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戰爭與人民(紅色經典)
- 彭柏山
- 4117字
- 2021-08-23 16:09:17
丁秀芬走出會場,如同從火山口走出來,渾身感到熱烈、緊張。
本來,她早就聽到過謠言:蔣介石調集了十萬大軍,準備渡江。她把它當作耳邊風,聽聽就過去了。她一沒有聽到組織上的正式傳達,二沒有見到季剛一個字,聽信這些謠言,真不要過日子了。而且蔣匪軍真要打到江北來,我們的主力部隊怎么還不動呢。所以她心里一直很篤定。
剛才,她聽了縣委肖書記的報告,謠言變成事實,開始緊張起來。開頭,肖書記問:“敵人有十萬,我們有多少?”會場上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回答。其實,她心里有數:陳司令帶領部隊上山東去了,蘇中的主力,只留下張司令和王司令的部隊,那還能比蔣介石的兵多嗎?突然,肖書記在臺上大聲說:“蔣介石有十萬,我們有幾百萬。”接著,肖書記解釋:“說到主力部隊,我們當然不比蔣介石的多。這一點,同志們心里也有底;可是我們把蘇中幾百萬人民加上去,蔣介石就變成一個小指頭了。”然后他伸出大拇指:“我們就變成這個了。”場上哄然大笑。最后,肖書記提高嗓門問:“同志們!你們相信不相信自己?敢不敢和敵人斗爭?”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表示了全體的戰斗決心。
丁秀芬被肖書記的話和全場的掌聲鼓舞起來。她想得很多很遠。當年,她還是做姑娘的時候,親眼看到新四軍在黃橋周圍消滅韓德勤的三萬大軍。第八十九軍軍長李守維淹死在丁家橋的大河里。要不是他胸前掛著一條金表鏈,認出他是一個大人物,還不象死狗一樣喂了烏鴉。退一步說,日本鬼子清鄉的時候,主力部隊都撤到東海邊去了,他們單靠民兵和游擊隊,也把鬼子打得雞飛狗跳。蔣介石要是比鬼子本事大,他就不會逃到四川峨嵋山去。如今他又要來搶我們的勝利果實,定把他打個落花流水,弄得他片甲不留。看他還敢不敢來作威作福。
民兵隊長王長春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時候,牽著一條灰色的毛驢來到她身邊了。他是從火線上負傷下來的老戰士。他懂得主力部隊打仗的規律:哪里好打就去打,不好打就避開。敵人多少,對他們沒多大關系;對民兵和游擊隊卻有些麻煩,所以他也有些緊張。他說:
“阿芬,你是不是馬上就回去?”
“不,我還想去看看阿剛的姐姐。”丁秀芬回答。
“時局這么緊張,你還有閑功夫走親戚。”
“你有什里事嗎?”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領手榴彈?”
“你帶了毛驢,還拿不動嗎?”
“不,武裝部還要我去接受任務。”
丁秀芬一向把公家的事放在第一位。既然長春還有任務,她也就改變計劃,說:
“我們一塊兒去吧。”
王長春牽著驢子在前面走,丁秀芬在后面跟著。他們兩個人,在工作上很合得來。一個是鄉武委會主任,一個是鄉婦委會主任。兩人遇事都是有商有量。可是兩個人在性格上,并不是很合得來。一個象山羊,一個象小鹿,不能碰在一起。王長春是他們莊上第一批參軍的老戰士。因為左手負重傷,復員回來,一直擔任民兵隊長。他有一個弱點,喜歡夸耀他在部隊里作戰怎么勇敢,怎么靈活。第一次聽聽,還很新鮮。可是老講不完,丁秀芬就有些厭煩。她覺得季剛打仗也不落人后,他就從不在她面前夸口。所以兩人之中,她就喜歡阿剛。不過她對長春,在內心里也有好感。特別是他一只手不靈便,能夠使犁,還經常幫她犁地。她不知怎么地,一把家里的小黃牛套上牛軛,它就亂跳亂蹦,不聽使喚。他們無論在一起勞動,還是一起工作,由于長春還是單身漢,她和他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
王長春對這點,一向無所顧忌。他經常挑剔姑娘們,惹得大家都不肯接近他。但他對丁秀芬卻很尊重。他走了一會,等丁秀芬跟上來,問道:
“你看這一回,會不會打起來?”
