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常
- (法)艾爾維·勒泰利耶
- 8010字
- 2021-08-17 17:06:04
布萊克
殺死某個人,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必須多觀察,多監視,多思索,多多地,而到了那一刻,挖成空無。就這樣。挖成空無。想方設法,做到讓整個世界縮小再縮小,直至它凝結在槍筒中,或者刀尖上。僅此而已。不要對自己提什么問題,不要被憤怒所引導,要選擇好規約,有條不紊地行動。布萊克知道該這么做,而很久很久以來,他早就不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知道的了。之后,剩下的也就水到渠成了。
布萊克以他人的死為生。請便吧,就不要有什么道德教訓了。假如有人想討論倫理學,他就準備回答統計學。這是因為——布萊克為此而道歉——當一個衛生部部長要在預算中砍上一刀,需要在這里取消一臺斷層掃描儀,又在那里減少一個醫生,還在別的什么地方刪去一個急救部門,他就會猜想,這等于在堂而皇之地縮短成千上萬陌生人的生存時間。負責人嘛,又不是罪人,一副坦然的老樣子。而布萊克,正好相反。無論如何,沒什么好辯解的,他都無所謂。
殺死,那不是一種志向,那是一種安排。假如我們愿意的話,更可以說是一種精神狀態。布萊克十一歲了,那時候他還不叫布萊克。他乘坐在那輛標致汽車中,坐在他母親旁邊,車開在波爾多附近的一條省道上。車開得并不快,一條狗穿過公路,它帶來的沖擊讓他們稍稍有些偏向,母親嚷嚷起來,剎了車,動作過猛,車輪打滑,車子斜沖出去,發動機熄火了。“待在汽車里,我親愛的,我的天,乖乖地待在汽車里。”布萊克沒有聽話,他跟著母親下了車。那是一條蘇格蘭牧羊犬,一身灰毛,它的胸廓已經撞破,血流了一地,路邊一片猩紅,但它沒有死,它還在呻吟,很像是一個嬰兒在嗚咽。母親慌了神,四下里亂走,她用手捂住了布萊克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嘟囔著什么,前言不搭后語,她想叫一輛救護車。“但是,媽媽,這是一條狗,這只是一條狗。”蘇格蘭牧羊犬在遍布裂縫的瀝青路面上直喘粗氣,破碎的身體扭曲成一團,形成一個奇怪的角,時不時地還會抖動一下,但動彈得越來越微弱,它在布萊克的眼前奄奄一息,而布萊克則好奇地看著生命正在離這動物而去。完結了。小男孩略略顯出一副憂傷樣,反正,那是他想象中的憂傷樣,只為了不打擾他母親,但他心中什么感覺都沒有。母親留在那里,透心冰冷,在那具小小的尸體前。布萊克有些不耐煩,他拉著她的袖子,“媽媽,走吧,留在這里一點兒用都沒有,它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兒,我們走吧,我會趕不上足球賽的”。
殺死,那同樣也是種種能力的體現。就在他叔叔夏爾帶他去打獵的那天,布萊克發現,他具備了打獵應有的一切能力。啪啪啪三槍,三只野兔,好一份禮物。他瞄得很快,很準,他很善于適應那些最糟糕的破馬槍,適應那些最沒有準頭的長槍。姑娘們拉他去趕廟會,哎,求你了,我想要長頸鹿、大象、游戲小子,是的,來吧,繼續!于是,布萊克分發著毛絨玩具,游戲機,他成了射擊攤上的霸王,并在后來決定從事謹慎之事。布萊克同樣也喜歡夏爾叔叔教他的東西,割斷狍子的喉嚨,把兔子大卸八塊。我們還是得從心里明白自己:在殺生時,在結束受傷動物的性命時,他并沒有絲毫的快感。他可不是一個奸詐小人。不,他所喜歡的,是技術動作,是因反復練習而自然產生的毫無破綻的常規老套。
布萊克二十歲了,以他那非常法蘭西式的姓氏,利波夫斯基,或者法爾薩迪,或者馬爾丹,在阿爾卑斯山區一個小城的一家旅館業學校注冊入學。這可不是一種默認之下的選擇,請注意,他完全可能去做任何事,他也很喜愛電子技術,喜愛程序設計,他對語言也很有天分,這么說吧,英語,他僅僅在倫敦的朗格中心培訓了短短三個月,就能幾乎不帶絲毫口音,說得那叫一個溜。但是,布萊克最喜歡的,超乎一切之上,還是烹飪,用那些空白的時刻來編一個菜譜,讓時間不慌不忙地流逝,甚至就在廚房熱氣騰騰的景象中,在長久的分分秒秒中,靜靜地瞧著黃油在鍋里嗞嗞融化,瞧著白洋蔥慢慢收縮,瞧著蛋奶酥漸漸鼓起。他喜歡種種香料的氣味,他喜歡色、香、味在一個菜盤子中的精巧搭配。他本來會成為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但是,真是他媽的,利波夫斯基(或者法爾薩迪,或者馬爾丹),您要是對顧客稍稍親切和藹一點兒就好了,事情就不會那么糟了。這可是一個服務行業,服務,您明白的,利波夫斯基(或者法爾薩迪,或者馬爾丹)!
