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時節,氣候反復無常,山澗溪水寒冷未退,涼氣飄蕩四野。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零星浣紗女坐在溪邊,不停搗擺衣服。
自上次大德殿大火后,宇文邕一直臥床養身,不再處理政事,雖然也沒什么事可以讓他處理。在此情況下,皇宮暫停派發刺殺任務,北宮珩難得落個清閑。
不久前,“凪”組織一些成員執行任務時失手,在逃跑途中被殺,尸骨無存。行走于黑暗,每天如履薄冰,與死亡作伴,最終換得如此結局,未免過于草率。北宮珩不禁聯想到終日坐在溪邊浣衣的浣紗女們,她們每日破曉時結伴而來,黃昏時悄然離開,勞苦不堪,報酬甚少,一復一日地守在這河邊,只為求個溫飽。每日做著重復的事情,背負操勞的命運,度過隱姓埋名的一生,直至生命意外終結。從這些地方來看,自己與浣紗女也并無不同。
看來人還是不能閑下來,一旦無事可做就會胡思亂想,這可不是件好事。
某日清晨,北宮珩突然接到組織通知,說是當朝皇帝宇文邕要見他。
“見我?”北宮珩有些詫異,“陛下可說是為何見我?”
“何泉公公只同我說陛下要單獨見你,至于原因,未曾提及。”對方回應道。
身為一國之君,有什么事情通過何泉傳達即可,為何要和自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刺客單獨見面?北宮珩不明所以,但既然是皇帝的要求,自己不可能推卻,眼下只有見面之后才能解開心中疑問。
前段時間大德殿燒毀,現正在重新修飭,宇文邕暫時移到太極殿進行一切活動。來到長安宮后,北宮珩沿秘密小徑前往太極殿,中途避開了剛從太極殿議事完畢的齊王宇文憲、衛王宇文直,又瞧見了從宮中狼狽逃出來的宇文赟。
紛雜的情景和宮內的高墻飛檐映入眼中,讓北宮珩感覺分外沉重。
悄悄來到太極殿后,何泉作為接應人員將他引入內殿,隨后以“陛下單獨會見”為由告退,只留北宮珩一人在殿內。此時殿內空無一人,只有幾本文書在案上,從包裝來看像是從軍中送來的。
不過北宮珩對于文書的內容并不好奇,也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久等了吧。”
不遠處突然傳來沉穩厚重的話音,一位高大身影緩緩出現在面前:
青黑寬袍出帷幕,九環金帶映晨虹;通天冠冕襯巍峨,吉莫長靴震遠空。
鏡面折光以此曲,綴殿燭火為顫動;神秘威肅無形聚,大周天子宇文邕。
意識到面前之人乃當今大周皇帝宇文邕后,北宮珩立刻跪拜俯首。
“臣子不敢,陛下公務繁多,時間金貴,非常人可及。”北宮珩低頭道,“況臣子能得陛下親自召見,實在榮幸之至,不敢多加其余心思。”
宇文邕沒有言語,只是轉身坐在位于殿中央的桌案邊,隨手翻起文書,緊接著打量了一下依然維持俯首聽命狀態的北宮珩。
“一介砍殺為生的武人,倒是很會說話。”宇文邕說道。
“陛下謬贊。”
“知道朕今日召你前來所為何事么?”
“臣子不知,還請陛下欽點一二。”
話音剛落,一卷文書就扔到了北宮珩身邊,他用余光看去,這份文書正是桌案上那些似是軍中文書的其中一份。
“你若是眼神敏銳些,剛才獨自在殿內等待的時候,就已察覺出這些文書連同你身邊那份都是從軍中送來的吧。”宇文邕說道。
“陛下恕罪,臣子萬死難辭。”北宮珩有些緊張,不知該如何應對。
“無妨,既然朕放在這里,就不怕讓你看到的,撿起你身邊那份文書看看吧,看完就知道朕為何召你前來了。”
“是,陛下。”
北宮珩撿起文書瀏覽后,才發現文書的內容是關于宇文護軍隊情況的記錄報告,而文書的呈報者已在尾頁署名——宇文憲。北宮珩心中一驚,宇文憲作為內應探查情報之事屬于絕密,不可能會讓皇帝及親信之外的其余無關人士知曉。然而現在宇文邕卻主動讓自己知曉此事,用意究竟在何處?