“可能性很大。”丁秀芬回答。
“我真倒霉,只能跟你們娘兒們一起,在家里看門。”
丁秀芬很惱火他這句話,覺得是一種侮辱,脫口而出地回答道:
“象你這樣半個男人,娘兒們還不稀罕。”
她的話一說出口,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對,但又不肯改正。王長春卻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沉默了。
“你怎里不作聲,生氣嗎?”丁秀芬對他望望。
“我在你眼里,不過是半個男人,還敢生氣。”
丁秀芬本想還他一句:“武委會的工作,難道辱沒了你?”但她覺得這是無原則糾紛,他要生氣就生氣吧,也不作聲了。他們就這樣默默地走到目的地,領了手榴彈。王長春上武裝部去,她一個人牽著驢子,把手榴彈馱回來。
他們兩人一分開,丁秀芬覺得王長春可笑而又可愛。他跟別人開玩笑,一點不照顧對方,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一條腸子,直通。別人一刺痛了他,就氣得象仇人一樣;可是過不了三天,他又忘得一干二凈。不是挑逗這個,又去捉弄那個,弄得姑娘們都不喜歡他。其實,他在工作上倒是挺認真的。別的不講,單就她知道的一件事,就覺得他這個人可愛。有一次,鄉里的公糧存放在他家里,麻袋被老鼠咬破了,損失幾十斤稻子。王長春一發現,就把自己家里的稻子補進去,把麻袋縫好。后來,他家大嫂子罵了他幾句,氣得三天不回家。這種維護集體利益的精神,只有他們阿剛能和他比。……
她想到季剛,無形中墮入舊情的回憶。他們結婚,名義上有三年,實際上過夫妻生活,不滿三個月。她自己也不明白:他們分開愈久,精神上的聯系反而更深。她的斗爭熱情,好象時刻都被他那種堅強的意志所鼓舞,愈向前奔愈感到有勁。他們分明是自由結合的,又象是命運把她和他聯系在一起。她從小就沒有母親,甚至母親是什里樣子,腦子里也沒有一點印象。她的父親是一個憨厚、儉樸的人。從小就和季剛的爸爸結為同庚兄弟。當季剛送到王老四家去放牛,她的父親對他們母子特別關心。每年春耕秋種,他總是自動牽了牛去幫季媽媽犁地。季媽媽也總是自己節省,買一壺酒,炒一盤豆,送到田里去,請她爸爸。她也經常到季媽媽家去。日子久了,季媽媽把她看同自己的女兒。給她做鞋子,補衣服,有什里好吃的東西,總留一點給她。她無形中從季媽媽這里得到母愛的溫暖。有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和她,還有季媽媽,三個人圍著灶前烤火。季媽媽把她抱在懷里,開玩笑地說:“阿芬和阿剛將來長大了,真是天生一對。”當時她羞得滿臉通紅。從此,她一見到季剛就躲躲閃閃,而季媽媽對她卻愈來愈親切。
日本鬼子占領上海那年,她的父親到江南去做季節工,一去杳無音信。她變成了一個孤女。季媽媽就把她經常帶在身邊,教她做針線、干農活。有時吃飯也在季媽媽家里,無形中變成她家的一員。
當新四軍解放黃橋以后,她的生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她看到季剛參加農救會,調查漢奸惡霸,發動群眾,減租減息,十分起勁。隨后,她也跟了去。發現男孩子能做的事,她也可以做。而且新四軍的民運工作隊里,很多都是女同志,給了她很大的鼓舞。第二年秋天,季剛偷偷告訴她:他參加了共產黨。她很奇怪:大家都說共產黨就是新四軍。他是共產黨,怎里又不去當兵。從此,她把季剛當作莊上的一個神秘人物。當她和新四軍的女同志在一起時,就打聽她能不能參加共產黨。其實,共產黨是個什里組織,她還莫名其妙。后來,經過黨支部的教育和季剛對她的幫助,她漸漸懂得了。一九四三年反清鄉斗爭的時候,有一次王長發找她去,要她化裝到黃橋據點里去偵察,問她:“你害怕不害怕?”她回答:“上火線都不怕,還怕這個。”他又問她:“你為什么不怕?”她說:“怕死就不干革命。”她終于勝利地完成了任務。就在那年秋天,她成了丁王鄉的第一個女共產黨員。
從此,她和季剛不僅生活上接近,思想上也打成了一片。他們無論工作、勞動,經常在一起。這樣,社會上漸漸形成一種輿論:他們在談戀愛。最初,她并不理會,由他們去說。有一次,季剛被派去炸敵人的鐵絲網,快到天亮,他還不回來,她心上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仿佛她的生活中沒有他,將會發生什里不幸。她開始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和他分離了。
一個滿天繁星的晚上,她和季剛從區上開民兵工作會議回來;因為她在會上,大家要求她唱歌,她唱了一支《妻子送郎上前線》的歌。季剛在路上問她:
“你今天怎么唱一支這樣的歌?”
