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4號航站
- 半人馬座系列
- 李霜氤 分形橙子 灰狐 修新羽等
- 5395字
- 2021-08-19 10:52:21
文/劉琦
我去24號航站拜訪老人的時候,那里只剩他一個人了。
24號航站處在內太陽系到外太陽系的必經航線上,往來的飛船經常在這里停泊,航站的功能很齊全,它給那些風塵仆仆的船員提供了豐富的補給和舒適的落腳地。
這里是太陽系內最繁忙的航站之一,至少曾經是。
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駕駛飛船到來的時候,航站已經變得十分冷清。
在自動停泊系統的引導下,飛船穩穩地降落在站臺上。
“就是這里了。”我深吸一口氣,平復好自己的情緒。
然后我穿上厚重的宇航服走出飛船,邁著低重力下特有的滑稽步伐,跟隨閃爍的引導信標,一步一跳地往站內走去。
快走到氣密門的時候,我看到了老人,他也穿著厚重的宇航服,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固化的石像,恍惚間,我以為那真的是某座真人等比例石像。直到我試探性地揮揮手,過了幾秒鐘,那尊石像也揮揮手表示回應,我才知道那就是我要拜訪的老人了。
老人看到我過來,轉過身朝站內走去。我努力跟上了老人的步伐,和他一起走進了站內。伴隨著呲呲的氣流聲,背后的氣密門緩緩落下,它一點點嚴絲合縫地關閉,把真空和輻射擋在了外面。
我利落地脫下宇航服,看到老人還在努力解扣子,我走上前禮貌地點點頭,想幫助他。老人搖搖頭表示拒絕,他用自己顫巍巍的雙手,緩慢地按照流程認真操作,他的動作很慢,也很優雅,像是正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我耐心地等待老人完成這一壯舉,同時認真觀察他。
作為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他有些過于衰老了。在這個科技主導一切的時代,人類的平均壽命已經達到了150歲,像老人這樣70歲的人,應該正處在中年已過,但仍未失活力的階段。
但我面前的老人不是這樣,他的面容很憔悴,一道道皺紋像是刀刻般深深印在臉上。令我驚訝的是,老人的雙眼已經蒙上一層朦朧的白翳,我知道,那是逐漸失明的前兆,現在在老人眼里,我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看到老人這副模樣,我心里涌現出一陣凄涼。
冷清的航站和憔悴的老人,似乎都在暗示這次突如其來的拜訪不會有完美的結果。
老人終于脫下了宇航服,他把宇航服輕輕掛在氣密門旁,然后沉默地看著我。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緩緩吐出一句話:
“很久沒人來過這里了。”
“有多久了。”我問。
“十七年。”老人說,“那些科學家發明了更高效的躍遷飛船,那之后就再也沒有飛船經過這里了。”
“我是名記者。”我說。
我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自然,以掩蓋我來這里的真正目的。
“記者來這里干什么?”
“我想做個專訪,可以嗎?”
老人沉思了幾秒鐘,然后回答我:
“我們去吧臺坐會兒吧,那里適合聊天。”
酒吧很寬敞,可以想見這里曾經有多么熱鬧。從各個方向來的宇航員和游客,歡聚在酒吧里,他們手里舉著大杯的啤酒,一邊往嘴里猛灌,一邊歪歪斜斜地合唱《太空進行曲》,歡聲笑語充斥著整個航站。現在那些聲音和場景都不在了,偌大的酒吧沒有一個活人的蹤影,只有一個機器侍應生在吧臺前擦著酒杯。即使這里沒有一個顧客,他也按照設定好的程序,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二位好,想喝點什么,我們這里有地球來的威士忌,冥王星產的馬可尼,還有出自木衛二的伏特加……”
機器人發出溫和的電磁音,機械地報出了幾十種酒的名字。
“老樣子,來一杯馬可尼。”老人熟練地坐在吧臺前,回應機器人的喋喋不休,然后他又問我:“你呢?”
