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常
- (法)艾爾維·勒泰利耶
- 5049字
- 2021-08-17 17:06:04
維克托·米耶塞爾
維克托·米耶塞爾不乏魅力。他那張原本棱角分明的臉,在歲月的砥礪下已柔和了許多,而他那硬刺般直立的頭發(fā),羅馬鼻子,偏暗無光的皮膚,會令人聯(lián)想到卡夫卡,一個強健有力的,興許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的卡夫卡。他的個子很高,略微偏瘦,盡管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常常坐在家中已經(jīng)讓他多少有些發(fā)福。
因為維克托在家寫作。可惜啊,雖然他的兩本小說《群山將來找到我們》和《輸棋》
在批評界口碑不錯,而且還獲得過一個很帶巴黎味的文學(xué)獎,卻都屬于紅色腰封并不會帶來絲毫讀者熱潮的那一類,反正,其銷量從來就沒有超過幾千冊。他相信,再也沒有比這更缺少悲劇性的了,一種幻滅正是失敗的反面。
到了四十三歲,他已經(jīng)寫作了整整十五個年頭,小小的文學(xué)世界在他眼中成了一列滑稽的火車,一些沒有車票的騙子在無所作為的列車員的合謀下,堂而皇之地安坐在頭等車廂中,而一些樸實無華的天才則留在了車站的月臺上——這樣的一條消亡之路,米耶塞爾認(rèn)定自己是不會走上去的。然而,他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尖酸刻薄,后來,他也就不再焦慮煩躁了,他會同意乖乖地坐在圖書沙龍中,在那里等上整整四個鐘頭,只為簽售寥寥四本書;當(dāng)坐在他鄰桌的一個同樣不成功的同行跟他一樣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們便會開心地閑聊起來。米耶塞爾,他可以顯得心不在意,神態(tài)冷淡,卻是一個很幽默的人,無論如何,他有這方面的才華。但是,一個配得上稱為幽默的人,難道不總是“無論如何”都那樣幽默的嗎?
米耶塞爾靠翻譯工作獲得收入。他翻譯英語、俄語和波蘭語的作品,而波蘭語是他從小祖母就跟他講的語言。他翻譯過弗拉基米爾·奧多耶夫斯基、尼古拉·列斯科夫
,還有上上個世紀(jì)的一些作者的作品,沒什么人讀過的。他同樣還興之所至地做過隨便什么,比如——應(yīng)某個文化節(jié)的邀請——把《等待戈多》改編為克林貢語這種《星際迷航》
中殘忍的外星人所說的語言。為了在他的銀行家債主那里留個好臉面,維克托還翻譯盎格魯-撒克遜的各種暢銷作品,它們給了文學(xué)一種專為未成年人而存在的二流藝術(shù)的身份
。他的職業(yè)已為他敲開了雖說不上強大卻已然很著名的出版人的門,而他自己的手稿卻沒能越過他們的門檻。
米耶塞爾有他自己的迷信:他牛仔褲的褲兜里總是藏著一塊樂高小積木,最平常的那種,二乘四的凸點板塊,鮮紅色的。它來自一個城堡的圍墻,那還是他父親跟他一起在他的兒童房中搭成的呢。父親的工地上出了事故,樂高模型沒有搭成,留在了他的床邊。小男孩常常靜悄悄地端詳著它,雉堞、吊橋、小雕像、圓頂主堡。獨自一人繼續(xù)搭建那建筑物,恐怕就意味著接受死亡,而要拆除它也會有同樣的意味。有一天,他從城堡的墻體上挖下一塊積木磚來,塞進(jìn)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拆毀了整個城堡。這已經(jīng)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了。有兩次,維克托丟失了那一塊積木,而他又兩次尋找到另外一塊,一模一樣的。一開始,很是悲痛,而后,就麻木不仁了。去年,他母親去世了,他把那塊小積木放進(jìn)了她的棺材,又馬上找了另一塊來代替。這紅色的平行六面體不是他的父親,只是一段回憶的回憶,一面象征著孝心與忠誠的旗幟。
