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禮觀樂史:人文視野下的中華禮樂文明
- 林大雄
- 10172字
- 2021-09-03 16:29:03
引言
2019年3月21日至6月20日,中國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研究基地成功主辦了“中國史學家的學術視野——禮觀樂史”系列講座。“禮觀樂史”的立題目的,就是求索儒家禮樂思想體系歷經歷史流變之后,在中國史學家不同的學術視角中,是如何聚焦和成為各自學問的。此系列講座的應用目的和現實意義,是為師生提供一個學術平臺,學習、了解和借鑒中國史學家的研究方法、研究手段及學術精神,并以此拓寬我們的音樂歷史研究視野,同時,鞭策、激勵我們每位同仁及同學,為實現學校部署的“承國學,揚國韻,育國器,強國音”的辦學理念,砥礪奮進。現將講座所涉及的思想內容述要如下。
一、探賾篇:禮樂文明的特征
禮樂文明彰顯著中華民族文明的特質和文化心理的價值取向。究其學術本質而言,禮樂就是求索天、地、人的和諧關系,求索社會秩序中的個體與群體關系的學問。可以說,禮樂作為文明象征而歷古續今,乃是國內外歷史學家們十分關注的學問。
宮長為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在講演《中國古代文明研究的理論與實踐》(2019年4月25日)中介紹了國際通行的三個文明判斷標準,即城市遺址、文字和禮儀建筑。結合中國文明的特點來看,還可以在此基礎上,將冶金術作為文明的判斷標準之一,這有助于我們探索中華文明的歷史。宮長為先生認為,就文明的特征而言,可將中華文明劃分為四個階段,即前農業文明、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生態文明);就文明的歷程而言,亦可分為四個階段,即前5000年是中華文明的奠基階段,中間的3000年是中華文明的開創階段,后2000年則是中華文明的發展階段,距今100年是中華文明的轉折階段。宮長為先生以為,隨著考古事業的發展和學者們的不懈努力,中國古代文明的研究意義會逐漸顯現,我們對中國古代文明的認識也會越來越深刻。
宮長為先生的講演《國學與國學新思考》(2019年5月9日)在闡述學習“國學”重要性的同時,一方面強調“國學的主流是儒學,儒學的核心是經學”;另一方面,主張既要重視“國學”,也要尊重佛教、道教等其他文化。“國學”代表了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所謂近現代的“國學”“國學熱”等概念,是不同時期的學人應對“西學東漸”的文化潮流提出的,目的就是要讓中國走上現代化之路。
對于以“承國學,揚國韻,育國器,強國音”為辦學理念的中國音樂學院師生來說,繼承與傳播中國禮樂文化乃是薪火傳遞的歷史責任。“國學”的核心內容,正是禮樂文明生生不息的體現。的確,如果我們對禮樂沒有足夠了解,就不能夠真正或全面地理解中國傳統文化。這一點,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我們現在正處在面對世界文化、接受世界文化、影響世界文化的重要時間點上,如何看待禮樂文明,即禮樂文明到底是我們向世界講述中國音樂文化的優勢,還是趑趄不前的負擔,解答這一問題,亟待一個或多個學派的擔當。這是中國音樂的根本問題,正如宋代儒家程頤所云:“推本而言,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只此兩字含蓄多少義理。”