一天晚上,在一家酒吧,一個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對他說想讓他去殺死另一個人。他這樣當然有他的道理,一件關乎工作的、女人的事,但是,布萊克,他卻根本無所謂。
“你會去干嗎,你,為了錢?”
“你可真怪,”布萊克回答道,“怪透了。”
“我會付你錢的,很貴的。”
他提議的款額帶了三個零,布萊克捧腹大笑起來。
“不,你開什么玩笑?”
布萊克慢慢地喝著,不慌不忙。那家伙癱倒在了吧臺上,他搖晃著他。
“聽我說,我認識一個人,他能做這個,但是錢要加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明天,我就對你說怎么才能找到他,但是,之后,你就什么都不要再跟我說了,OK? ”
正是在那一夜,布萊克造就了布萊克。說的是威廉·布萊克,他是在看了安東尼·霍普金斯
演的電影《紅龍》
之后去讀他的詩歌的,因為他很喜歡一首詩:“我一頭跳入這危險的世界:無依靠,赤裸裸,大聲呼叫/像是藏在云中的惡魔。”
而且,布萊克(Blake),就是black加上lake,就是“黑”加上“湖”,這就行了。
從第二天起,一個北美地區的服務器就接受了一個叫blake. mick.22的信箱地址。那是在日內瓦的一家網吧中創建的,布萊克用現金從一個陌生人手中購買了一臺二手的手提電腦,給自己裝備了一部諾基亞舊手機,一張預付好的電話卡,一部照相機,一個長焦鏡頭。一旦裝備齊全,學廚藝的學徒就讓那家伙從網上接觸這個“布萊克”, “根本就不擔保那個地址是否有效”,然后,他就等著。三天后,酒吧的那人就給布萊克發來一條復雜費解的信息,可以猜想,他頗有疑心。他提出種種問題。在盔甲中找缺陷。兩次郵件交換之間偶爾會停歇一天。布萊克談到了任務目標、經濟保障支持、交貨時限,這些謹慎的措施最終讓他放下心來。他們達成了一致,布萊克要求對方預付一半的錢款:這就已經是四個零了。當那人對他明確說,他希望這事情辦得像是一個“自然原因”,布萊克就把款額加了倍,并要求一個月內付清。那人從此堅信對方是一個職業老手,便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所有條件。
這是布萊克的第一次,而他卻胸有成竹。他早已經小心翼翼,謹小慎微,想象聯翩,做到了極致。他看過那么多電影。人們想象不到那些雇傭殺手對好萊塢的編劇們都應該感謝些什么。從他職業生涯的一開始,訂貨的錢,按合同提供的種種情報,他都將從一個被遺棄在某個確定地點的塑料筐中接收到,而地點都是他決定的,一輛巴士,一家快餐店,一處建筑工地,一只垃圾桶,一個公園。他將避免那些過于偏僻的地帶,在那里,人們看到的恐怕只會是他一個人。他也要避免那些過于公共化的地方,因為在那里他自己也就盯不住任何人了。他將會提前好幾個鐘頭來到確定的地點,嚴密監視四周的情況。他將戴上手套、風帽,一頂帽子,還有一副眼鏡,他會染一下頭發,他學會貼假胡須,或是裝成癟嘴,或是鼓起腮幫子,他將擁有好幾十個汽車牌照,各國的都有。布萊克還將花時間學會耍飛刀,根據不同的距離,或是半旋,或是全旋。他還將學會配制一顆炸彈,提取某種連一個老巫婆都難以檢測出來的毒藥。他將能夠在短短幾秒鐘里,就組裝起或者拆卸下一把9毫米口徑的勃朗寧手槍,一把格洛克43式半自動手槍。他將為自己贏得比特幣
