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繾綣(2)
- 迷鹿與薔薇
- 蔡城里
- 3744字
- 2021-09-03 10:40:47
陳津燃出門時碰到蘇敏回來。
“你要走啊,不是要和我聊聊嗎?”蘇敏問。
“有事,不聊了。”
“如果我不提早回來——”
“讓開。”陳津燃氣勢洶洶地說。
“兇什么?”蘇敏一愣,有些委屈。
“讓開。”
陳津燃上前,揮動胳膊,想把人撥到一邊,然而一揮之下竟無反應,蘇敏的力氣極大,反手搭上來,已然抓住了他手臂以上的衣服,連推帶扯,一陣使力,陳津燃重心不穩,踉蹌了一步。
陳津燃也是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看見旁邊桌子上放著一臺電磁爐,雙手舉起用力砸到地上。
“又發神經了,是不是。”蘇敏音調拔高,嚷了一句。
陳津燃退回,坐到沙發上,一言不發,只看著蘇敏。
蘇敏深呼吸一口氣,壓著聲音說:“你要躲著我到什么時候?”
陳津燃只是冷笑。
“餓了吧,我給你做飯。今天我們吃魚,吃活的好不好,你去殺一下。”蘇敏吩咐著,看到微微凌亂的房間,又探頭看到外面的院子,那里一片狼藉。
“陳津燃。”蘇敏陡然發出咆哮的聲音,“我的魚!誰干的,老田呢?”
陳津燃看著暴怒的蘇敏,反而面色平靜了。“這個溪石斑有毒,不能多吃,是嗎?”他突然問道。
“我問你,誰干的?”
“我們是同謀嗎?”
“什么同謀,老娘問你誰干的。”
陳津燃滿意地點點頭,說:“不是就好。這里損失多少,我算錢給你。”
蘇敏走過來,站在沙發前面,帶著哭腔:“口氣這么大,現在有錢了是嗎,想拿錢打發我?”
“有錢不好嗎,你不是收過錢了嗎,本來還想再給你們一點,現在不必了。”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陳津燃,你有什么可優越的,沒有我,你還困在那個骯臟的家里,現在想甩了我?”蘇敏說著,眼淚已經止不住,“我媽說得對,你們家沒有一個好東西的,我真是瞎了眼。”
“的確,不是好東西。”陳津燃感嘆一句。
蘇敏停了一下,“你哪來的那么多錢,作奸犯科了是不是,果然一樣的德行。”手指著陳津燃說。
陳津燃抬起手,打掉蘇敏的指頭,“什么一樣德行,我家怎么了?”卻是詢問的口氣。
不料打手的動作激怒了蘇敏,蘇敏逼上前來,雙手飛快,抓住陳津燃胸前的衣襟,拽著就把人往外拉。
“你媽搞破鞋,你哥殺人犯,你說你什么德行?”