常懷穎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在講演《考古學視野中的古代中國樂制和樂禮起源》(2019年3月21日)中,以考古學的視野,闡述了他對中國古代樂制和樂禮起源問題的理解和思考。他介紹了晚商墓葬中的編列小鐃、鼓、塤、磬等樂器,認為殷墟時期已經開始把樂器納入禮制器用體系之中,用以規范社會秩序、標識身份等級,禮樂制度的雛形,在殷墟時期已開始構建并出現。常懷穎先生對晚商時期禮樂制度雛形的判斷,是基于考古學的視野而提出的。對于夏、商時期的禮樂探索,學界往往借用《論語》所載的一段話作為史料的支撐,即“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這段話的大意是:“殷代襲用了夏代的禮制,其內容的增減是能夠知道的;周代襲用了殷代的禮制,其內容的增減是能夠知道的。”
據此而言,隨著學界對商代禮樂研究的深入,以及相關文獻和文物的出土或發現,必將會使這些歷史久遠的規范等級、秩序的禮樂制度之用,清晰于今。
常懷穎先生在講演《周代樂鐘使用的等級、性別與目的》(2019年3月28日)中,從西周時期北方地區的葬樂、東周時期北方地區的葬樂、西周至春秋時期楚地的葬樂、西周至春秋的窖藏樂鐘四個方面進行了闡述。其中,講演涉及了不同時期隨葬制度和習俗,以及隨葬制度規律化,因地域的不同所形成的差異,且因镈鐘配合編組所反映出的不同等級特征等問題。常懷穎先生認為,周時期的北方地區樂鐘使用的性別差異較為明顯,與西周時期相比,東周貴族女性用鐘更加普遍,東周大部分國君與其夫人雖然都用鐘,但編組與埋藏方式都有差別。不僅如此,除了喪葬,在生用、祭祀方面,東周女性貴族也較西周時期更為普遍地使用樂鐘。值得注意的是,常懷穎先生認為,在隨葬的編列樂鐘之外,楚地的窖藏中少有其他器物伴出,往往是鐘镈單獨瘞埋。即便多鐘共瘞埋,也多不能成列,這應該是由楚地早期土著人群的信仰所致,它很可能屬于山川祭禱或其他祭禱活動的遺存,應屬于“祭坎”或“瘞坎”性質。其存續時間,與楚樂制的形成幾乎同步。
由此可以看出,兩周時期的鐘镈使用從逐漸規律化、規范化到出現“僭越”的使用情況,實際反映出的是社會之變,以及由百家爭鳴而激蕩出的思想碰撞。
劉國忠先生(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在講演《曾國之謎的提出與破解》(2019年4月4日)中,從文獻學和考古學的角度,向師生們介紹了提出與破解曾國之謎的全過程。
劉國忠先生指出,北宋時期,在湖北省安陸一帶曾經發現過兩件曾侯鐘,此事記載于宋代金石學家薛尚功的《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之中。需要說明的是,薛尚功借鑒了趙明誠《古器物銘》的說法,認為銘文中的楚王章即楚惠王,器作于楚惠王五十六年(即公元前433年)。然而,薛尚功對曾國的屬性沒有給予具體的闡明。直至清代,又有學者阮元提出“曾當為鄫,夏之后”,指出銅器銘文中的“曾”就是文獻所記載的山東之“鄫”。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之前,學界的大多數研究者都認同此說。20世紀30年代,安徽壽縣李三孤堆楚幽王墓出土了一對曾姬壺,其中的銘文引起了學界的重視,即“唯王廿又六年,圣桓之夫人曾姬無卹。宅茲漾陵蒿間之無匹,用作宗彝尊壺。后嗣用之,職在王室”。劉節先生判斷,其中的“曾”不是以往古書所提到的姒姓繒國(在山東舊嶧縣東),乃是姬姓之國。他認為,在我國古代歷史中,被稱為曾國的地方可不止一個,除山東的鄫國之外,還有河南鄭地的曾國,并繼而斷定“曾人之足跡北起鄭郊,南及光州,西起南陽,東抵睢州”。之后,湖北、河南等地相繼出土了春秋時期的曾國青銅器。特別是1978年,湖北隨縣(今隨州市)的曾侯乙墓出土了禮器、樂器、金器、玉器、漆器、兵器和竹簡等,共計15000余件,其中曾侯乙編鐘引起國內外的廣泛重視。但是,索遍先秦史料,卻不見這個姬姓曾國的任何記錄。1978年10月4日,李學勤先生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曾國之謎》一文,一方面肯定了劉節的說法,即曾國是姬姓諸侯國;另一方面,李先生認為曾國人的活動范圍并非劉節所判斷的河南中南部一帶,而是在湖北北部的漢水以東。