志性的知識分子之思想體系的特征。在牛頓發展其萬有引力定律的時代,是自由落體現象更普遍了呢,還是自由落體現象更具有社會影響力了呢?在達爾文撰寫《物種起源》(Origin of Species)之際,是新物種正在出現,還是舊物種正在消失?抑或是這些生命進化的過程正在變得更加頻繁或更加必然?除了愛因斯坦自己的思考之外,還有什么促進了其相對論的形成?
問責制
知識分子(這一詞匯的嚴格意義與其一般用法在很大程度上相重合)最終是不對外部世界負責的。這一點的流行和其假定的好處,被諸如終身教職這樣的好事驗證,也被“學術自由”和“學術自治”這樣的寬泛概念驗證。在媒體領域,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的寬泛觀念也扮演了同樣的角色。簡言之,對外部世界不負有責任,這并不僅僅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一個原則。約翰·斯圖爾特·穆勒堅持認為:當知識分子在為其他人設定社會準則時,他們甚至不應當受到社會準則的約束。知識分子不僅與物質世界絕緣,他們也經常享受到豁免權;甚至在犯下明顯錯誤后,他們連名聲方面的些許損失也不必承受。正如埃里克·霍弗所說:
知識分子的一個讓人驚訝的特權,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極度愚蠢,而絲毫無損于他們的聲譽。在斯大林清洗成百萬的人、扼殺人民的全部自由時,那些崇拜歌頌他的知識分子,在后來的年代里并沒有受到譴責。他們仍然光明正大地對各種話題大放厥詞,并繼續受人尊敬。薩特在德國學習哲學后于1939年回到法國;然后他告訴這個世界:法國與希特勒統治的德國區別不大。饒是如此,薩特照樣成為了學界教主,并且受到世界各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的崇敬。[2]
薩特不是唯一的例子。生態學家保羅·埃利希在1968年說過:“讓所有人類都足以果腹的戰斗將會終結。到20世紀70 年代,整個世界將面臨饑荒,屆時上億的人將被餓死;無論現在開始著手實施何種強有力的解決方案,都將無濟于事。”然而,過了十年,又過了幾十年,不僅埃利希所預言的那些事情一件都沒發生,反而出現了不斷增長的新問題,即越來越多的國家正在出現肥胖問題,以及農產品過剩滯銷的問題。但是埃利希教授不僅持續獲得大眾熱捧,同時也被聲名顯赫的學術機構授予榮譽和獎金。
同樣,拉爾夫·納德爾在1965年出版了《任何速度都不安全》(Unsafe at Any Speed)一書后,開始成為一位重要的公眾人物。在這本書里,他只是泛泛描述了一般美國汽車存在發生車禍的風險,但卻特別突出了科威爾(Corvair)車型的問題。然而事實卻是:經驗研究表明科威爾車至少跟同時代的其他汽車一樣安全。但納德爾不僅仍然擁有可信度,而且獲得了理想主義和富于洞察力的美名,這讓他幾乎成為了人間圣徒。還有其他無數的錯誤預測,包括從石油價格到冷戰政策的后果等等;這些廣泛的預言造就了無數失敗的預言家,但他們卻得到了同成功的預言家一樣的榮譽。
總而言之,施加于其他大多數領域中的人們身上的那些限制因素,并不適用于知識分子,即使只是近似同等地運用。如果這一點沒有導致知識分子的完全不同的行為方式,那倒會令人驚訝。在這些行為方式的差異中,有知識分子看待世界的方式,有他們看待自己與其同胞人民之間關系的方式,也有他們看待自己與他們所生活之社會的關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