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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君臣之情

  • 解甲
  • 八條看雪
  • 5051字
  • 2021-08-11 10:09:19

宿巖的風中,時常有種焦糊的味道。當地人稱之為:“石頭的味道”。

肖南回倒是覺得,那是陽光炙烤大地的味道。

長達十數年離開宿巖的日子也沒能將這種味道從她的記憶深處抹去,當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她幾乎是一瞬間就被這熟悉的味道拉進回憶之中。

迎面的冷風涌入鼻腔深處,她卻在其中嗅到了別的味道。

那是一種夾雜著水汽的土腥味。

像是盛夏時節暴雨將至前夜里的氣味。

當然,這只是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一個念頭。她此刻無暇分辨這其中真正的意義,因為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底筆直向前的銀光上。

平弦在空氣中發出一陣低吟,沾染鮮血的槍頭泛著冷光,刺破這重重迷霧,在下一秒牢牢扎進巖壁之中,槍體與石塊摩擦,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

兩個人的體重加重了慣性作用,她的身體狠狠撞上巖壁,夙未在她懷中一震,她能感受到他的重量透過胸甲壓迫在她的肋骨上,胸腔的擠壓令她猛地咳出聲來。

四周的風更大了,霧氣正迅速退散開來。

很快,她和她的陛下將會成為這光禿禿巖壁上的兩個靶子,便是隨便一個二流弓箭手,也能一箭將他們射個透心涼。

眼下兩根飛梭鏈全部斷掉,她手邊沒有任何可以攀爬受力的物件,好在此處離崖頂不過丈余,只要過了這最后一關,他們就暫時安全了。

深深吸一口氣,肖南回用腳在巖壁上摸索可以落腳的受力點,隨后對懷里的男子說道:“陛下,您要踩著臣的肩膀,才能上去。”

夙未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言,沉默地抓住平弦,借著她托在腰間的力量,用力向上攀去。

就這一瞬間的發力,兩人面前的崖壁發出一聲脆響,一道裂痕從平弦刺入的地方炸裂開來,疏松的石塊咕嚕嚕地滾下萬丈深淵之下,像是在提醒他們某一種結局。

時間不多了,她不能猶豫。

肖南回將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肩上,拼盡全力將身邊的人舉了上去。

而與此同時,她腳下的石塊轟然剝落,她整個人掛在平弦上,懸在了半空中。

生死一線間,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慢了,耳邊隱隱有呼嘯聲從遠處傳來,刺激著她的五感。

有什么聲音夾在在其中,急切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她緩緩抬起頭,向上望去。

還在不斷滾落的碎石中,有一只手就懸在她頭頂。

一只纖瘦、白皙,骨節分明的手,那手的手腕上還戴著一串成色甚好的佛珠,簡直就像是佛祖的手一般。

今日是怎的了,怎么總有種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的感覺?

“肖南回!快把手給我!“

那人的聲音刺破四周轟隆的巨響,直鉆進她的耳鼓之中。

生的渴望令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去握住那希望,可理智卻令她停住了動作。

她身上還穿著厚重的鎧甲,即便沒有這些,對于一個不習武的人來說,她也太重了。

如果他不能將她拉上去,她很可能會將他從崖壁上拖下來。

他是她身為一名天成將領的意義,她不能違背自己的職責。

肖南回怔怔地看著那人的臉,突然覺得:如果死前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這張向來沒什么表情的面孔,突然變得疾言厲色、情緒失控,倒也是件十分難得的事。

此時此刻,他也確實是那個表情的。

咔。

最后一點支撐碎裂,肖南回感覺手中的平弦一歪,隨即從巖壁中脫出。她的身體像一塊沉重的石碑,慢慢向后仰去,即將在漫長的下落之后,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她翻轉的視野在下一秒停住了。

一股力量拉住了平弦,阻止了她的下墜。

肖南回順著平弦向上看去,那只手正牢牢地攥著平弦的槍頭,鋒利的槍尖將他的手割傷,鮮血匯成幾道血線,順著槍桿上的花紋向下蔓延。

“陛下......”

她下意識便想放手,然而那人像是能讀懂她所思所想一般,厲聲喝道。

“你若此刻放手,便是欺君抗旨之罪?!?

他又加了一只手,她能看到那雙手在顫抖,有什么溫熱的東西滴在了她的臉上。

“甲衣!脫掉你的甲衣!”

她回過神來,用另一只手反手去解甲衣上的鎖扣。

光要營最為引以為豪的便是這光要甲,可這甲衣穿戴起來卻甚是復雜,鎖子扣幾乎不可能單手從外解開。

然而不幸中的萬幸是:方才燕紫的劍氣從背后襲來,她的甲衣已經從背后被剖成兩半,當下已有幾分搖搖欲墜。

手腕翻轉狠狠一樣用力,整片胸甲應聲而落,隨后是腰甲、兩塊護肩......