李先生認為,曾國在《左傳》等先秦典籍中有所記載,只是這個國家的名字不叫作“曾”,而是叫“隨”(譬如《左傳》中載:“漢東之國,隨為大。”),“曾”“隨”之稱乃為一國兩名。由是,李先生判斷曾侯乙編鐘中有一枚是楚惠王贈送曾侯的镈。之所以給予曾侯這種禮遇,是因為公元前506年,吳國攻入楚國郢都,楚昭王(楚惠王的父親)倉皇出逃,在這危難的時候,隨國保護了楚昭王。最終,楚昭王在秦軍幫助下,恢復了楚國,楚惠王為了報答救父之恩,故而贈镈,亦即李先生所判斷“就是保護了楚昭王的隨君的后裔,楚惠王鑄編鐘來祭享他,正是報德之意”。李學勤先生后來又陸續發表了《論漢淮間的春秋青銅器》《續論曾國之謎》《新見楚王鼎與“曾國之謎”》等文闡發思想。與此同時,隨著2010年年底至2013年湖北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葬群的發現,有關“曾國之謎”的探討逐漸趨向高潮。其中,葉家山M 111(曾侯犺墓)出土的五件套編鐘(四個甬鐘和一個镈鐘)比曾侯乙編鐘早了500多年。2009年,湖北隨州文峰塔發現的曾侯與編鐘,對于解開曾國之謎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其中,一號鐘銘文寫道:“伯括上庸,左右文武,撻殷之命,撫定天下。王遣命南公,君此淮夷,臨有江夏。”(伯括,即南宮括)“吳恃有眾庶,行亂,西征南伐,乃加于楚。……有嚴曾侯,業業厥圣,親搏武功,楚命是靖,復定楚王。”這一段銘文記錄了先祖“南宮括”受命于周王分封于曾的事跡,從而為最終破解曾國之謎提供了直接的文獻依據。
歷史是問題的提出者,也是問題的解答者。歷史之謎的破解,緣于對歷史的審視、發現和求索。曾國之謎的提出和破解,為我們重新認識、解讀和判斷曾侯體系的禮樂文化,乃至由此對曾侯級別禮樂系統譜序及其衍生出的兩周時期音樂歷史、音樂生活、音樂風俗流變的特征的探索,提供了富于建設性的學術視野。
二、索隱篇:禮樂文明的釋義
王志平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在講演《出土文獻中與先秦詩、樂有關的幾個問題》(2019年5月30日)中,從“出土文獻與先秦詩、樂”和“先秦詩、樂中的幾個問題”兩大方面,闡發了他對先秦詩、樂的研究心得。
首先,王志平先生談及“出土文獻與先秦詩、樂”這一問題時認為,所謂出土文獻,其實是包括了金石、簡帛等文字資料的概念。其優勢是,這些文獻未曾經過篡改,是難得的第一手研究素材。近些年來,簡帛文獻發掘較多,比如,阜陽漢簡、郭店楚簡、上博楚簡、清華楚簡、安大楚簡(即安徽大學楚簡)等,這些新發現為先秦時期詩歌與音樂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場景和細節。其中,有一些與先秦詩、樂相關的內容前所未見,令人耳目一新。很多出土資料亟待學術界重新思考。王志平先生在“出土文獻與先秦詩、樂”部分,談及了他對“甲骨文、金文、石刻中的詩、樂因素”的理解。其中,王志平先生在“甲骨文中的詩、樂因素”部分,提到了在甲骨文中樂舞研究方面的代表人物和著述,譬如,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釋龢言》、裘錫圭的《甲骨文中的幾種樂器名稱——釋“庸”“豐”“鞀”》(附錄《釋“萬”》)等,對“龠”“簫”“笙”“鏞”“豐”“鞀”等幾種樂器以及“萬”舞作了考釋。王志平先生在“金文中的詩、樂因素”部分指出,在發現甲骨文之前,金文的重要性是其他形式的文獻無法比擬的,即便是現在,研究西周或東周時期的出土文獻依然以金文為主。西周金文除了文體多變之外,文學色彩也很濃厚,文中大量押韻,聲調鏗鏘。春秋時期的青銅器更重視工藝,輕視文字,銘文式微。但是,一些樂器上也保存了難得的字數較多的銘文,譬如,《齊侯镈》有174字,《洹子孟姜壺》有143字,《秦公鐘》有135字等。值得注意的是,著名的《叔夷鐘》(又名《叔弓鐘》)在7個編鐘上,總計501字,是春秋金文中最長的,等等,茲不贅述。