米耶塞爾沒有孩子。從情感上,他總是霉運連連,從一個挫折飛向另一個挫折,但他始終帶著一種未曾受過損害的熱情。由于經(jīng)常過于冷漠疏遠(yuǎn),他總是打動不了人,也就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女人,能跟她一起度過人生的一段漫長時光。或者,他是故意選擇了那些伴侶,以保證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最終不會成功。
這么說其實是在撒謊:這個女人,他早在四年前就遇上了,在阿爾勒舉行的翻譯工作會議上。那是一次見面會,他在會上解釋他如何“翻譯岡察洛夫
作品中的幽默”,而她正好坐在聽眾席的第一排。他曾嘗試著不要只盯著她一個人看。因為有一個出版人拉住了他:“請問您能不能為我們翻譯一下俄羅斯女性主義者柳博芙·古雷維奇
的作品?您覺得怎么樣?精彩極了,不是嗎?”維克托怎么躲都躲不開。但是,兩個鐘頭后,在餐廳,在等著取甜品的長長隊伍中,她正好排在了他的后面,滿臉笑容。而事實真相就是,只要有了愛,心里立即就如明鏡似的,而且隨時都會爆發(fā)出來。當(dāng)然啦,他不會就那樣對所愛上的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孛餮韵喔妗K遣粫斫獾摹S谑牵瑑H僅為了掩飾一下自己早已成了愛的人質(zhì),他去跟她聊天。
終于等到了取熔巖巧克力蛋糕的最后階段,維克托轉(zhuǎn)過身來,湊到了她的跟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該如何把“英格蘭式奶油”(crème anglaise)一詞翻譯為英語,既然所謂的法蘭西式奶油(french cream)就是尚蒂伊摜奶油。是的,很抱歉,他沒有找到更好的譯法。她不失禮貌地笑了笑,回答說,可以翻譯成阿斯科特奶油(Ascot cream),說話時嗓音有些沙啞,在他聽來顯得有些虛無縹緲,說完,她就回到自己的桌上,找她的朋友們?nèi)チ恕K幌伦泳箾]有反應(yīng)過來,還得花費一點兒時間去弄明白,其實,阿斯科特
就跟法國的尚蒂伊一樣,也是一個賽馬場,但它位于英格蘭。
他們交換了幾下眼色,他以為從中看到了某種同謀意識,便不加掩飾地前往吧臺,希望她能去那里找他,但她卻被一番討論留在了飯桌上。他覺得自己傻得就如一個毛頭小子,只得悻悻然回到了自己的賓館。他并沒有在與會者的照片資料中發(fā)現(xiàn)她,但并不懷疑還能重新遇見她。整整一個上午,他以各種不同的借口,穿梭于各個分會場找她,但毫無結(jié)果。她也沒有在大會的閉幕歡慶會上露面。她徹底蒸發(fā)了。在賓館的最后一頓早餐期間,他把她的形象描繪給了組委會的一個朋友聽,但是“小小的個子”“褐色頭發(fā)”“很有魅力”這樣的定義從來就說明不了什么。
連續(xù)兩年里,維克托都會回到阿爾勒來參加翻譯工作會議,如果說,他是想親眼好好瞧一瞧那里的人與事,那更是希望能在阿爾勒遇見她。從此——嚴(yán)重的職業(yè)錯誤——他會在他的翻譯中偷偷塞入關(guān)于阿斯科特賽馬場或者英格蘭式奶油的簡短段落。而正是在翻譯古雷維奇的文集時,他開始干起了這一壞事:在開頭的那篇題為Пoчeмy нyжнo дaть жeнщинaм вce пpaвa и cвoбoдy即《為什么必須賦予婦女一切權(quán)利和自由》的序言中,他引入了這樣一個句子:“自由并非抹在巧克力餅干上的一種英格蘭式奶油,而是一種權(quán)利。”他這樣做謹(jǐn)慎嗎?有誰會發(fā)覺呢?無論如何,她對岡察洛夫很感興趣。但是,不。即便她讀過這本書,她也不會注意到這一句故意添加上去的話的,出版人也不會的,而且,沒有一個讀者會的。維克托任由生命之河就那樣流淌而逝,實在叫人絕望。