,并用這種在無法追蹤的運動中加密的貨幣來購買武器。他將在深網
上創建他的網站,而暗網
將成為他的一種游戲。因為在互聯網上,有的是各種各樣的教程絕對讓你學會一切。去找就成。
他的目標是一個男人,五十來歲,布萊克拿到了他的照片,他的姓名,但他決定管他叫肯尼。是的,就如同芭比娃娃的丈夫。一個很好的選擇:肯尼,那并不會完全特許他一種生存的。
肯尼獨自一人生活,這就已經夠了,布萊克心里說,因為若是一個已婚的家伙,還帶了三個孩子的話,那他就很難看得到該如何創造機會了。實際上,在對方這個年紀,就很少有什么選擇一種自然死亡的余地了:車禍啦,煤氣中毒啦,心臟病發作啦,意外墜落啦。根本不可能。至于破壞剎車,改換方向,布萊克還沒有學會這本事呢!同樣,他也不會用氯化鉀來制造一起心臟驟停事故;而煤氣中毒導致的窒息,他同樣不知道該怎么弄。那么,就來一下墜落吧。每年都有一萬人這樣死去,尤其是老人。但是,要墜落那就得跟著對方一起墜落了。而肯尼,盡管不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但若是要跟他來一番搏斗,卻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肯尼居住在一棟小樓房底層的一個三居室中,就在阿訥馬斯附近。整整三個星期中,布萊克只是觀察地形,醞釀計劃。靠那筆預付款,他給自己買了一輛舊的雷諾牌小卡車,對它做了一番基本的改裝,一把座椅,一張床墊,一組補充電池,為照明之用,而他這樣就安頓在了能居高臨下地俯瞰那片地方的一個荒廢的停車場中。俯視下方,正好能看到那一套居所。每天,肯尼都會在八點半左右出門,穿過瑞士邊境,干完活之后大約在十九點鐘回家。到了周末,偶爾,一個女人會來找他,那是一個法語女教師,住在博納維爾,離這里有十來公里遠。星期二是最儀式化、最可預料的日子。肯尼回家比較早,但他馬上就會再出門,前往體操館健身,兩個鐘頭之后再回家,在他的洗澡間里待上大約二十分鐘,然后坐在電視機面前吃晚餐,在電腦上拖拖拉拉地鼓搗一會兒,然后就躺下睡覺。那就趕在星期二晚上去吧。他按照他跟他的顧客事先約定的方式,給對方發去了一條信息:“星期一,二十點?”計算時要少一天,少兩個鐘頭。如此,出資買兇的隱名合伙人就將有星期二二十二點鐘的一個不在場證明了。
那天之前的一個星期,布萊克讓人往肯尼的家中遞送了一個比薩餅。送貨人摁響了門鈴,肯尼毫不猶豫地開了門,卻又不無驚訝地跟送貨者聊了起來,后者最后帶著他的比薩餅盒離去。好的,布萊克不需要知道得更多了。
接下來的星期二,他自己帶著一個比薩餅盒來到了肯尼家的樓道中。他觀察了一陣荒涼的街道,穿上了防滑鞋罩,確認了手套,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為的是在肯尼走出淋浴間的那一刻摁響門鈴。肯尼開了門,身上還穿著浴衣,看到送貨人手中的比薩餅盒時,嘆了一口氣。但是,沒等他來得及說出一句話,空空的盒子就掉了下來,布萊克手一揮,兩根電棍的箍套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脯上。