王志平先生在“石刻中的詩、樂因素”部分認為,所謂石器題銘,是指銘刻或者書寫在石器上的文字,并非僅指石器題名形式。王志平先生認為,石器題銘形式的出現與甲骨文幾乎同時。殷墟遺址曾出土過題名的商代石簋、石磬等,最著名的有《小臣系石簋》,銘文共有12字,還有《妊竹石磬》,銘文共有4字。王志平先生認為,值得一提的是春秋戰國之際秦國的“石鼓文”。據說原物共有10個石鼓,每鼓環刻四言詩一首,文體模仿《詩經》,現僅存300余字,據推測原文應有600余字。郭沫若在《石鼓文研究·重印弁言》中指出:“石鼓文是詩,兩千六七百年前古人所寫所刻的詩遺留到現在,這樣的例子在別的國家并不多見。……故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石鼓文不僅直接提供了一部分古代文學作品的寶貴資料,而且更重要的貢獻是保證了民族古典文學的一部極豐富的寶藏《詩經》的真實性。”由此而言,“石鼓文”在音樂文學方面有較高的學術價值。王志平先生在“簡牘帛書中的詩、樂文獻”部分中指出,簡牘帛書包含了傳世古書、新出佚籍。對于傳世本的古書而言,簡帛本的重要性在于為其提供了最早的原始祖本;對于未傳世本的佚籍而言,簡帛本的重要性則在于為學人提供了前所未聞的新知。譬如,1993年湖北荊門郭店楚墓出土了楚簡805支,其中包括《老子》甲乙丙本、《太一生水》、《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唐虞之道》、《尊德義》、《忠信之道》、《成之聞之》、《六德》、《性自命出》、《緇衣》、《五行》、《語叢》(一至四)等。對此,李學勤先生指出,郭店楚簡中的《性自命出》前半部分,對“禮”與“樂”的關系、“禮樂”與“性情”的關系,以及“性”與“天命”的關系,給予了精練的闡述,其思想對探討早期的儒家文藝學說具有特殊的價值。
其次,王志平先生論及“先秦詩、樂中的幾個問題”時認為,出土文獻為我們研究先秦時期詩歌與音樂提供了新的材料,比如,“詩”“樂”“舞”之間的關系,《詩經》與《楚辭》之間的關系,先秦禮、樂之間的關系,以及《樂經》與《樂記》之間的關系等,都因新的材料獲得了新的認識。王志平先生在闡發對“詩、樂中的‘終’與‘章’”的認識時,認為它們是關系非常密切的同義詞。王志平先生以“清華簡”中的樂詩為例談道:“簡詩里《樂樂旨酒》《輶乘》《赑赑》《明明上帝》只有一章,也只有一終;就單一篇章而言,把‘一終,解釋成一章’是可以的。可是簡詩《蟋蟀》分為三章,卻也僅有一終,說明‘一終猶言一章’僅適用于單一篇章,而對于重奏復沓的多篇章來說,就不適用了。”由是,“無論篇章多寡,一首詩對應的都是一套大曲。從詩樂對應的角度來說,詩的一篇就是樂的一終。即使詩分三章,樂奏三次,仍然只能算作一終”。值得注意的是,王志平先生還以“清華簡”中《周公之琴舞》為例,“周公作《多士敬(儆)怭(毖)》,琴舞九絉。……成王作《敬(儆)怭(毖)》,琴舞九絉”,認為“絉”當讀為“肆”,即用于樂舞之“佾”字。認為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的出土向我們展示了古代詩樂“弦之舞之”的本來面貌,為我們深入探討古代樂制打開了歷史之門。
目前,我們對甲骨卜辭,以及金石、簡帛等文字資料中的音樂現象,以及音樂與人的關系等問題的探索,尚未形成體系性的研究。不論是郭店楚簡研究,還是清華簡研究,對中國音樂的學術研究未來在傳世文獻基礎上,結合20世紀與21世紀的“新發現”來挖掘、拓展和激發,有著重要的促進意義。
宋鎮豪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在講演《殷墟甲骨文中的樂器與音樂歌舞》(2019年6月6日)中指出,殷墟甲骨文中記有齊備的樂器品類、許多樂歌名和不同形式的舞蹈名,以及樂師“多萬”和“舞臣”的專門分工,體現了殷商時期的禮樂制度在生活實踐方面的應用。
