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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橋上的女人

楚庫,如果一個守護精靈首次受遣棲居于宿主之身,而后者將降生于烏穆阿希亞——偉大祖先之地的一座城鎮,令這個精靈感到震撼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這片土地竟如此廣袤。守護精靈與新宿主輪回轉世的肉身一同降臨于這片土地時,大地以驚人的姿態呈現在他們眼前。突然,似乎太初之幕被掀開,你面對著一片廣闊無垠的青翠植被。當你接近烏穆阿希亞時,會被祖先之地的諸般景象深深吸引:綿延起伏的山巒、茂密遼闊的奧格布提——烏庫森林,這片森林與最初在里面狩獵的第一批人類同樣古老。祖先們聽聞在這里可以見到孕育了世界的宇宙大爆炸的跡象,從太初之時起,世界被分為天空、水域、森林與陸地,奧格布提森林就已經是一個國家,比任何謳歌它的詩歌更加廣袤。片片樹葉是這個宇宙的歷史見證。而比這片大森林更令人心醉神迷的是許許多多的水體,其中最壯觀的是伊莫河及其眾多支流。

那條河流繞著森林蜿蜒曲折,路線百轉千回,堪比人體的血管。在城市的某處,你發現這條河流像一道深深的傷口般奔涌著。你在同一條道路走上一小段,似乎憑空而來——它出現在一座山丘或一道大峽谷的后面。接著,它又在谷壑之間奔流。哪怕一開始時我們錯過了它,只需要朝烏穆阿希亞的方向而去,走過本代,經過吳瓦的各個村落,一條平靜流淌的小小支流就會展現其迷人的容顏。在當地人的神話故事里,這條河流擁有獨特的地位,因為在他們的宇宙觀里,水至高無上。他們知道所有的河流都有母性,都能夠孕育。這條河流孕育了伊莫城,臨城則被尼日爾河哺養。更加壯闊的尼日爾河是一條傳奇之河,很久以前,尼日爾河在奔流不息的旅程中越過了河界,與另一條河流——貝努埃河——相遇,自此永遠改變了兩條河流域里人類與文明的歷史。

埃格布努,今晚我來到您璀璨的宮殿里作供的內容始于大約七年前的伊莫河。那天早上,我的宿主和往常一樣到埃努古購入新的家禽。前一天晚上埃努古下過一場雨,到處都是水——從屋頂流下,積聚在路上的坑洼里,濺在樹葉上,從圓形蛛網上滴落,人們的臉龐和衣服被雨水微微打濕。他興高采烈地在市場里轉悠,從一個攤位走到另一個攤位,從一家店鋪走到另一家店鋪,褲子卷到了腳踝上,免得被污水弄臟褲腳。市場里人聲鼎沸,早在偉大祖先們的時代,市場就已經是一切的中心。貨物在這里交易,慶典在這里舉行,村落在這里進行談判。在祖先之地的全境,圣母阿拉的神龕通常就設于市場近旁。在祖先們的想象中,市場也是人類的集聚之地,吸引了最為放蕩的精靈——阿卡利奧格利、阿莫蘇、狡鬼與一眾失去肉身的游魂。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宿主的精靈什么都不是。精靈必須憑附在一具肉身之上,才能去影響世間的事物。因此,這些精靈總是在尋找寄宿的軀殼,不知饜足地尋求肉身憑依。人們必須不惜任何代價避開它們。我曾見到一個精靈在絕望之下憑附在一只死狗的尸體上。那精靈勉力以某種起死回生的手段使那具腐尸活了過來,還令它蹣跚走了幾步,然后才離開那只狗,由得它再度倒斃在草叢里。那是恐怖的一幕。這就是為什么魑不應該在那種地方,或在宿主沉睡及不省人事時離開他的身體。某些失去肉身的精靈,尤其是那些邪靈,有時候甚至會試圖強行將在位的魑趕走,或將遁離肉身代表宿主前去斡旋調解的魑取而代之。這就是為什么您,楚庫,警告我們不要輕易離去,尤其是在晚上!因為當一個人被外來的精靈附體后,要將它逐離可就難了!這就是為什么人間會有瘋子、癲癇病人、可惡的狂人、謀害親生父母及別人性命的兇手!他們當中許多人就是被奇怪的精靈附體,他們的魑無家可歸,只能追隨宿主左右,向入侵者哀求或試圖交涉——通常都沒有結果。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