電擊之下,肯尼一下子就跪倒在地。在他倒下的過程中,布萊克手中的電棍繼續捅著對方,一連捅了整整十秒鐘,直到肯尼不再動彈。制造商聲稱電壓高達八百萬伏,布萊克曾用一根電棍在自己身上做過試驗,當時他差點兒就昏迷過去。他把口吐白沫、呻吟不止的肯尼一直拖進洗澡間,讓電棍又放了一次電,以便進一步發揮一下作用。接著,他以一種絕無僅有的運動,一種令人驚愕的暴力——這樣的一個動作,他早已對椰子殼反復使用了十次——雙手緊緊抓住肯尼的腦袋,摁住太陽穴把它揪起來,使盡全身力氣推下去:腦殼狠狠地砸碎在了池槽的棱邊上。撞擊之下,一塊菱形的瓷磚破裂了。血立即就流了出來,鮮紅鮮紅的,黏稠黏稠的,像是一種指甲油,帶有它那熱乎乎的鐵銹味。只見他嘴巴大張,愚不可及,眼睛大睜著,凝視著天花板。布萊克掀開浴衣一瞧:電擊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盡可能完美地處理了尸體,完全依照著滑倒之后重力學所遵循的一種悲劇性的假定軌跡。
而當他重新站起身來,欣賞著他剛剛完成的活兒時,一種急于尿尿的奇妙欲望死死地揪住了他。布萊克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還會有這么一下。必須說,在電影中,殺手是不撒尿的。當時,他的尿感是那么強烈,他甚至都想到要在抽水馬桶中方便一下,事后再徹底清洗干凈好了。但是,假如警察有那么一點點聰明勁的話,或者,嚴格做到照章辦事的話,那他們就會一步一步地重來一遍,他們就會發現他留下的DNA。確定無疑。總之,布萊克當時心里就是這么想的。于是,他強忍著膀胱即將爆破的刺痛感,帶著一臉怪怪的尷尬樣,繼續執行著他的計劃。他拿起肥皂,使勁地抹在肯尼的腳跟上,還在地面上砸出一道痕,然后把它按照假定滑倒后產生的軸心扔出去:肥皂打著轉,最終落到了馬桶的后面。好極了。找到它會讓偵查者欣喜若狂的,他會因為解破了謎題而過于快樂。布萊克把淋浴的水溫調到了最高,打開龍頭,把蓮蓬頭的水柱對著死者的臉部和胸部,避免讓自己接觸到熱騰騰的水流,然后離開了洗澡間。
布萊克跑到窗戶前,拉上了窗簾,最后打量了一眼室內。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一具尸體被拖了好幾米距離,而一攤玫瑰色的水開始流到了地板上。電腦一直開著,屏幕上顯現出英格蘭草坪的景象,還有鮮花盛開的花壇。肯尼有著綠顏色的手。布萊克離開了小樓,摘下了手套,不慌不忙地一直走到停在二百米開外的輕型摩托車跟前。他發動車子,開了一公里遠,停下來撒尿,終于。他媽的,他的腳上還穿著黑棉布的鞋罩呢。
兩天之后,一個焦急的同事將會報警,警察將會發現薩繆埃爾·塔德勒的意外死亡,而布萊克則在當天就拿到了余款。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很早很早的時候。打那之后,布萊克就為自己開創了兩種生活。在其中的一種生活里,他是看不見的,有二十個姓,同樣多的名,有與各個假名相符相應的護照,哪個國籍的都有,其中包括真正的生物識別護照,是的,比人們想象的還更容易。而在另一種生活里,他名叫約,他相當遠程地遙控領導著巴黎的一家漂亮企業,做的是素食餐送貨上門的買賣,在波爾多和里昂早就開有連鎖店,而現在,則在柏林和紐約都設有分號。