年初,由法國大使館文化處出資打造的一個法美友好機構(gòu)為他頒發(fā)了一個翻譯獎,獎勵他翻譯的那樣一部恐怖驚險作品。三月初,他前往美國領(lǐng)獎,而搭乘航班途中,飛機進(jìn)入一陣陣魔鬼般的湍流中。在一段長得似乎無邊無際的時間中,風(fēng)暴把飛機折騰得上下左右亂晃。機長連連說著安慰人的話語,但機艙中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們都將要葬身于汪洋大海,在海浪之墻上摔得粉身碎骨,而米耶塞爾也不比其他人更寬心半分。漫長的好幾分鐘時間里,他一直死死抵抗著,繃緊了渾身肌肉,牢牢貼在帶扶手的座椅上,只為不去遭受那每一次沖擊。他的目光避開舷窗,窗外則是一片漆黑的冰雹之夜。這時候,就在他前面好幾排的座位上,離一個昏昏欲睡的,似乎沒有任何什么能把他喚醒的,戴著風(fēng)帽的金發(fā)男子不遠(yuǎn)的地方,他看到了這個女人。如果早在登機的那一刻他就注意到了她的話,那他的目光就一分一秒都無法脫離她了。她讓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的那個蹤影全無的阿爾勒姑娘,盡管她跟她并不算太相像。從她脆弱的體質(zhì)、細(xì)膩的面容、皮膚的顆粒和苗條的身姿來看,人們還以為這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姑娘呢,但是她眼角邊上細(xì)微的皺紋告訴人,她已經(jīng)有三十歲了。玳瑁角質(zhì)的眼鏡框在她的鼻子上描繪出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蒼蠅翅膀。偶爾,她會沖她的鄰座微微一笑,那是一個男子,比她年長,也許是她的父親,飛機的顛簸似乎讓他們很開心。除非,那是為安慰他人而假裝出的從容瀟灑。
但是,飛機又落入了一個新的風(fēng)洞中,突然間,維克托心中的什么東西破碎了,他閉上了眼睛,任憑自身前后左右地亂搖晃,根本就不打算自我控制一下。他成了那樣的一只實驗室小白鼠,聽?wèi){一種強力的任意擺布,不再作無謂的搏斗,乖乖地向死神投降了。
經(jīng)過了漫長得無窮無盡的一段時間,飛機終于擺脫了風(fēng)暴。但是米耶塞爾始終停留在沮喪中,被一種可怕的非現(xiàn)實感死死地纏住。四周,生命的氣息重新蕩漾開來,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但是他,卻像是隔著一片模模糊糊的玻璃觀望著這一切。機長明確禁止任何人在飛機落地之前解開安全帶起身,而米耶塞爾,早已耗盡了全部的精力,無論如何都無法從他的座位上挪開哪怕一點點了。飛機落地后,艙門剛一打開,乘客們便迫不及待地匆匆離開機艙,但是,等到整個機艙都快走空時,米耶塞爾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在舷窗邊上。一個空姐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這才勉強站起來。這時候,他又想到了那個年輕女郎,帶著更為強烈的意識。他預(yù)感,恐怕只有她才能把他從這一非生存的深淵中拉回來。他趕緊四下里張望尋覓,但她早已出了他的視野,而在排隊等待入境檢查的人群中,他也沒有看到她。
領(lǐng)事館圖書出版處的負(fù)責(zé)人前來機場接他,表現(xiàn)出對這位緘默無語、不知所措的譯者的關(guān)懷。
“您能確定,您一切都還好嗎,米耶塞爾先生?”
