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溫暖如昔。
很小的時候,就聽說外祖母生活得很悲苦。據說外祖母40歲就走了丈夫,當年最小的孩子(我母親)才三歲,她孤身一人拉扯大了兩兒四女,五個孩子成了家,可小舅因為患過眼疾沒能及時醫(yī)治,落下了病根,因此打了光棍,吃喝一直都要她伺候。
但兒時的我并不覺得外祖母悲苦,因為印象中的她總是滿面笑容,洋溢著幸福的溫暖。
后來,十二歲的我到鎮(zhèn)上讀書,寄宿在鎮(zhèn)郊的外祖母家,懵懂無知的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悲苦”。
當時,外祖母已經74歲了,可40多歲的小舅卻像小孩一樣要人照顧。小舅嗜煙嗜酒,不務正業(yè),除了織點網維持基本的生計外,更多的就是喝酒、打牌和睡覺,不如意了就嘟噥我和外婆幾句。
到了農忙時節(jié),年邁的外祖母一人下地干活,而小舅卻仰面朝天,呼呼大睡,那打雷般的鼾聲就像錐子一樣刺痛我幼小的心靈,至今想起那時的情形都忍不住淚流。年少的我始終弄不明白外祖母為什么從不抱怨,臉上還整天掛著笑容。她像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地過日子,除了下地就是織網、做家務,還幫整日吆喝她的小舅打下手。直到為人母后才明白,原來這就是“母親”。多年以來,外祖母的勤勞樂觀一直溫暖著我的人生。
永遠忘不了五年級時的那個農忙之日。那一天,外祖母照例早早下地了,可擔心趕不上為我做午飯,于是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那還在睡夢中的二舅。可當我中午放學回到家,冷鍋冷灶,空空如也。鄰居阿姨告訴我二舅正忙著賭錢。我心中一陣苦澀,本想隨便找點東西充饑,可一想到外祖母還沒回來吃飯,而且也擔心外祖母知道二舅只顧賭錢卻不做飯而傷心,我便急匆匆地淘米洗菜,生火做飯。自己的委屈,外祖母的辛酸都化作淚水往外溢。可一想到外祖母那掛滿笑容的臉,我那顆潮濕的心瞬間就被灶膛里的火苗烘干了。
午后,滿頭銀發(fā)的外祖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問我吃過沒有,我忙點點頭。外祖母看看我的臉,揭開鍋蓋,發(fā)現飯只少了一點就大致知道了真相。她嘆了口氣,取了毛巾幫我擦了臉,又把我的手拉過去翻看了一遍,然后很鄭重地叮囑我不要自己生火做飯,太危險了。我低聲說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外祖母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就背過身去慢慢地吃著我燒焦的米飯和悶黃的菜湯。
鄰居阿姨不放心我,過來瞧瞧,見外祖母在吃飯,便夸我懂事,說我那二舅太過分,只知道拿老人的血汗錢去賭博。滿頭銀發(fā)的外祖母一聽二舅又去賭了,顫巍巍地站起來往外走,我趕緊去扶,驚恐地拉著她。外祖母看看我,便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流眼淚,淚水從她那蒼老的臉上蜿蜒下落,抖動的雙肩更顯瘦削,滿頭的銀發(fā)在午后的陽光下刺痛了我的眼睛,連同我的心一起流淚。時間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多少年來,那幅畫面一直清晰如往。外祖母的堅忍和慈愛溫暖了我那稚嫩而敏感的心靈,直至今日,乃至以后。
記得初中時早讀課非常早,因為是上完早讀回家吃早飯,然后再去上第一節(jié)課。可外祖母家離學校比較遠,我來不及往返,于是外祖母每天早早起床為我準備早飯,總是讓我吃好了再去學校,冬天也不例外。那時做飯的唯一途徑就是爐灶,灶膛里的火把外祖母的臉映得絳紅絳紅,也把我的心映得通紅通紅,溢滿溫暖,以至于我忘了那凜冽的寒風,忘了穿在白球鞋里凍僵了的雙腳,也忘了星天雪地里自己留下的那一行孤獨的腳印!
在那一段歲月里,我深深感受到了外祖母的悲苦,聽到了她深夜里的嘆息、啜泣、呻吟,年少的我傷心難過,可卻不知如何安慰;同樣是在那一段歲月里,我懂得了子女的不成人是對父母最大的傷害,也懂得了外祖母的溫暖源于愛與堅強。
后來我離開她上了高中,有時間就會去看看她,外祖母的頭發(fā)更白了。上了大學之后,偶爾去看她,外祖母的背駝了。工作結婚后,外祖母90歲了,拄著拐杖的她仍不放心她的小兒子,從不愿走動;而我又做了母親,便更難見著她了。
仍記得當初我抱著小寶貝去見她的情形。滿頭白發(fā)的外祖母弓著身子,拄著拐杖,滿臉是笑,想摸摸小臉的手抬起又放下。親愛的外婆,我多想讓您抱抱孩子,可我輕輕地將小寶貝托到您懷里的時候,小家伙盯著您看看哭哭,您慌忙地往后挪,可小家伙看著您還是哭,最后您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直挪到了房門后,才算是消停了這場哭鬧。
親愛的外婆,您知道我當時是多么難過嗎?我要怎樣才能讓小家伙知道您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是給我最多溫暖的人?她怎能連讓您抱一抱都不愿意?甚至于最后在您彌留之際,她還生了病,讓我連您的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令人欣慰的是,小家伙終于長大了,她看了我筆下的您,流淚了:因為您的悲苦,因為您給她母親的溫暖。
親愛的外婆,您知道嗎,您始終放心不下的小兒子現在也挺好的。前些年他生了一場大病后就戒了煙酒,雖然還是偶爾小賭,但脾性卻是好了很多,和兄弟姐妹相處也挺和睦。聽大舅說,他還經常念叨您呢!
親愛的外婆,轉眼間您離開我已經十二年了,您可曾知道您這個小外孫女曾經是多么想回報您。高中的時候,每年都給您寄生日卡片,您還記得嗎?大學期間,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中擠出一點錢買您喜歡吃的藕粉,您總是怪我浪費,您還記得嗎?工作后,總是想著如果有錢了,一定買更多您喜歡的東西;如果住上好房子了,一定要接您過去住住。可您卻在我的生活剛剛能夠喘口氣的時候永遠離開了我。
親愛的外祖母,我想如果有天堂的話,悲苦了大半生的您一定會在那里微笑地看著我,一如當年般溫暖,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