在介紹甲骨文中的樂器時,宋鎮豪先生例舉了殷墟甲骨文及石器刻銘中提到的鼓、庸、豐、鞉、竽、熹、磬、龢、言等20多種樂器。他以鼓為例,認為“壴”與“鼓”通,所謂“玉壴”者,乃是特喻其鼓有精致的玉飾品。鼓是商代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禮樂器之一,通常在祭祀或宴饗等重大活動中使用。古人以鼓聲引導祭祀儀式、宴饗活動的節奏,使其有序。甲骨文中所記的那些形制不同、大小不一、用途各異的鼓,基本能夠與商代鼓樂器的考古發現相印證。譬如,1977年,湖北崇陽汪家咀出土了一件商代的銅鼓,通高75.5厘米,鼓面直徑39.5厘米,重達42.5千克,遍飾云雷紋,鼓身上有帶系孔的鈕飾,下有托座。再譬如,在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收藏了一件晚商時期的銅鼓,通高82厘米,鼓面直徑44.5厘米,且上有雙鳥鈕飾,下有四足,鼓身飾以夔紋,鼓面鑄成鱷魚皮紋。值得注意的是,兩鼓的共同之處,就是既可以置奏,也可以懸而奏之。宋鎮豪先生還介紹了河南安陽西北崗第1217號殷王陵出土的鱷魚皮鼓,其鼓長68厘米,兩鼓面直徑60厘米,以及山西靈石旌介遺址的商代一號墓葬中出土的朱漆鼉鼓,其鼓面直徑約30厘米,且殘留有鱷魚鱗片。
在介紹甲骨文中的音樂歌曲時,宋鎮豪先生例舉了殷墟甲骨文中所記載的有關歌舞之名的文獻。譬如:
叀商奏。
叀美奏。(《合集》33128)
[貞]其奏商。(《屯南》4338)
[甲]申卜,舞,叀戚。(《屯南》2842)
萬舞,其……(《屯南》825)
叀林舞,又正。
叀萬乎舞。(《合集》30028)
宋鎮豪先生認為,“林舞”與“萬舞”對貞,應是指不同形式的兩種祭祀舞名。“萬舞”亦即《詩·商頌·那》說的“庸鼓有斁,萬舞有奕”之“萬舞”。這些都體現了不同的祭祀音樂或舞蹈活動。殷商王朝的樂舞有專人負責教授。譬如,有卜辭云:
丙戌……多萬……入教,若。(《英藏》1999)
宋鎮豪先生認為,“多萬”即是從事舞樂工作的“萬”人之群稱,他們有時充當執教者的角色,即所謂的“樂師”。
總而言之,在殷商貴族社會生活中,樂舞的應用性很強,它集合了統治者治國理政的思想,彰顯了占天卜地、威儀序政為特質的商代禮樂體系。甲骨文中所記的諸多祭祀樂舞形式,不同類別的樂器形態,以及樂師“多萬”和舞者“舞臣”的專門分工,印證了商代歌舞與器樂的繁盛。
三、鉤深篇:禮樂文明的興衰
彭林先生(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在《從正史〈禮樂志〉看儒家禮樂思想的邊緣化》(2019年4月11日)中開宗明義地談道,中華是禮儀之邦,儒家是禮治主義者,禮樂思想是儒家文化的核心。而在秦漢以后,儒家禮樂思想經歷了來自外力的兩種位移,一是被邊緣化,二是被妖魔化。前者主要是執政階層對于禮樂的理解似是而非,因而日益遠離禮樂的本義;后者主要來自近現代思想界和某些政治人物對禮的過度批判以及惡意詆毀。
在彭林先生看來,夏代的傳世文獻不足,故而難以征考,因此,論述夏代的禮樂文化是有難度的。商代崇尚鬼神,人們的禮儀活動大多以祭祀鬼神為主,也可稱之為“器以藏禮”的時期。周武王克商之后,周公“制禮作樂”,彰顯人文之德,西周人本主義思潮興起。對此,王靜安先生說,周公“制禮作樂”之舉,乃是“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代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自春秋以來,社會因“禮崩樂壞”而出現“道德凌遲”的局面。直至孔子時代,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倡導“克己復禮”,以求重返西周禮樂,拾掇西周人文之精神。基于此,子思學派,求索以人心明道救世,修德守善,樹立了以天、道、性、命、情為主的心性之學,主張以性情為本,將禮樂為修身之用,且注重以禮節性、以樂化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乃是子思學派對儒家禮樂思想的凝練,體現了儒家對人的情感與和諧社會的關系而進行的理論探索,儒家禮樂思想由此開始走向成熟。