我的宿主回到他的小貨車上之后,在他那本大頁書寫紙筆記本里記下自己買了八只成年家禽——兩只公雞與六只母雞,以及一袋小米、半袋肉雞飼料和滿滿一尼龍袋油炸白蟻。其中有一只雞他付了平時的雙倍價錢,那是一只長著錐冠亮羽、通體雪白的公雞。當店家把那只公雞遞給他時,他的眼里噙著淚花。有一小會兒,店家,甚至他手里那只公雞,仿佛是一幕熠熠發光的幻象。店主看著我的宿主,表情似乎很驚詫,或許在心里納悶為什么這人看到那只公雞會如此激動。他不知道,我的宿主是一個依照本能行事且重感情的男人。他以雙倍價錢買下這只公雞,是因為它和他小時候養過的那只小鵝長得實在太像了,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他愛那只小鵝,那只鳥改變了他的人生。

埃布貝迪克,他買下那只珍貴的白公雞后,高高興興地動身準備回烏穆阿希亞。雖然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在埃努古待的時間比預計的更久,一整天還沒喂過其他家禽,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的情緒。就連想到它們在不聽話地咯咯噠噠地氣惱叫喚——家禽挨餓時總是這樣,吵鬧起來甚至連住在遠處的鄰居們也會抱怨——也沒有令他感到心煩。與平時經過警察關卡時不同,今天他爽快地向警官們交了錢。他沒有像平時那樣爭辯說自己身無分文。恰恰相反,還沒駛到警察架設的密布突起鐵釘以迫使車輛停下的木樁關卡之前,他就拿著一沓鈔票,把手伸出窗外。


噶嘎納奧格烏,我的宿主在鄉間道路上飛馳了許久,路過一座座鄉村,經過祖先們的墳塋,駛過兩旁是肥沃農田和茂密樹叢的道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昆蟲撞上擋風玻璃,像細小的水果般爆開,到最后,擋風玻璃上斑斑駁駁,盡是黏糊糊的蟲渣。有兩回他不得不停下車,拿一塊抹布將污漬擦掉。但在他再次啟動車子后沒多久,昆蟲們會重新集結,向擋風玻璃發起沖鋒。等他開到烏穆阿希亞地界時,天已經黑了,那根生銹的路標上“歡迎來到阿比亞,上帝本人之州”的字樣幾乎難以分辨。因為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他餓得整個胃都收緊了。快到跨越阿瑪圖河——偉大的伊莫河的一條支流——的橋梁時,他把車停在一輛尾廂披著防水布的半掛車后面。

引擎剛停止運作,他就聽見從小貨車的車廂傳來雞腳在踱步的沙沙聲。他下了車,跨過環繞整座城市的排水溝渠,走到對面的空地,那兒的街邊小販坐在小布篷下的板凳上,燈籠和蠟燭照亮了桌子。

在東邊,夜色已經降臨,前方和后方的道路被黑暗籠罩。他帶著一串香蕉、一個木瓜和滿滿一塑料袋的橘子回到小貨車上。他打開車頭燈,開回高速公路,新買的家禽在小貨車的后廂咯咯咯地叫喚。開到阿瑪圖河上的橋梁時,他正在吃香蕉。上周他剛剛聽說,在這降水最豐沛的雨季中,這條河流曾決堤淹死了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通常他不會把城里散播的不幸事件傳聞放在心上,但不知為何,這個故事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就連我,他的魑,也不明白個中緣由。快開到橋中央時,他心里想著那個母親和孩子的事情,突然看見一輛小汽車停在欄桿旁邊,一扇車門敞開著。一開始他只看見這輛車,車里黑漆漆的,駕駛席的前窗玻璃上倒映著一個亮斑。但他轉頭一看,見到了恐怖的一幕:一個女人正要從橋上往下跳。

阿古吉埃格貝,幾天來我的宿主一直想著那個淹死的女人,突然,他發現自己面前站著另一個女人,已經踩上了欄桿的一段,身子前傾,準備一頭栽進河里,這件事情真是太詭異了。他一見到那個女人,心頭便為之一震。他猛地停下小貨車,跳出車外,跑進漆黑中,嘴里高喊著:“不,不,不要!求求你,請不要做傻事。別做傻事!”