她頓時感覺身上一輕,已經流失殆盡的力氣此刻似乎又緩緩流回體內,抓緊平弦奮而向上而去。

血在精鋼而制的槍桿上流淌,肖南回只覺得手下滑膩不堪,就還差最后一點再也攀爬不動。

拉她的人也已經到了極限,眼看就要不支。

最后關頭,她看到了崖邊的一叢駱駝草。那是這貧瘠土地上最常見的一種植物,雖然帶刺,但根扎得十分堅韌。

她一把抓住它,終于使勁最后一點力氣,爬上了崖頂。

下一刻,她聽到那方才就一直在耳邊隱隱作響的轟隆聲,一瞬間大噪起來,在她身后的懸崖之下咆哮而過。

劫后余生地兩人喘息了一會,從地上緩緩爬起來,向那懸崖之下望去。

那里已經不能稱作天塹了。

她一開始以為那只是風聲,現下才明白,即便是朔漠風沙也是不可能發出那么大的聲響的。

那不是風聲,而是水聲。

被水壩堵塞多年的天沐河河水傾瀉而下,渾濁的河水混雜著兩岸經久堆積的砂石,沉重又勢不可擋地沖向下游,像是一群出閘的猛獸。

丁未翔得手了。

劫后余生、又見捷報,肖南回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是欣喜的,可方才經歷的兇險令她疲憊而心情復雜。

奔騰的河水與呼嘯而至的北風一起襲來,將籠罩在大地之上的迷霧一并吹散。

肖南回看到一河之隔的對岸、著紫色衣裳的劍客仍立在原處,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卻比任何時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殺氣。

這一局,她贏了。

“他暫時是過不來了?!?

身邊的人突然開口,將她從這場對視中驚醒。

帝王的長發在風中飄散,和他那身墨一樣不見修飾的衣袍一起飛舞,天地間在他這里仿佛失了顏色,只除了他手上那一點鮮紅格外刺目。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請治臣死罪!”

其實此刻她除了請罪,便是給眼前的人行五體投地的大禮也不為過。他剛剛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的性命。這樣的舉動即便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也受得住她的拜謝,何況眼前人的身份。

河水依舊在耳邊呼嘯,肖南回許久都未曾聽到那人的回應。

她有些忐忑地微微抬起視線來,卻見帝王也正看著她。

他依然沒什么表情,只是面容有些蒼白,仿佛方才疾言厲色的另有他人。

“卿何罪之有?”

“罪臣判斷有誤,險些置陛下于險境,陛下顧念君臣之情,救臣于危難之中......”

“肖卿還是著布衣瞧著順眼的多。”

那人突兀的一句話打斷了她的自述。她愣住,一時不知該作何答復。

身上的光要甲已經大半解下,只剩半邊護臂。想了想,她三下五除二摘掉剩下的那只護臂,活動了一下手臂,覺得倒是輕省了許多,隨后再次伏身請命。

她現在又恢復了當伍長時候,身著普通的演武布衣,看起來平凡而不起眼,怎樣看也不像是個將軍。

“罪臣難辭其咎,但請容臣上前為陛下處理傷口?!?

帝王沒說話,向著遠離崖岸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株看起來枯了很久的胡楊木。

這是幾個意思?

肖南回有些尷尬,只覺得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了想,還是跟了過去。

皇帝的腳步走得很慢,似乎方才的一番周折也耗盡了他的力氣。

他的左手垂在身體一側,整條手臂都被衣袖擋住,而粘在袖口的血跡已經干涸,在烏色的衣料上幾乎看不出什么痕跡。

這樣的皮外傷對她這種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但肖南回知道,眼前的人從出生起或許就連磕碰都少有,更遑論流血了。

她心中有不安,但更多的是愧疚。

“陛下,罪臣......”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么。

便是尋常武者在方才那樣的情形下強拉人上岸,也是需要技巧和體力的,他沒什么根基,又只有平弦可以抓著,恐怕不止會割破手心。

她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對勁,急急開口道:“陛下方才拉臣上來,手臂可有不適的地方?”

那人沒說話,已走到胡楊樹下,將將停住腳步。

她鍥而不舍,情急之下有些忘了君臣禮節,快行幾步上前想要確認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脫臼了?請讓臣看看......”

“別過來?!蹦侨宿D過身來,臉上的神色淡如水,“別過來,孤要單獨待一會。”

她停住,臉上都是不解。

她看著他寬大袖袍下掩藏的手臂。他從方才開始就沒有動過那條胳膊,她早該察覺到的。

肖南回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那人一個眼神便讀懂了她的意圖。

“肖南回,你要抗旨嗎?”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抗旨的罪名來壓她了。

“罪臣不敢。罪臣......”

“就站在那里吧?!?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終于流露出一絲倦意,緩緩在那棵胡楊樹下席地而坐。

肖南回偷偷抬眼去看,那是個標準的打禪坐姿,和那些大寺法會時僧人們念經時的坐姿一模一樣。

眼下的情形實在有些詭異,她渾身上下不自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陛下,臣惶恐,臣戴罪之身,要不臣還是......”