儒家深諳禮樂對人的道德和精神的“化性”作用,正如《樂記》所云:“禽獸知聲而不知音”“眾庶知音而不知樂”“唯君子能知樂”。彭林先生認為,除《史記》《南齊書》《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中禮樂排名一、二之外,其余排序皆有后移,而且《隋書》《舊唐書》直接以“音樂”二字連用命名,打破了聲、音、樂三分(禽獸知聲,眾庶知音,唯君子能知樂)的界限,降低了“樂”的地位。彭林先生對于正史中所出現的《禮志》《樂志》之名被改的現象是這樣認為的,《后漢書》將《禮志》改名為《禮儀志》,可謂缺乏禮學常識,由此而開一惡劣的先例,《隋書》《舊唐書》也隨之將《禮志》改稱《禮儀志》,令人失笑。且《舊唐書》將《樂志》改為《音樂志》,從儒家禮樂思想的角度來看,是一種顛覆性的篡改。
儒家禮樂之論,意在尋求人之性情得其正,社會秩序得其正,道德理義得其正。彭林先生通過正史《禮樂志》排序變化的整理,以求通過對儒家禮樂流脈的梳理,印證儒家禮樂邊緣化的歷史過程。此舉具有端本察變的學術意義。
彭林先生在講演《〈周官〉“六代大舞”說考辨》(2019年4月18日)中,立足于儒家經典文獻和歷代儒家對經典文獻的注疏,介紹了他對“六代之樂”的考證心得和對“六代之樂”是否為后世學家附會之說的思考。
彭林先生首先從歷史學研究的動態導入,強調時刻要關注考古的新發現,才能站在學術的最前沿。彭先生認為,“六代大舞”的說法存在兩方面的問題:其一,從考古學上說,對“夏代”考古學家目前都還不敢太確認,更何況黃帝、顓頊、堯的時代,因此,黃帝時期、帝堯時期的樂舞就很成問題了;其二,史料本身可能存疑,彭先生對此作了考證,認為“六代大舞”說源于《樂緯》,而緯書本身就不可靠。
其次,《周禮·春官·大司樂》中有《云門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等樂舞名,而未提及其所屬年代。其年代是鄭玄以之與黃帝以下六代之王對應,為《周官》作注時加進去的,經后世經師孔穎達、賈公彥等附會,殆成定說。《云門大卷》《大咸》所處的時代,本身就是源于東周百家為高遠其說而編造出的“三皇五帝”之說。
最后,彭先生說,《周官》所列《云門大卷》等樂舞名,乃是采綴《樂緯》《元命包》而成,不可置信。周代廟堂樂舞,不過《韶》《夏》《賚》《武》;而以文舞(籥舞)、武舞(干舞)為主體。所謂六代之王有六代之樂,乃后世學者據《樂記》“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鋪衍而成。《周官》以《云門》等祭祀天地四方百神,乃至特祭先妣,均違背史實,不可采信。
彭林先生研機析理的推究,乃是緣于他在禮學領域長年累月的學術積累而闡發的思考。儒家的學問,體現了究本溯源的學風,“義理之學”“考據之學”“會通之學”等,雖各有側重,但最終都要用“文以載道”精神來實現文化人之目的。
四、致遠篇:文獻與文物保護
田率先生(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和劉國忠先生分別于講演《虎鎣說略》(2019年5月16日)、《熠彩生輝的“漢代第一刀劍”》(2019年5月23日)、《清華簡的保護與整理》(2019年6月13日)中,介紹了在具體的文獻與文物保護工作中的體會。
在《虎鎣說略》中,田率先生介紹了西周晚期的“虎鎣”入藏國家博物館的緣起,以及“虎鎣”流落海外的輾轉過程。田率先生作為中國國家博物館派出專家,親歷了赴英對虎鎣進行鑒定的全過程。他從“虎鎣的器形、紋飾特征和時代斷定”“虎鎣的類型學價值”“虎鎣的銘文釋義”“盉(鎣)的功用”“虎鎣的流傳及歸國經歷”等方面,講解了國家對流失海外文物的重視和保護。