他的女合伙人叫芙洛拉,她還是他的妻子,而她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總是抱怨他出差旅行太多,而且有時候旅行時間還太長。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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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三月21日
紐約州,夸格
三月21日這天,布萊克在旅行。他奔跑在蒙蒙細雨下,在潮濕的沙土上。長長的金發,印花布方巾,墨鏡,黃藍相間的運動衫,跑步人的那種令人視而不見、極容易忽略的花里胡哨。他十天前來到紐約,帶著一本澳大利亞護照。他那一趟穿越大西洋的航班是如此可怕,他當真還以為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上天在宣布對他所有那些合同的復仇。當時,在一個無窮無盡的長長氣渦中,他的金色假發差點兒就要離開他的腦殼。而到現在為止,他已經有九天時間在進行他的海灘三公里跑,在夸格,在一片灰色的天空底下,在那一座座價值不會低于一千萬美元的木板房子面前。人們治理了沙丘,把它改稱為沙丘大道街,這樣更容易些,還種植了松樹與蘆葦,好讓任何一棟別墅都無法看到它的鄰屋,好讓每一個房主都不懷疑,他獨自一個人就擁有著整片海洋。布萊克跑著步,步子很小,不慌不忙,而突然,就像每天的同一時刻那樣,面對一棟奇妙的平頂房屋,他停下了步子,那房子由一根根寬闊的巨杉板條圍住,有非常寬闊的玻璃窗,它的曬臺由一道樓梯一直通向海水。他屏住了喘息,被想象中的一股肋部疼痛刺激得彎下腰來,還是跟每天一樣,他又抬起了腦袋,向遠處的一個男人招了招手。此人五十來歲,體型稍稍有些圓胖,正站在房屋的披檐下,胳膊肘撐著欄桿,喝著一杯咖啡。一個更為年輕的男子,個子高高的,一頭短短的褐發,在一旁陪著他。他的位置稍稍靠后,背靠著木板墻,一臉焦慮的神色,目光監視著沙灘。在他的上衣底下,一個看不見的皮套子鼓鼓地凸顯在了左肋部。一個右撇子。今天,一星期中的第二次,布萊克微笑著接近他們,他走上了沙灘中的小徑,就在一叢叢金雀花與矮草之間。
布萊克以一個很有些節制的動作,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從他的背包中拿出一條毛巾,擦了擦臉,然后,又拿出一個水壺,使勁地喝了一大口涼茶。他等著那個年長的男子跟他說話。
“你好,丹。還行嗎?”
“嘿,弗蘭克。”這位丹-布萊克說,一直還在大喘氣,他裝出一個鬼臉來,仿佛面部肌肉有些痙攣。
“真不是跑步的好時間。”那男子說,從他們第一次見面之后,他的一撮小胡子,還有一大把灰色的大胡子又長了不少,這才一個星期呢。
“這不,還是個糟天氣呢。”布萊克回答道,停在了離他們五米的地方。
“今天早上,看到甲骨文公司的股票價格時,我還想起您來著呢。”
“就別跟我說這個啦。您知道我會對接下來的日子做什么樣的預料嗎,弗蘭克?”
“不會吧?”