“是的。這不,我們差點兒丟了性命呢。不過,現(xiàn)在我很好。”
這單調(diào)的口吻讓領(lǐng)事館的人不免有些擔(dān)憂。前往賓館的路上,他們就再也沒有過一句對話。第二天下午,近傍晚時分,當(dāng)他又前來賓館接米耶塞爾的時候,他才明白到,這位譯者竟然一整天都沒有離開過房間,也沒有吃過飯。他不得不再三督促,才讓他洗了個淋浴,換了一身衣服。招待會在第五大道上的阿爾貝蒂娜書店舉行,就在中央公園的對面。到了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刻,隨著文化專員的一個懇切的動作,米耶塞爾從衣兜里掏出他早在巴黎時就已寫好了的答謝詞,然后,用一種漠然的嗓音,肯定地說,翻譯者的角色就是“通過轉(zhuǎn)換,把囚禁在作品中的純話語解放出來”。他無力卻又很夸張地說起他并不認(rèn)為這位美國女作家具有的一切優(yōu)點,而她,一個妝化得很糟糕的高大的金發(fā)女郎,此刻正在一邊微微一笑,突然,他一下子就不吭聲了。面對著突如其來的尷尬場面,女作家一把搶過話筒,很熱情很沖動地感謝了他,并肯定地說,她的魔幻傳奇將會推出新的兩卷續(xù)集。接下來,就是雞尾酒酒會的時刻了;在酒會上,米耶塞爾始終顯現(xiàn)出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態(tài)。
“他媽的,就沖著這樣的慶典讓我們花費的錢,他也應(yīng)該稍稍努一把力呀。”文化參贊私下里嘟嘟囔囔個沒完。圖書參贊則隱隱為米耶塞爾辯護(hù),而后者在第二天早上又坐上了回巴黎的飛機。
到達(dá)巴黎后,他就開始嘩嘩地寫作,筆底生風(fēng),像是在做聽寫一般。這一控制不住的文字的機械流淌,甚至都讓他沉浸到了一種憂慮的深淵之中。這本書將用《異常》來做書名,是作家的第七本書。
“一生中,我都沒有做過一個動作。我知道,向來,是那些動作造就了我,沒有任何運動是在我的控制下完成的。我的身體滿足于在我并沒有描畫過的種種線條之間活動。這里頭,有著那樣的一種自高自大,會讓人以為我們就是空間中的主人,而實際上我們只不過是在毫不出力地遵循著曲線運動而已。界限之界限。將不會有任何一種飛躍能展開我們的天空,永遠(yuǎn)都不會有。”
短短幾個星期,維克托·米耶塞爾,一個寫作強迫癥的患者,便用這一路貨,用這介乎于抒情與玄想之間的種種動蕩起伏寫滿了一百來頁紙:“忍受著珍珠的牡蠣知道,它只是痛苦的意識,甚至只是痛苦的欲望。(……)枕頭的清涼每一次都讓我聯(lián)想到我血液的虛妄溫度。如果說,我還是冷得哆嗦,那是因為,我這一身孤獨的毛皮還不足以溫暖世界。”
最后的那幾天,他干脆就不再出門。給出版社寫的小說的最后那段文字說,這一失實癥的經(jīng)驗非常接近于某種難以逾越的境界:“假如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我便永遠(yuǎn)都無法知道,這世界究竟會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同樣,假如我曾更為真切地存在過,那我也不會知道,我會把這存在引向什么岸畔,而我也看不出,我眼中的視像分離
將會把它的運動變成什么。我就在此,走在路上,腳下并不存在的石子不會把我引向任何地方。我成了那個點,在其中,生與死結(jié)合得如此緊密,竟融為一體,難分彼此,在其中,生者的面具竟平息在了死者的面容中。今天早上,憑著一片朗朗晴空,我一直看到了我自己,我就跟所有人一樣。我并不結(jié)束我的存在,我為不朽賦予生命。無奈,最終
,我寫下一個最后的句子,它是不會尋求延期的。”
寫下這些詞語,把文件發(fā)給他的女出版人之后,維克托·米耶塞爾深深地陷入一種他實在不可名狀的嚴(yán)重焦慮中,他一腿跨過陽臺,從上面落下。或者,從上面躍下。他沒有留下任何信,但整篇文字把他帶向了這一最后的動作。
“我并不結(jié)束我的存在,我為不朽賦予生命。”
現(xiàn)在是2021年四月22日,時值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