“和你一樣。”我回答道。
“我有點喜歡你了,年輕人。”老人笑了笑,來到這里后,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微笑。“馬可尼味道很怪,喜歡喝這酒的人不多,難得遇到和我有相同口味的人。”
兩杯馬可尼很快就被端了上來。
老人用滿是皺紋的右手端起酒杯,緩緩送到嘴邊,他先用嘴唇品了品,滿意地點點頭,然后咕咚一聲灌進一大口。
“說吧,要做什么專訪。”在酒精的催化下,老人的臉不那么憔悴了,微微有了一絲血色。
“關于24號航站。”我也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我想知道24號航站的歷史,我是名記者,專門負責搜尋那些被人遺忘在歷史中的故事,24號航站曾經很重要,現在雖然被人遺忘了,但它的故事值得我們去銘記。”
我這樣對老人講,仿佛我真是一名收集故事的記者。
當然,我撒謊了。
“這里有過很多故事。”老人的神情陷入沉思,“但那些故事都過去很久很久了。”
“那講講吧。”我說。
“24號航站在74年前正式完工,巧合的是,我也是在那年出生。似乎從我出生起,我的命運就注定和這座航站關聯在一起。24號是整個小行星帶最忙碌的航站,我22歲那年來到這里,成了一名飛船引導員。我喜歡這份工作,每次看到那些長途奔波而來的飛船,在我的口令引導下,平安地降落在站臺上,我的內心就會升騰起一陣自豪感,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我的口令下有序地運轉。”
說到這,老人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滿足的表情,記憶又把他帶回了那個熱鬧忙碌的年齡,那個24號航站還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的時代。
“在這里,我能見到各個星球來的宇航員,因為重力和氣壓影響,他們的身材有著天壤之別,有些人身材細長而優雅,有些則臃腫矮胖,他們說著完全不同的語言,在翻譯機的幫助下,自在地交流著。這里仿佛是一個嘈雜的大集市,我則是讓這個集市能夠順利運轉的人。我就這樣在航站中日復一日的工作,雖偶有不快,但大部分時間都很滿足,就像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不會持續太久,24號航站也逐漸迎來了它的歸宿……”
老人嘆了嘆氣,又喝了幾口馬可尼,繼續回憶。
“航站安裝了自動引導系統,只需要幾個人值守即可,很多同事都離開了。再后來,第一代躍遷飛船量產,就再也沒有飛船來這里停泊了,如果你從地球躍遷到冥王星只需要三分鐘,又何必花上十幾天時間來我這里呢。”
“剩下的同事呢?”我問。
“既然沒有飛船來停泊,航站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所有人都離開了,他們勸我一起離開,但我拒絕了。我得留在這里繼續堅守,哪怕余生中只有一艘飛船還經過這里,我就得讓24號再發揮一次作用。”
“為什么您不離開?”我又問,其實我知道答案。
“你可以說我固執,但我自有足夠的理由留在這。我跟你說過,航站建成的那年,正是我出生那年,但我出生就沒見過父親。我父親是24號航站的焊接工,因為一次太空垃圾事故死在了這里,他是為24號航站犧牲的,我得為他守住這座航站。”
說到這,老人黯淡的雙眼溢出幾滴眼淚,我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沒有接,只是用自己粗糙的手,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繼續說道:
“如果我走了,政府就會把這座航站拆掉,可我留在這,他們就會放任我的固執,在他們眼里,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航站,和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但他們不再往這運補給了,所幸這里的庫存足夠,我一個人幾百年也消耗不完。”
老人講述完,又喝起酒來,我試探性地問道:
“您一輩子都守在這,看著自己的同事一個個離去,然后你為了某種信念固守自我,繼續在這個冷清的地方待了這么多年,后悔過嗎?”
老人聽完我的問題,某種記憶深處的東西正在爬上他的臉龐,他沒有回答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緩慢地站起身來:
“我累了,先休息吧,等睡醒我們再談。”
我躺在客房里,盯著發白的天花板出神。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我開著一艘偷來的飛船,冒昧地來拜訪一個我不該見的老人,謊稱自己是名記者。但有個嚴重的問題困擾了我,我找不到答案,只能來這里拜訪他。
他是唯一能給我答案的人。
透過門窗,我看到老人休息的房間亮著燈,就穿上衣服走了過去,我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門前,試探性地敲了敲門。
“老人家,您屋里的燈還亮著。”
“進來吧。”屋內傳來老人平靜的聲音。
我推開門走進去,看到老人穿著淺藍色棉質睡衣,安詳地坐在自己的書桌旁,書桌整潔有序,他戴著一副銀絲邊老花鏡,手里拿著一副木質相框,正仔細端詳著。
我湊過去,瞥到了相框中的圖像,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在時間的沖刷下,照片已經泛黃變舊,但依然掩蓋不了女人的美麗。
天花板灑下柔和的燈光,在燈光的映襯下,照片中的女人顯得端莊而優雅。
這就是我來這里的目的。
我接近答案了。
“這是誰?”我坐在老人旁邊的椅子上,問道。
“記憶深處的一個女人。”老人撫摸著相框,用一種追憶往昔的語調對我說:“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見過她了。”
“能講講她嗎?”
老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講述起來。
“那是50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像你這樣年輕,有一天航站來了艘特殊的飛船,我按照例行引導程序,讓這艘飛船降落在站臺。那時我沒有過多注意這艘飛船,以及飛船里的任何乘客,對我來說,那只是一艘在此停泊幾天的普通飛船而已。直到下班之后,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她,就是照片上這個女人,她是那艘飛船的乘客之一。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深深吸引了,她留著淡黃色的短發,身形優雅而美麗,一雙眼睛透出澄澈和希望,她看到我在盯著她,對我禮貌地笑了笑,我也回應她一個微笑,很自然地問她:
‘女士,你就是那艘飛船的乘客嗎?’
她點點頭,問我:‘那你呢,先生?’