陳津燃話沒聽進多少,卻被突如其來的糾纏嚇住。
“喂喂,放手。”陳津燃使勁去扣對方的手掌。
“敢還手!”蘇敏罵著。
“啪”陳津燃臉上挨了重重一個耳光,腦子一時恍惚。然而眼前的糾纏未斷,他更加努力地掙扎。“瘋婆子,快放手。”
“你才瘋,你這個沒教養的,野種,操你媽,死沒良心的,你怎么不去死。”蘇敏被刺激得更加瘋狂,嘴里不干不凈地一直罵著,四肢如同觸角四處出擊,章魚一樣吸在陳津燃身上。“老娘今天就和你纏死一塊——”
陳津燃只覺得臉上,身上被抓破好幾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他嘴里“哇哇”叫著,雙手盡力地向外推揉,一種強烈的羞辱感,從頭到腳,似在咀嚼著他。
幾番來往,蘇敏漸漸乏力,快速的動作使呼吸都是破碎的,她越來越顧此失彼。終于,陳津燃逮到機會,一把甩開撕扯,他跳著躲到一邊,劇烈地喘氣。而蘇敏,泄了氣似的攤在了地上,嚎啕大哭——那種爆炸似的哭泣,真如肝腸寸斷一般,讓人聽著心驚。
陳津燃竟有些不忍。
他嘆了口氣,慢慢繞到對方身后,輕輕走去門邊,落荒而逃。
出門之后,陳津燃心里空蕩蕩的,他晃蕩了一會兒,無所歸處,最后回到CN區的別墅,只堪身心俱疲四字。
“梅姨,梅姨——”他喊著,空大的房間里,沒有回答。
“人呢,死哪去了。”陳津燃開始咆哮。
樓上很快有了動靜,梅姨“噔噔”地跑著,一邊披著衣服,一邊說:“來了,來了。”
“搞什么鬼?”陳津燃咒罵。
“那我太困了,所以就睡覺了。”
“天才黑呢,睡睡睡——”
“那是因為我昨晚沒睡好,我看到——”
陳津燃猛地抬頭,露出兇狠的目光了,梅姨一下子驚住了,不敢說下去。“說,看到什么?”陳津燃逼問。
“我看到你半夜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的,眼睛嘛,還是閉著的,好嚇人的,小陳,你是不是夢游,我老太婆一個,不怕什么,你可別——”
“好了,可能我最近太累了。”陳津燃出聲打斷,雙手竟忍不住摸向大腿,他順著沙發,坐了下來,手慢慢攥成拳頭,“你不要操心,夢游是心理作用,過兩天就好。那個昨晚幾點,我起來的時候?”
“大概兩點鐘?”
“耗了多長時間?”
“一個鐘頭吧,三點鐘你就回房睡覺了,我聽你吩咐,可是熬了大半夜呢。”
“你做得很好。”陳津燃和顏悅色地說,“不說這個,趕緊給我弄點吃的吧,我等下還要出門。對了,你不用留門等我,我回來的晚。”
“你要做什么去嘛,你要注意身體啊,我說啊,你早點休息,晚上阿姨再給你看著——”
“我去學校工作,你不要啰嗦。”
陳津燃往后靠上后背,似乎舒坦一些,可雙手的拳頭卻依然攥得緊緊的。
陳津燃突然有些不自在,因為在這冠蓋云集的葬禮上,頂著這幅骯臟的皮囊,還有臉那上來不及褪去的抓痕——像茅坑里的蛆蟲爬在他的心頭,他感到自卑,這軀殼原來的可悲的身份浸染了他。
然而這是他的葬禮,人類第一次看著自己的葬禮,或許他應該勇敢一點,無可畏懼。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看過來都帶著審視的味道,特別是那個坐在中心的女人——張英女士。
陳津燃把復雜的情緒放在眼睛里,用力地看回去。張英似乎察覺什么,目光驚退,遲遲不敢再看過來。
人群里那個女人如同眾星拱月一般,她傷心得那樣顯而易見,卻在有需要的時候,片刻放下沉重的悲傷,給出得體的應酬,交待了人際往來。痛苦到恥于見人,卻被逼著站到人群中接受眾人的安慰,本該無奈,卻依然恭敬且敏。真是政治動物,陳津燃嘴角掛上嘲諷的微笑。
看到林鹿薇走過來,陳津燃收回心思,突然變得沮喪,這是他真正的心情。
“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規矩,一個悲傷的葬禮后面,跟著一個豐盛的酒宴。”林鹿薇說,喝了一口手里的水。
