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
- (美)威廉·麥克尼爾
- 4557字
- 2021-08-19 15:10:43
全球視野與跨文化:閱讀麥克尼爾的幾種方法
蔣竹山
說到有關威尼斯的作品,你會想到什么?一般人會想到的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威尼斯商人》,我則聯想到英國作家珍·莫里斯(Jan Morris)那本當代書寫威尼斯的經典之作《威尼斯》。但這不是一本歷史書,也不是一本旅游指南,更不算是報告文學。它更偏向主觀、浪漫、印象派及作者的經歷,而不是以都市為主體的寫作。
少有人會想到麥克尼爾的《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對于中文世界的讀者而言,麥克尼爾的大名既熟悉又陌生,原因即在于他的著作豐碩,至今已經有三十幾部書。其中譯成中文的只有一部分,大家耳熟能詳的還是他的《西方的興起》和《瘟疫與人》,以及近來和他那研究環境史的兒子小麥克尼爾(J. R. McNeill)合著的《人類之網:鳥瞰世界歷史》。然而,我們對于他的了解其實相當有限。在中文世界里,知道他曾經寫過威尼斯這樣主題的一本書的人應當不多。更何況,《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出版在1974年,距今已經將近快五十年了。
本書不是麥克尼爾最知名的作品,卻是對于想要更進一步理解他日后史學著作理念的人不可或缺的一本書。要了解這本書,或許將它放在全球史寫作的光譜上來檢視,是個不錯的選擇。
全球史的出版在21世紀以來有逐漸增加的趨勢,相關的研究討論與論文也正不斷地關注這段時間的史學變化。伊格爾斯和王晴佳在《全球史學史》(A Global History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一書中,認為冷戰之后的歷史書寫有以下幾點變化:第一,文化轉向及語言學轉向導致了所謂的“新文化史”的興起;第二,婦女史與性別史的持續擴大;第三,在后現代主義批判的基礎上,歷史研究和社會科學建立起新的聯盟;第四,對國別史研究的挑戰;第五,世界史與全球史的興起。這五個研究方向的轉變中,又以新文化史及全球史的影響最為顯著。他們認為冷戰結束后,史學界出現了一個顯著的變化,那就是對世界史與全球史的關注的不斷加強。
20世紀90年代之后,世界史的寫作有兩個不同的走向。一個開始較早,約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沃爾夫(Eric Wolf)、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等社會科學家以及關心現代西方資本主義對世界上其他地區影響的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為開端。麥克尼爾則代表第二種取向。他對經濟和政治因素的興趣不大,研究也不從歐洲中心論出發,而是樂于將更早年代的歷史涵蓋在內。直到20世紀90年代以后,“全球史”(Global History)這個名詞才變得較為流行。
新世紀以來,歐美史學界有關全球史的理論、方法與實踐的研究有增加的趨勢。這方面的著作有:索格納(Solvi Sogner)編的《理解全球史》(Making Sense of Global History);霍普金斯(A. G. Hopkins)編的《世界史中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in World History);本德(Thomas Bender)編的《全球時代中的美國史的再思考》(Rethinking American History in a Global Age); 曼寧(Patrick Manning)的《航向世界史:史家建立的全球過往》(Navigating World History: Historians Create a Global Past);馬茲利什(Bruce Mazlish)及入江昭(Akira Iriye)合編的《全球史讀本》(The Global History Reader),除了史家作品外,也納入人類學及發展研究的文章;霍普金斯編的《全球史:世界與地方間的交流》(Global History: Interactions Between the Universal and the Local);吉爾斯(Barry K. Gills)和湯普森(William R. Thompson)合編的《全球化與全球史》(Globalization and Global History);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的《什么是全球史》(What is Global History?)。馬茲利什的《新全球史》(The New Global History);史登斯(Peter N. Stearns)的《世界史中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in World History);薩克森麥爾(Dominic Sachsenmaier)的《全球視野下的全球史》(Global Perspectives on Global History: Theories and Approaches in a Connected World)。
