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虛構的猶太民族
- (以)施羅默·桑德
- 2418字
- 2021-08-27 14:48:45
序言
本書最初用希伯來語寫成。實際上,我的母語是意第緒語(Yiddish),但希伯來語始終是我欣賞的,也許還是我夢寐以求的語言,而且它無疑是我寫作的語言。我選擇在以色列出版此書,因為我最初預期的讀者是以色列人,包括那些視自己為猶太人和那些被界定為阿拉伯人的人們。我的理由十分簡單:我生活在特拉維夫(Tel Aviv),我在那里教授歷史。
2008年初,當本書初次面世之時,人們對它的反響有點兒奇怪。電子媒體極為好奇。我受邀參加了許多電視和廣播節目。新聞記者也關注我的研究,而且多半以贊許的方式加以關注。與此相對,“被官方認可”的歷史學家團體的代表們,則將滿腔學究式的怒火傾瀉到本書上面,一些易激動的博客作者甚至把我描繪為人民的敵人。也許正是這種比照促使讀者成全了我——本書在暢銷書排行榜上連續停留了十九周。
欲理解上述事態的發展情況,你必須現實地看待以色列這個國家,拋棄任何贊同或反對的偏見。我生活在一個相當奇怪的社會之中。正如本書最后一章所展現的——這令許多書評人惱怒——只要以色列視自己為一個“猶太民族”的國家,而非代表被承認國土內(不包括被占地區)所有公民的一個共同體,以色列就不能被稱為民主國家。以色列的法律精神所表明的是,在21世紀的初始階段,國家的目標是服務于猶太人而非以色列人,是為想象中那個民族的后裔,而非為生活于其中和使用其語言的所有公民提供最好的條件。事實上,猶太母親所生的任何孩子,都可以擁有兩個最好的世界——自由地生活在倫敦或紐約,同時自信以色列是屬于他們的,即便他們不希望生活在它的主權之下。然而,不是從猶太人肚子里出來的、生活在雅法(Jafa)或拿撒勒(Nazareth)的每個人,卻會感到他們出生的國家從未屬于他們。
但是,在以色列存在一種罕見的自由多元主義,這種自由多元主義在戰爭時期會削弱,而在和平年代則運行得相當良好。到目前為止,在以色列,對文壇大事表達一系列政治意見、阿拉伯人政黨參加議會選舉(以他們不質疑國家的猶太特性為條件)以及批評民選的當局,是可能的。一些自由主義的自由——比如,出版自由、言論和結社自由——受到保護,公共場所多樣化且安全可靠。這是本書能夠出版并于2008年得到了熱烈反響且引起了真正討論的原因所在。
此外,很長時間以來,人們已經放寬了對民族神話的嚴格解釋。較為年輕的一代新聞記者和批評家們不再重復其父輩的集體主義的精神氣質,且追求在倫敦和紐約培養成的社會模式。全球化已將它那進攻性的魔爪嵌進了文化領域,甚至是以色列的文化領域,且在此過程中,逐步摧毀了培育出“建國者一代”的神話傳說。目前,在各種學術機構中,人們感受到了一種被稱為后猶太復國主義(post Zionism)的智識浪潮。盡管它還處于邊緣,但已經創造出了不尋常的關于過去的圖景。社會學家、考古學家、地理學家、政治學家、文獻學家,甚至是電影人都一直在挑戰居主導地位的民族主義的主要術語。
但上述那股信息流和那些洞見還沒有影響到某一學科所處的高原。在希伯來語的學校和研究院所中,該學科被稱為“猶太民族史”。在那些機構中,沒有就歷史學本身而言的那種科系,卻有通史科系——比如我所屬的那個科系——和單獨的猶太(以色列)史科系。不用說,我的最嚴厲的批評者都來自后者。除了指出小的錯誤之外,他們主要抱怨我無權探討猶太歷史編纂學,因為我的專業領域是西歐。這類批評不會被用來針對其他研究猶太歷史的通史學家,如果他們沒有偏離主流思想的話。在所有重構猶太民族的過去的范圍內,“猶太人民”“祖先的土地”“流亡者”“大流散(diaspora)”“猶太人移民到以色列(aliyah)”“猶太人的土地(Eretz Israel)”“救贖之地”等都是關鍵術語,拒絕采用它們就會被視為異端。
在開始寫作本書之前,我已經意識到了上述一切。我預料到我的攻擊者們會聲稱我缺乏關于猶太歷史的適當知識,不理解猶太民族的歷史獨特性,看不到猶太民族的《圣經》起源,否定了猶太民族永恒的一體性。但對我來說,在特拉維夫大學工作生活——那里收藏有大量關于猶太歷史的書卷和文獻,卻不花時間去閱讀和研究它們,似乎這才是對我職業的一種背叛。作為一位受到認可的教授,到法國和美國旅游,搜集有關西方文化的資料,享受學術研究的力量和寧靜,這當然是愜意的。但作為一位參與塑形我所生活之社會的集體記憶的歷史學家,我感到直接推動上述任務的最敏感方面乃是我的義務。
誠然,我的研究所顯示的猶太民族史和人們通常理解的歷史有所不同——不僅在以色列內部,在更廣泛的世界中也如此,這使我和我的讀者一樣感到震驚。一般說來,教育體系教導我們在完成了思考之后,才能開始寫作——意味著你在開始寫作之前應該知道你的結論(那就是我獲得博士學位的方式)。但現在,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一再地感到困惑和震驚。厄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等人在民族史領域挑起了一場概念革命,而我一開始使用他們的方法,那些在出乎意料的方向上引導我的洞見,就對我在研究中偶遇的資料做出了解釋。我要強調的是,我幾乎沒有遇到什么新發現——以前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和以色列的歷史學家幾乎已經揭開了所有材料。不同之處在于,一些要素沒有引起足夠注意,其他要素則被迅即掃入歷史學家的垃圾堆里,還有一些要素則被“忘卻”,因為它們不符合演化中的民族認同之意識形態需要。令人十分驚異的是,在職業研究的有限圈子內,本書所引用的大部分資料一直為人所知,卻長期迷失在通往公共記憶和教育記憶的路途之上。我的任務是以一種新的方式組織歷史資料,重新采用舊文獻,且不斷地重新檢驗它們。這些資料引導我得出一些結論,而這些結論則形成了一個完全不同于我年輕時被教授的敘事。
不幸的是,我的同事——在以色列的歷史教師們——中很少有人感到揭露關于過去的常見謊言這項危險的教育使命是他們的義務。如若不寫這本書,我可能不會繼續生活在以色列。我不認為書籍能夠改變世界,但當世界開始改變之時,它會尋求與眾不同的書籍。我可能天真幼稚,但我的希望是眼前的這本書會成為那類書籍中的一本。
2009年于特拉維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