布萊克把毛巾小心地疊好,放回到背包中,然后把水壺也小心地塞進去,最后從背包中迅速地掏出一支手槍。他立即朝年輕人開了槍,一連三槍,槍彈的沖擊力推得此人連連后退,并跌坐到一把長椅上。然后,他又朝弗蘭克開了三槍,后者極為驚訝,微微戰栗了一下,膝蓋一軟,身子就貼著欄桿跪倒在地。每次開槍,都有兩顆子彈打到胸口,一顆子彈打在額頭上。一秒鐘里開出了六槍,P226半自動手槍幾乎沒有聲響,無論如何,海浪聲遮蓋了槍聲。又履行了一份合同,無懈可擊。十萬美元輕松到手。
布萊克把那把西格紹爾手槍放回背包,從沙灘上撿起六個子彈殼,一邊嘆了口氣,一邊瞧著那個已被擊斃的保鏢。還有一個公司,它雇用停車場的保安,用兩個月時間培訓他們,把這些業余愛好者打發到真正的世界中。假如說,這個可憐的家伙圓滿地完成了他的活兒,那他就會讓他的老板們追溯到丹這個名字,還有他的照片,那是相當遙遠的年代里拍的,還有甲骨文公司的名稱,那是由布萊克匆匆提到的,而這些人則會安慰他,把他的身份定為某個丹·米切爾,新澤西甲骨文公司后勤保障部副主任,那是一個有長長的金色頭發的人,長相跟布萊克還有那么一點兒相像,而后者,畢竟會仔細檢查幾十張程序流程圖,以便在幾千張面孔中為自己找到一個很說得過去的替身。
而后,布萊克接著跑他的步。開始下得越來越猛的雨,模糊了他的足跡。租來的豐田車就停在二百米外的地方,它的車牌就是一輛一模一樣的汽車的車牌,而后者,則是上個星期在布魯克林的大街上被看中的。五個鐘頭之后,他就將乘飛機前往倫敦,然后以另一個身份,改乘歐洲之星列車去巴黎。假如返程的航班會比他十天之前從巴黎到紐約的來程少一些顛簸,那就再好不過了。
布萊克成了一個職業高手,從此,在行動中,他始終都不會有尿急的感覺了。
*
2021年六月27日星期日,11點43分
巴黎,拉丁區
問一下布萊克吧,正是在塞納街拐角的這家酒吧中,人們能喝到圣日耳曼街區最好的咖啡。一杯好咖啡,布萊克想說,一杯真正的好咖啡,就是誕生于那樣一種親密合作的一個奇跡,一方是卓越的咖啡豆,在此則為一種新鮮焙炒的尼加拉瓜咖啡,精細過磨;另一方是某種過濾之后的純凈水,以及一臺咖啡機,而在此店,則為一臺金佰利,每天都經過清洗的。
自從布萊克在奧德翁附近的布西街上開了他的第一家素食餐館,他就成了這里的常客。即便是萬般絕望,他也要留在巴黎街道的露天座上。在街區中,他就是約,也可以是約拿丹,或者約瑟夫,再或者約書亞。甚至連他的雇員們也管他叫約,而他的姓則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顯露,當然,除了在控股公司的資本中,畢竟,它登記在商業注冊表中。布萊克始終不渝地崇拜秘密,或者不如說保守機密,而每一天,一切都在向他證明,他那樣做是有道理的。
在這里,布萊克放松了警惕。他去購物,去學校接他的兩個孩子,甚至,自從他們為自家開的四家餐館分別聘了經理之后,芙洛拉和他還能不時地出去看戲看電影。好一種平庸的生活,在其中,照樣還是會傷到自己的,但那僅僅是因為,在陪同瑪蒂爾德騎小馬時,由于不注意,撞在了馬廄的門上,碰傷了眉弓。
他的兩種身份之間的密不透風性是完全徹底的。約和芙洛拉還清了購買一套漂亮公寓時的貸款,公寓離盧森堡公園只有幾步遠。布萊克還在十二年前用現款購買了火車北站附近的一套兩居室,就在拉法耶特街的一棟漂亮大樓中,門和窗都加固了,結實得如同保險箱一般。一個正式的房客會支付其房租,他的名字則每年都會換。由于他并不存在,這一點也更顯容易。謹慎一點總歸不是壞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布萊克就這樣喝著他的咖啡,不加糖,不焦慮。他讀著芙洛拉建議讀的書;他并沒有向妻子承認,他在三月份那次從巴黎到紐約的飛機航班上認出了該書的作者。時值正午,芙洛拉把岡丹和瑪蒂爾德帶去了她的父母家。他省去了午餐,因為就在今天早上,他定了十四點鐘的一個約會:一份合同,是頭一天晚上收到的。一樁很簡單的買賣,出價很高,顧客顯然很急。他只是得再去一趟拉法耶特街,改裝一下,就像以往一直做的那樣。而就在他三十米之外,一個戴著風帽捂住了臉的男人觀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