上述書籍的出版或許正可以反映當前西方史學的“全球轉向”(global turn),而這種“全球轉向”的特色之一,即在于史學作品的“空間轉向”(spatial turn),或者說是史學跨越民族國家的領土疆界,朝著區域、大陸及半球等空間發展。
已有越來越多的史家開始撰寫全球化的歷史。這種興趣的轉變反映我們所處時代的世界是變動的。如果說這種改變的動力大多是來自學術共同體,那需求則來自新世代的年輕學子,他們漸漸不受民族國家的歷史形式所束縛。霍普金斯更認為全球史的課題相當有潛力,因為它吸引了所有歷史學的次學科: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和思想。新的主題如污染、疾病及醫藥都是熱門話題;而舊的課題如帝國也能重新檢視。
讓人更為期待的是,這是多年來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伙伴學科首次重新連結。國際關系理論已經由新現實主義轉變到探索機構與想法。新經濟史則涵蓋了有關財產權、競租行為、交易價值、種族淵源、暴力,以及在政治不穩定的各種情況中的重要論辯。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經濟系教授奧布萊恩(Patrick O'Brien)則認為全球史符合我們當代的需求。他于2006年幫新發行的期刊《全球史雜志》(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寫過一篇長序《歷史學的傳統與全球史回歸的當代必要性》。這篇文章首先描述全球史研究的兩個取向:連結(connexion)與比較(comparisons)。而后觀察當歐洲的地緣政治超越了世界所有地區成為霸權時,早期歐洲與其他歷史傳統的中心書寫的特色。在過去兩個世紀,所有的歷史學傳統對于西方的興起大多采取歌功頌德或響應的態度。全球史的回歸所影響的歷史敘事使得學界能夠有普遍性的世界觀,并符合我們全球化世界的需求。
我們目前所見到的全球史的發展目前仍是進行式,相較于其他史學領域的發展,它的資歷尚淺。在目前可見的研究成果中,我們可大致歸納出幾點全球史的發展趨勢。首先,它挑戰了過去民族國家史的書寫限制,將視野擴展到地方、區域、國家、半球之間的彼此聯系。其次,全球史的研究已經跳脫以往建立宏大體系與理論的框框,許多兼具宏觀及微觀的文章開始受到重視。再次,全球史讓研究者以一種全球視野的角度看問題,因此類似上一波史學的“文化轉向”,促使史學次學科有了新的研究取向,舉凡環境史、社會史、性別史、經濟史、外交史、教育史、醫療史都紛紛強調全球視野下的研究角度。第四,研究者多為跨學科的學者,不限于史學家的專利,比如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國際關系及地理學。第五,全球史專業學術期刊出現,例如《全球史雜志》。最后,專門全球史研究機構紛紛成立。
“文化相遇”(cultural encounters)亦是近來學界關注的重點。這種研究兼顧了新文化史與全球史的研究特色。新文化史研究中有關“文化邊界”(cultural frontiers)與“文化相遇”的概念是近來研究文化交流常被討論的觀點。有關這個課題,陳慧宏教授在《“文化相遇的方法論”:評析中歐文化交流研究的新視野》一文有深入的討論。
陳慧宏提出兩個分析方向,一是關于“他者”(the other)的問題。有學者認為:強調歐洲對他者的建構,也有可能為他者以及他者針對歐洲人的自我建構所形塑。因此,我們會發現,中歐文化接觸的研究中,并非單純地由歐洲中心轉向地區文化而已。需要思考的是,在獲得平衡觀點的結果時,強勢的地區文化該如何處理?第二是文化史研究的理論。陳慧宏提出了近年來蓬勃發展的中歐文化相遇的研究,在過去與未來如何讓跨文化的研究豐富歷史學的方法論,不可避免地要從西方歷史學方法論的文化史轉向之取徑來理解。例如2007年彼得·伯克(Peter Burke)與夏伯嘉合編的《近代早期歐洲的文化翻譯》(Cultural Translation in Early Modern Europe)便是將焦點集中在“轉譯”(translation)的課題上。在交往互動與溝通妥協的概念下,“交流”(exchange)一詞退居到較不顯著的位置。