‘我是引導那艘飛船的工作人員!’我說。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彼此。”
我跟著老人的講述點頭,心里想道,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老人還能記得這么清晰。
“我邀請她在酒吧喝酒,我們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談天說地,從水星的金礦基地談到冥王星的軌道游樂場,我們熱烈地交換著彼此的觀點。雖然才剛剛見面,但我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多年,我倆產生了那種一見如故的親密聯結。
談話結束的時候,我興奮地對她說:
‘我們明天繼續吧!’
她低下頭去,神色很沉重,半響才抬起頭對我說:
‘我明天就要走了。’
‘沒關系,等你下次來我們再繼續,我在這工作,可以等你。’
‘沒有下次了,我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說。
‘什么意思?’我驚訝地問。
‘這艘飛船要去半人馬座α星,我是第一批自愿去殖民的乘客,我們不會再返回太陽系。’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彼此,看了很長時間,她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是,你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半人馬座。’她握緊了我的手。
我猶豫了,不知道該怎么做。
‘我考慮一晚吧。’我這樣回答她。”
“但你沒跟她走,你還留在了這里,為什么?”我問。
“我那時做了一個大膽的行動,你可能不知道,那時24號航站有一艘搭載時空穿梭機的飛船,只是原型機,很不穩定。但我偷偷進到飛船里,帶自己去到了50年后,想問問未來的自己,我應該怎么做。”
“未來的你怎么說?”我緊張地問。
“我根本沒有遇到他,我甚至沒有見到24號航站。”老人語氣很失望。
“所以你還是自己做出了最終決定,對嗎?”
老人點點頭。
“我回來后思考了整整一夜,我舍不得24號航站,我也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故鄉,我不知道跟她去半人馬座會過怎樣的生活,在最后一刻我放棄了,我含著眼淚引導她的飛船起航,然后再也沒有見過她。”
“你們也沒再聯系嗎?”
“你知道,那里離太陽系有4光年,只是互相打個招呼,都需要8年的時間,她有自己的生活,何必要等我8年一次的問候呢。所以,我們沒再聯系過。”
“你后悔嗎?”我問。
我想從他這里得到答案,因為我遇到了和他同樣的困境。
老人輕輕放下相框,又摘掉自己的老花鏡,對我說:
“盡管我很懷念她,有很多次我甚至會在夢中呼喚她的名字,但實話對你說,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為什么?”我不解。
“因為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我對這座航站有很深的感情,我守護著它,像航海時代的古人守護一座燈塔。”老人回答。
“那如果你和她走了呢,你會怎樣?”我又問。
“我不知道。”老人說。
他又喃喃地講起一些其它的事情,我安靜地坐在他身旁認真聆聽。
幾個小時很快過去了,我看了看表,到了該返回的時間。
“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我得走了,老人家。”
“年輕人,我看不清你,但我覺得你很像我很久前認識的一個人。”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摸索著我的臉龐,“我知道你被某些問題困惑了,就像我那個年紀遇到困惑一樣,每個年輕人都會這樣。你想來這里尋求答案,但很抱歉,我給不了你答案,你得遵從內心,找到自己的答案。”
我驚訝地看著老人,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我開著飛船回到了自己來的時空,用拖車把飛船運回了倉庫,在去住宿區的走廊里,我又遇到了莉娜。
莉娜淡黃色的頭發微微晃動,空氣中彌漫著一陣迷人的淡雅香氣。
“你考慮得怎么樣了?”莉娜問我。
我想起那個老人,想起他撫摸相框時的神情,想起他對我說的那番話,我走上去緊緊擁抱住莉娜,我哭了起來,這哭聲不是為我一個人。
后來我跟莉娜走了,我們一起去了半人馬座α星,在4.22光年外的星球開始新生活。
一轉眼50年過去了,我成了一個70多歲的老人。有一天,從太陽系來了一批游客,我問起一個叫做24號航站的地方怎么樣了,很多人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這個地方存在,一個熱衷歷史的年輕人告訴我,那個航站早在十幾年前就被拆除了。
我早就知道了那座航站的命運,但我欣慰地想,至少在拆除的時候,那里沒有一個獨守的老人。
我把這件事講給了莉娜,莉娜表示不解:
“如果那個老人年輕時留在24號航站,他就會在50年后見到自己,但他沒有遇到;而你年輕時跟我走了,你怎么又會見到50年后依然留在航站的老人呢?”
我笑了笑,對莉娜說道:
“我告訴過你,那艘時空穿梭原型機不穩定。我猜我在穿越時間的同時,也跨越了維度,我去了一個平行宇宙,那個宇宙里我沒有跟你走,留在了24號航站。作為置換,那個宇宙的我來到我們的宇宙,所以他無法在50年后遇到年老的我,因為我現在在半人馬座,24號航站也早就被拆除了。”
“所以這是兩個宇宙中你的故事?”莉娜問。
我點點頭。
“年輕時,你們都想在未來找答案,但你們都沒找到答案。”莉娜說。
“但我們確實又各自找到了答案,我們遵從了自己的內心,這就是答案。”
“這兩個宇宙,哪個選擇是錯誤的?是跟我走,還是留在航站。”
莉娜問。
“都沒有錯。”
我說。
我摟著莉娜的肩膀,透過基地的舷窗,看向遙遠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