“你可知你手中握著的是絕密么?”宇文邕突然問道。
“臣子愚昧,不知其中所說何事。”北宮珩仍沒有抬頭。
“愚昧?真是荒謬。”宇文邕冷笑一聲,“你聰明得很,知道這些關于宇文護軍中秘務的文書皆為絕密,未經允許察看此事之人都不可能繼續活著。但朕先前已經說了,不怕讓你看到,或者說,就是要讓你看到。”
北宮珩有些詫異,似乎不太明白宇文邕在說些什么。
“朕讓齊王宇文憲作為宇文護軍隊的細作,暗中監視其動向并及時匯報,為的是將來能從內部瓦解宇文護的勢力。”宇文邕低語道,“但這也僅是成功刺殺宇文護之后要進行的工作而已,而關于如何鏟除宇文護,朕已制定好相關計劃,只是如今缺乏可以親身抵抗宇文護的兵氣者力量。”
聽到這里,北宮珩恍然大悟,原來宇文邕是要讓自己入局誅殺宇文護么?
“不錯。”宇文邕看出了他的心思,“這個人選就是你。”
北宮珩有些遲疑,為什么要選自己入伙呢?宇文邕知道他必定有所疑問,隨后從桌案上扔給他兩塊光滑的黑石頭,待接過后,北宮珩才發現是兩塊打火石,上面附有灼燒過的痕跡。
“這是……”北宮珩不解。
“自從宇文護駐扎長安后,其親軍時常與禁軍輪番駐防長安宮,這正是一個給宇文護制造無妄之罪的好時機。”宇文邕說道,“鑒于此,在宇文護的親軍入宮時,朕即在大德殿點火,制造失火假象,以此給宇文護戴上駐防不力、有弒君之嫌的罪名,攪動他的部隊軍心。”
原來如此,怪不得當初北宮珩闖進內殿時,后殿門如此松垮不堪一擊,看來應該是便于宇文邕在時機不對時從此處逃走。
“事情的走向不出所料,宇文護本就在攻打高齊時因指揮不力而喪失部分軍心,經過此事后其親軍更是驚懼和疑慮,對宇文護強行入駐長安宮的行為有所非議。”宇文邕說道,“何況前朝拓跋廓、本朝孝閔帝和明帝皆死于宇文護之手,再將其與‘弒君’相聯系只會更引人注目。此外大德殿之火震動朝野,讓宇文護身邊一些信念不堅定的跟隨者產生了離散的打算,勢力更單薄了不少。”
“所以大德殿之火只是陛下導演給世人的一出戲,用以削弱宇文護之勢力么?”北宮珩疑問道,“此外齊王殿下、皇后等人也有所參與么?”
“的確如此,朕當時看似暈倒在殿中,但只是給宮人作樣子看的,確保他們真心認為大德殿已經失火,實則殿內有通往外界的密道,若火勢蔓延到內殿仍得不到外界救援,朕自會從中逃出。”宇文邕看了一眼北宮珩,“然而朕沒料到,恰巧來宮中匯報工作的你,居然會只身闖進火海將朕救出,還能夠以兵氣隱匿自身的蹤跡,才品兼具,這讓朕覺得你確實是一位值得稱道的幫手。”
“謝陛下大贊。”北宮珩若有所思,“只是不知有一事是否可言。”
“但說無妨。”
“當下朝野局勢變幻莫測,即使大冢宰勢力式微,但依舊掌控大周政局,陛下僅憑屬下之皮毛能力和略許忠誠之行,就斷定我為可用之才,并以機密相告知,難道陛下就不怕我表面應承,背地將這一切告訴大冢宰么?”