“這支歌怎么不好?”她反問他。
“假若你真的有丈夫怎么辦?”
“如果你做我的丈夫,我就來送你。”
“你這話可當真?”
“假若你明天去報名,我后天就跟你結婚。”
“君子一言為定,可不要改口。”
他們的戲言終于成為事實。一轉眼又快三年了。……
突然,路邊樹上的一群晚鴉,“哇”地一聲,把她從往事的回憶中噪醒了。她兩頰燥熱,不由地譴責自己:“我真沒出息,想這些干嗎!”她在路邊折了一根柳條,打著驢子迅速地向前跑。
她回到鄉政府,上弦月已經西斜,夜很深了。恰好,鄉政府的文書何克禮還點著燈在看書。她把手榴彈交給他,并托他喂喂牲口,徑自回家了。
當她在門外看到自己臥房里有燈光,她斷定季剛已經回來了。接著,她想,部隊也一定南下了,感到很高興。她用拳頭捶著大門,喊道:
“媽媽,開門!”
她的話剛落音,門就朝兩邊散開了。她整個身子朝前栽過去,正好倒在季剛身上;他們很幸福地會見了。
這一夜,對于他們是太短了。丁秀芬好象多年沒有和他見面似的,一肚子的話說不完。從生產談到今天在路上和王長春的無原則糾紛,全都向他傾倒出來。她唯恐他睡著了,不時問他:“你在聽嗎?”當季剛回答:“你講吧。”她又絮絮叨叨說下去。不知她從哪兒來的這股勁,一天沒有休息,還是說不完的話。季剛半途插上來問道:
“阿芬,你今天聽什里報告?”
“肖書記做戰斗動員報告。”丁秀芬不在意地回答。
“他談到當前的形勢嗎?”季剛問。
“說起形勢,我倒要問你,”丁秀芬說,“蔣介石要打來了,為什里我們不先下手?”
“這個,我怎么能回答。”
“俗語說,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現在敵人還沒有渡江,先把江北的敵人吃掉,不是對我們有利嗎?”
“我倒要問你,打仗為了什么?”
“打仗無非為了保護我們老百姓。”
“為老百姓,又不是為一兩個人,要從全國著想。”
“那么,要等敵人來了,才打?”
“打是要打的。什么時候打,這個,連我們團長也沒有權。你叫我怎么回答你。”
本來,丁秀芬以為象打日本鬼子一樣,他們想什么時候干,只要準備好,就動手干起來。沒有想到跟蔣介石打仗,還有這么許多麻煩。她說:
“那你怎么回來了?”
“為了你呀!”季剛笑著回答。
“情況這么緊張,你真是為著我回來,明天,我就趕你走。”
“那我不要你趕,我現在就走。”
季剛連忙從床上爬起來。丁秀芬一把抱住他,說:
“你要走,也得等天亮呀。”
他幸福地倒在她懷里,一聲不響了。
秀芬聽到他在耳邊發出鼾聲,她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著自己、家庭、戰爭。假若戰爭爆發,他們都要經受嚴峻的考驗。那么,他們的會見,下一次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