此外,陳慧宏提醒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文化結構的定義是以文本為指標。她不認同某些學者所說的:信息的傳遞除了文本的形式,還包括地圖、各種物品和文化習慣等,但分析中心仍是文本,因為文本是留存下來的最重要數據。陳慧宏認為我們應當要參考夏蒂埃(Roger Chartier)的研究,要特別留意“文化產品”(cultural product)如書籍、圖畫和觀念等物質文化的材料。此外,她認為“相遇”一詞的深遠含義,應該是指向一種世界史概念的文化之間的接觸,以及意識性與隨機性的跨文化互動,而這也應是我們對整體跨文化交流歷史研究開發的期許。
有了對上述全球視野與文化轉向的研究取向的認識,我們就比較清楚該如何看待《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這本書。就我個人而言,這本書雖然不像近來的全球史著作,已經打出全球史這樣的史學旗號,但已經初步有了全球的視野,也關注到文化相遇的課題。
《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一書描述的時間長達七百年,從11世紀到18世紀。麥克尼爾選擇一般史家所忽略的東歐及南歐歷史。他認為這個地區不同民族的文化交流永遠不會停止,而且還是歷史變遷的主要動力。而本書的主角威尼斯就在此過程中扮演關鍵的角色。威尼斯不僅是重要媒介,也是領導者。打從中世紀起,威尼斯人憑借貿易通商就是拉丁世界連結希臘、斯拉夫和奧斯曼土耳其地區最根深蒂固的中間人。麥克尼爾在此書充分展現他過往寫《西方的興起》的功力,信手拈來就用羅馬語、希臘語、斯拉夫語及土耳其語的材料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威尼斯的故事,或說是一幅威尼斯帝國興衰過程的歷史圖像。
通過此書,我們終于可以弄清楚,為何如此小巧的一個城邦,得以從一開始享有拜占庭帝國的特權地位,在爾后幾百年間,通過這些小型淡水湖中的一連串島嶼,憑靠位于亞得里亞海邊的優越位置,壟斷了地中海利潤豐厚的海外貿易。所以我們知道了許多相當精彩的威尼斯故事:威尼斯貿易成功的關鍵之一是建立著名的威尼斯軍械庫;拜占庭國家政策與意大利企業這兩個因素,使得拜占庭帝國的遠距離海上商業落入了意大利人手中。至于意大利人能夠長期占據各種領導地位的原因,一是低政治軍事開銷,二是意大利貿易城市調動資源的方式。
在關注威尼斯的政治經濟制度特色的同時,《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也將歷史場景拉到威尼斯以外的地區,注意到在1481年之后,奧斯曼帝國已經儼然成為新秩序的強權國家,此處麥克尼爾已經提出了日后他另外一本重要著作《火藥帝國的時代》(Age of Gunpowder Empires, 1450—1800)中,莫斯科公國、西班牙、波斯薩法維王朝、印度莫臥兒等海外帝國藉由火藥來支配世界的觀念。然而,相較全球的軍事技術革命,地中海的海事革命或許只是地區性的發展,但威尼斯依然是一股不可輕忽的力量。
在書中,麥克尼爾也從文化同化與排斥模式來觀察1282—1481年期間明顯受到威尼斯文化影響的歐洲區域。此時,歐洲有三種文化彼此競爭:哥特式、拜占庭式及蒙古—突厥式復合文化。到了1481—1669年期間,威尼斯的情勢則開始走下坡。此一時期,歐陸勢力版圖變動,威尼斯不再是奧斯曼帝國的對手。然而,最終重創威尼斯的因素,主要還是商船技術的落后、資源及食物短缺、行政體系的僵化、瘟疫的侵襲、艦隊失去優勢等。
最后,到了1669年,歐洲創造力最為活躍的中心已經移到阿爾卑斯山北部,威尼斯人在海外的發展大幅縮減。城市的活動范圍也縮小至地方活動。此時的威尼斯已成為落后地區,一座活在過去的城市。然而,值得贊賞的是,盡管政治經濟轉變如此巨大,威尼斯的文化力量仍處于巔峰。
由于威尼斯由盛而衰的過程中,都牽涉周邊其他國家的發展,因此各個階段的歷史面貌極其復雜,因此《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在閱讀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論內容、敘事手法及格式,都非針對一般讀者。也因為如此,本書對于威尼斯的歷史事實較過往許多文學作品有更多的描繪,相當適合對歷史典故有興趣的讀者深入閱讀。
有了《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中文譯本的問世,我想,威尼斯不再僅是一座平面的水上之都,也不是面具、貢多拉、猶太商人等名詞的集合體;而是一座擁有七百年歷史的活生生的城市。正如麥克尼爾在本書目錄之前所引用的華茲華斯作品:“她曾經掌握迷人的東方之境,也曾是西方的屏障門戶。她從未貶低自己高貴的身價。威尼斯,自由的長女。”
《威尼斯:歐洲的樞紐1081—1797》一書的翻譯出版,正提供了我們一個閱讀威尼斯的興衰歷史的最好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