“哈哈哈,你果真是個聰明人,看來當初確實沒看錯你。”宇文邕大笑道,“不是沒有可能會發生你所說的這種情況,不過朕敢肯定,你不會向大冢宰告密,而且一定會加入誅殺計劃。”
“陛下何以如此確定。”北宮珩有點詫異。
“首先,你所在的‘凪’本身即大周歷任皇帝的專屬護衛,組織里任何人都經過層層考驗,對皇帝絕對忠誠。”宇文邕說道,“其次,盡管你認為自己的忠誠比較‘略許’,但能冒著火海舍身救人已非常不易。雖然有部分原因可能是你覺得若朕死于火海,自己的差事也會煙消云散,也就沒了安身立命之所。不過這層關系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紐帶。起碼可以確定你能否擁有未來和前途,還是取決于我的性命安全與否。”
聽到這些,北宮珩不由得在心里感嘆,沒想到素日里沉默寡言、面對宇文護唯唯諾諾的宇文邕,竟對人的內心活動察覺得如此細致入微。
“朕知道你或許會對被迫入伙這件事有所芥蒂,未經片刻商量就踏上了一條成敗尚不明晰的道路,但這也是朕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策,還請你理解。”
“陛下言重了,詔令一下,臣子只有執行,未敢質疑圣命。”
“無妨,你若是有什么其他想法也是正常,只要別表形于色即可,畢竟朕從前也是這么挺過來的。”宇文邕說道,“從前宇文護掌控朝堂、連廢殺二帝,黨羽勢力強大,軍中朝中耳目無數,短時間內難以清除。介此朕自少時就學會隱匿心思、韜光養晦,表面上服從宇文護的一切,包庇其過錯,恩賜其家人,讓他更加得意忘形,以為朕是軟骨頭。背地里朕則特意放大宇文護攻齊失敗的責任,指派宇文憲為內應,全面削弱他對軍隊的控制力度。又利用‘凪’暗殺其朝野耳目,再用大德殿之火給他戴上‘玩忽職守’‘欲再弒君’等罪名。如此一來,宇文護的威望大大削減,最終達到了可以誅殺的條件。”
北宮珩在心里暗暗震驚,他不知道宇文邕為誅殺宇文護竟做了如此多準備,心思之密,謀劃之深,眼光之長遠,非常人能及。
“陛下籌謀之精妙,令屬下欽佩。”北宮珩說道,“只是不知,陛下是否曾考慮過,在此過程中,倘若一旦失敗將會有何后果么?”
“并非沒有設想過,反倒推演了許多次失敗的結局。”宇文邕說道,“每當想到走錯一步就可能受到殘酷處置時,渾身都止不住顫抖。盡管某種使命感和步步為營的緊張感讓朕感到疲憊不堪,但仍不會放棄誅殺宇文護,只有殺了他,朕才是真正的大周天子,從前的一切事才最終能有個結果,一切才能出現轉機。擺脫任何阻止自己前進的事物,都要毫不留情地摧毀。”
宇文邕的話語沉穩有力,速度雖不快,但十分厚重,擲地有聲,令北宮珩為之一震。從此刻起,北宮珩知道自己追隨宇文邕絕非兒戲,至少不會草率收場。
不久后見宇文邕無另安排,北宮珩先行告退,再次看到落日,已是出宮之后。
北宮珩走在落日余暉灑滿的街道上,這是他為數不多用正常方式離開長安宮,看著樓房投影下來的陰影,他倏然回想起宇文邕對方才所作的一番敘述,不由得心生慨嘆。
江河的水留不會中斷,即使變成細小水流也會持續前進,直到抵達大海。然而自己的人生,真的能夠細水長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