這個猝不及防的干預舉措似乎令那個女人嚇了一跳。她立刻踩著小碎步轉過身來,顯然受到了驚嚇,身子微微一晃,往后摔倒在地。他沖上前想攙扶那個女人。“不,姑娘,不要,請不要做傻事!”他俯身說道。

“別管我!”見到他在走近,那個女人叫嚷著,“別管我。走開。”

埃格布努,他遭到拒絕,慌忙退開幾步,用奇怪的方式舉起雙手,那是祖先們的子孫用以表示投降或認輸的姿勢,嘴里說道:“我停下來,我停下來。”他轉身背對她,但沒辦法就此離開。他擔心要是走了,這個女人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情,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傷心人,知道絕望是靈魂的惡疾,能夠摧毀飽受創傷的生命。于是,他又轉向她,雙手放低,像兩根棍子般平伸在身前。“別做傻事,姑娘。沒有任何事情值得讓一個人那樣去死。沒有任何事情。姑娘。”

那個女人艱難地緩緩掙扎起身,先是跪著,然后抬起上身,兩眼一直緊盯著他,嘴里說道:“別管我,別管我。”

現在,借著小貨車的車燈,他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上面寫滿了恐懼。她的雙眼略微發腫,那一定是因為哭了好久。他立刻知道這是一個被深深傷害過的女人,因為每一個經歷過痛苦或目睹過別人受苦的人都能遠遠地認出另一個傷心人臉上的痕跡。看著那個女人顫巍巍地站在車燈的光亮下,他在心里猜測她失去了誰。或許是她的父親或母親、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我不管你,現在就走。”他又舉起雙手說道,“我不管你。我向締造了我的上帝發誓。”

他轉身朝小貨車走去,但在那個女人臉上見到的悲哀就像重力般吸引著他,就連這片刻間拖著步子從她身邊離開的行為也像是不仁的惡舉。他停下腳步,感到胃在急劇下墜,聽到焦慮的心跳聲。他又轉身面對著她。

“可是,姑娘,”他說道,“不要跳河,你聽見了嗎?”

他匆忙打開小貨車的后廂,拔開一個雞籠的門閂,目光透過車窗往外張望,對自己喃喃說那個姑娘不會跳河。他抓住兩只雞的翅膀,一手一只,匆忙折返。

他發現那個女人仍站在原處,望著他的小貨車這個方向,似乎愣住了。雖然守護精靈無法預見未來,不知道自己的宿主會做出什么事情——楚庫,您與其他偉大的神明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并會賜予某些精靈這份能力——但我有所察覺。可是,因為您曾經警告我們作為守護精靈,不得干預宿主的每一件事情,要讓男人去貫徹自己的意志并成為男子漢,因此我沒有阻止他。相反,我只是令他想起他是一個愛鳥的人,他的生命因他與長著翅膀的生靈之間的關系而改變。在那一刻,我令他的腦海閃現曾經擁有的那只小鵝惹人憐愛的模樣。但這并沒有起到什么效果,因為在這種時刻,當一個男人被情感征服,他就變成了埃格本奇,那只不肯聽話甚至什么都不明白的冥頑固執的鷂子。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沒有任何事情,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一個人去投河自盡。沒有任何事情。”他將兩只雞舉過頭頂,“這就是一個人掉進河里的下場。那個人會死掉,再也沒有人能見到他。”

他沖到欄桿處,雙手拎著沉甸甸的兩只雞,它們在他手里高聲尖叫,竭力扭動。“就連這兩只雞也一樣。”他又說了一遍,然后將它們從橋上扔進漆黑中。

那一刻,他看著兩只雞迎著熱流風猛烈地撲扇著翅膀,絕望地掙扎,想保住性命,卻失敗了。一根羽毛落在他的手上,他急忙用力把它拍掉,因此感到一陣刺痛。接著,他聽見那兩只雞掉進水里發出的咕咚聲,然后是徒勞的撲打聲和河水濺起的聲音。那個女人似乎也在傾聽,在傾聽中,他感受到兩人之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羈絆——似乎他們都成了某樁無法量刑的隱秘罪案的孤獨的目擊證人。他站在那兒,直到聽見那個女人在大聲喘息。他抬頭看著她,然后又看著被黑暗遮蔽的河水,然后又看著她。

“你瞧,”他指著河水,風的嗚咽就像夜的喉嚨發出的干咳,“這就是一個人墜河的情形。”

這時,在他之后第一輛抵達橋梁的汽車以謹慎的速度駛近。車子在他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響起喇叭,然后司機說了些什么,但他聽不見,可我,他的魑,聽見那是白人的語言:“哎呀,我想你們不是歹徒吧?”然后那輛汽車開走了,越開越快。

“你瞧。”他又說了一遍。

那句話說出口后,他恢復了平靜,這是一個男人完成了某件不尋常的事情,回歸原本的自我之后經常出現的狀況。他一心只想著離開這個地方,這個熱烈的想法征服了他。我,他的魑,在他的腦海里閃念,讓他知道他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現在應該離開。于是,他匆匆回到小貨車那里,在后廂傳來的不滿的雞叫聲中開車起步。在后視鏡里,橋上那個女人的樣子一閃而過,就像被召喚進光明之域的精靈,但他沒有停車,也沒有回頭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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