“規矩讓我們能站在別人的角度看問題,這是中國人的大局觀。”陳津燃說,“一個人肉體死亡,那還沒死干凈,要通過葬禮把他和這個世界,和所有人的關系交待一下,做個了斷。緣起緣滅,一個人在世上所有的緣分都盡了,死得很干凈,活著的人等于迎來了一個少了一段業緣的新世界,也可以是值得祝賀的事吧。你和他的若還有什么未了的塵緣,葬禮上也斷干凈了,不然就晚了。”
林鹿薇神情黯然。
“那或許我應該告訴他,當初我答應婚約,不全是被家里逼的。”她整理了一下頭發,呼出一口氣,“我記得——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還很小,我跟著我爸去他家借錢,我爸可能以為我不懂,可是我懂,我那天表演舞蹈可賣力了。然后我看到他,長得那么高,那么高高在上,從小我就聽到很多關于夸贊他的話,我心跳很快,還很害怕,我覺得我跳得很差,只想哭。”
陳津燃不動聲色。
“也許我是崇拜他的,崇拜得害怕。”林鹿薇繼續說,“那種害怕留在我小時候很長時間,后來我長大了,我不再怕他,我甚至開始討厭他,你不知道當我發現我可以討厭他,我有多高興。”說著,她真的高興起來,“哼,你知道嗎,當初我爸和他們家借錢,還要找有公職的魏叔叔做保呢,他們家以為吃公家飯了不起,看不起我們做生意的,可是,最后是我爸帶著他們發家致富。”
陳津燃腦海里閃過一個黑色的人影,背著光,異常高大,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孩子。他想到這個人影,人似乎要被黑暗吞沒了去。陳津燃心生冰涼,好在此刻眼里,是滿滿的林鹿薇。他看見林鹿薇笑了笑,覺得周圍又溫暖光亮了。
“是呢,沒什么了不起,薇薇這么好看,我覺得最了不起。”陳津燃說著,語氣里卻有涼意。
林鹿薇翹著小嘴說:“那你呢,你要怎么和他了斷,你還搶他老婆。”
“那我和你分手吧。”陳津燃溫柔地說,碰了碰她后面揚起的發絲,又快速收了回了手。
他不再看她。
“切——說得好像人家答應和你在一起了。”林鹿薇一直別著臉,沒觸到真實的眼神。
“你應該知道了吧,老師把一切都留給我了。”陳津燃像在對自己說話,“就像我剛剛說的,人是和這個世界發生的所有關系的總和,如果我把他的所有關系都維系下去,你說老師是不是等于沒死呢。”
“啊?”
“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他重新回來——”
“什么鬼?”
“你忘了我吧,我不適合你。”
陳津燃說完,沒有轉頭看一眼,徑直向前離開。
去的路上靠近了人群,張英像渾身長了眼睛,在陳津燃走近時,突然轉過身看著他。
“陳博士。”張英聲音很冷,臉上沒有一絲問候式的神情。明明之前與他人寒暄時,甚至還能擠出一絲笑容的。
陳津燃停住腳,迎著來人,雙目憤然而視,仿佛盯向一片巨大的烏云。
那人已經如此蒼老,老得讓他陌生。有一種沉痛似乎被隱藏起來,被一些憤怒甚至勇氣遮掩著。看著那種鼓起勇氣的樣子,陳津燃突然于心不忍了,他竟然不忍心,再擺著那種譏諷的姿態。
“您節哀,我告辭了。”他說出話來,整個人虛弱無比。
張英看著,欲言又止,身邊都安靜下來,等著她。
“小陳——”林建云出聲,圓著場,“馬上開席了,你急沖沖地去哪兒,要不我叫人送送你?”
“謝謝林總,不用了,我去下實驗室。”
“我聽說你最近很忙,每天一早就到實驗室,晚上熬到兩三點才回去,是這樣嗎,研究固然重要,也要注意身體。”
“好的,我會注意,謝謝關心。”
林建云不再說話,陳津燃淡淡看著眾人,沒有人再出聲,他點點頭,走了。他想林鹿薇一定在后面看著,如芒在背。
回到實驗室,后背靠在沙發上,陳津燃輕輕吐了口氣。實驗室的另一邊,各種形態的儀器指示,隔著玻璃閃著光,光滑的玻璃面上,能依稀看到自己的倒影,久久盯著,晃了焦,露出光怪陸離的畫面。
陳津燃撫摸額頭和眼睛,讓視線重新聚集。玻璃里的影子又清晰起來,陳津燃不在意地看去一眼,卻陡然從沙發彈立出來。就在剛才,那個影子,面容清晰,嘴角赫然上彎,給了他一個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