在《熠彩生輝的“漢代第一刀劍”》中,田率先生從“永壽二年鋼刀的歷史價值和科技價值”“永壽元年鋼劍的歷史價值和科技價值”“刀劍比較及銘文所反映的東漢末年政局”三方面,介紹了2011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入藏的東漢永壽二年錯金鋼刀。經專家鑒定,此刀是目前所見使用者等級最高,且銘文字數最多的漢代刀劍。此刀與另一柄現存的東漢永壽元年錯金銀鋼劍,皆屬中國古代灌鋼技術最早的實物例證,亦是改寫中國冶金史的珍貴資料。
劉國忠先生在《清華簡的保護與整理》中,從“什么是清華簡”“書于竹帛”“清華簡的入藏與保護”“清華簡的整理”四個方面介紹了清華簡的來龍去脈,以及在整理清華簡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和問題,并介紹了在保護清華簡的工作中所采取的“拼接”與“編聯”的具體技術和方法。
田率先生、劉國忠先生所親歷的文物保護和研究工作,都與一種載體和符號密切地相關聯,即文字。不論是青銅器,還是竹簡,都凝結了人類的智慧和創造。禮樂依托于文字,跨越時空,傳播于今。
劉國忠先生在《清華簡的專題研究》(2019年6月20日)中,介紹了清華簡的整體特點,即清華簡屬于古書,其保存了先秦時期的古籍原貌,總數約2500枚,經過編排,整理出約70篇文獻,文獻抄寫的年代為公元前305年左右,是目前所發現的戰國竹簡中數量最大的一批,且內容豐富。清華簡避過了“秦火”而現于今,實屬中國文化的一大幸事。
劉國忠先生重點介紹了在整理清華簡時所發現的此前未曾見過的周代詩篇(也可稱之為樂詩)。譬如,清華簡《耆夜》篇記載了周武王八年征伐耆國(即黎國)得勝后舉行“飲至”典禮的史事。該篇涉及典禮儀式中的飲酒賦詩場面,《樂樂旨酒》的韻律極富音樂性:
樂樂旨酒,宴以二公。
任仁兄弟,庶民和同。
方壯方武,穆穆克邦。
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從該篇樂詩的韻腳來看,屬于中東轍。需要說明的是,《耆夜》篇共14枚簡(有4枚折斷),文字殘缺。參加此次凱旋典禮的不僅有武王,還有畢公、召公、周公等臣僚。《樂樂旨酒》體現的是周武王在典禮中的飲酒儀式,致畢公而作的樂詩。值得關注的是,《耆夜》中還涉及周武王致周公的《輶乘》,以及周公致周武王的《明明上帝》和周公致畢公的《英英》,《樂樂旨酒》《輶乘》《明明上帝》《英英》4篇皆屬未曾見之文獻的樂詩。其后,劉國忠先生還提到了與《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有關的重要學術信息,以及在清華簡中所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十進制數學算具實物——《算表》,這對于今天的音樂學者探索先秦時期的樂律工作者是如何利用《算表》來進行樂律計算的這一問題,提供了重要且難得的文獻和實物依據。劉國忠先生指出:“在尚未整理的清華簡中,還有先秦的禮書和與音樂有關的文獻,另外,還有反映當時世相的眾多詩歌。”
可以說,未來清華簡的整理值得期待。在以李學勤先生為代表的史學家們看來,清華簡的內容已經遠遠超過我們過去所想象。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清華簡出土于我們以往所認為的“蠻夷之地”——楚國,而清華簡的發現恰恰說明了楚國文化所具有的學術高度。
中華文明乃是由各民族各地區共同締造的。史學家們提醒我們,走近夏商周禮樂的遺緒,我們可以發現禮樂鑄就了西周人本主義的靈魂,推動了西周對“道德”陶冶和鑄范人格作用的重視,也影響了中國歷代圣賢君子的自我約束和“教化”社會的行為規范。秉承“承國學,揚國韻,育國器,強國音”的辦學理念,在禮樂體系中尋找和接續圣賢的足跡和思想,對于中國音樂學院的學術建設,正當其時!21世紀的學問“新發現”,如同20世紀的學問“新發現”一樣,必將啟蒙、拓展出21世紀禮樂學術的新路向!
林大雄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