“孤恕你的罪?!?

“謝陛下!陛下恩澤,臣沒齒難忘。請陛下給臣一個機會......”

“肖南回,你甚是聒噪?!?

聒、聒噪?

臣知道了,臣這就閉嘴。

在心底無聲嘀咕過后,肖南回在離那樹五步遠的地方也坐了下來。姿勢是標準的行伍蹲,配合眼下這凄涼的景象,有七分狼狽、三分猥瑣。

那人就不同了。

他只是有些微微蹙眉,除此之外并無再多情緒在臉上,就那么抱著左臂靜靜坐在那里,仿佛并非胳膊脫臼,而只是有些怕涼而已。

那件十分怕臟的深色外裳沾了沙土,他也并不去拂塵、去撣,就讓那些細沙停在身上,仿佛他已經在那棵枯樹下坐了很久一樣。

肖南回覺得,如果那不是棵病歪歪、干巴巴的胡楊,而是一棵菩提樹,她會覺得眼前就是正在涅槃的佛祖本尊。

風聲四作,夾雜著他的低語。就像那日她偷偷進到那小帳時聽過的聲音。當時她只覺得詭異,如今聽起來,倒是有幾分像是佛音。

低沉的、吟誦的聲音,像是古老神廟中傳出的私語回響,令人恍惚中生出幾分不真切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見他緊蹙的眉漸漸舒展,蒼白的臉再次恢復成平日里那寡淡而冷漠的樣子,只有額角的一點汗意在訴說方才的一點不平靜。

他似乎......總是在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

肖南回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推斷感到驚訝,卻又覺得越想越有幾分真切。

她知道上位者總是習慣掩藏情緒,避免有心人利用他們的喜好揣度心意,他們管那叫“喜怒不形于色”。可即便如此,也絕不至于做到眼前這位這步田地,連傷痛也要裝作無恙。

他和他手腕上的那串舍利都透著一股清冷,那是常年近乎冷酷的修煉才會養成的氣質,像是專修佛法的苦行僧,斬斷一切七情六欲,只為最終普度眾生后成佛。

所以、莫非......他其實、他其實是活佛轉世?

肖南回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對自己的猜測深以為然。

這就可以解釋他手上那千萬黃金也買不來的珍貴舍利子,也能想通他與那永業寺的一空法師交好的緣由。想來誰也沒想到這活佛竟會轉世在帝王家,而夙氏一脈向來單薄,這尊“活佛”才會被困在王座之上。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打量那人的眉眼,竟然覺得對方有些慈眉善目起來,當下自己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不管怎樣,在你“成仙”之前,還得是個凡人。

她不動聲色地往前挪了挪。

“陛下,胳膊不能就那樣放著,若是落下隱疾,日后怕是會有不便?!?

那人沒吭聲,口中一直念念不斷的吟誦卻也停了下來。

肖南回的屁股又往前挪了挪。她覺得自己眼下這動作十足的猥瑣,卻又不敢起身驚動那人,只得就這么往前蹭。

“陛下......”

“脫臼而已,接上便可?!?

哦?這是有戲?

她連挪幾下,屁股下蹭出一道土溝來。

“可否讓臣瞧上一瞧?”

“你懂得接骨之術么?”

肖南回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說道。

“臣,略通一二?!?

“是通,還是不通?”

但她已能摸到他的袖子,說時遲那時快,她已經抓住那人大臂和肩胛一用力,只聽一聲悶哼,骨頭已經復位。

“之前不通,剛剛通了?!?

肖南回說完,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得意忘形,但不知怎的,當下這種逃命的氛圍讓她生出了好幾個膽來,就好像不放肆這一回,以后都沒機會了。

管他呢,能活下來再說吧。

她以為皇帝會壓她幾句,然而對方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

“上游水壩傾瀉的水流會慢慢放緩,兩岸砂石塌落也會漸漸填平這里的溝壑,東西兩岸相連不過半日之事,這里不是久留之地?!?

肖南回也跟著站起身來:“水壩已然摧毀,上游的光要營不日便可渡河發起總攻,屆時肅北大軍將會挺進三目關,天成已勝了大半,陛下的困境自然也......”

她說到一半,自覺說服力實在低下,聲音也小了下去。

若想等鹿松平前來救援,最好的辦法是留在原地等待。但是鹿松平會來,白氏的人也會來。如果來的是敵不是友,那么她此刻獨自一人迎戰,又有幾成勝算?

“此處離巖西三目關還有多遠路程?”

肖南回收斂心神,四處觀望一番地勢,保守開口道:“若日夜兼程,再走些捷徑,或許三日可到巖西古城附近?!?

她語畢,突然明白過來皇帝接下來的打算,不禁有些惶恐。

“陛下,此去路途艱辛,臣恐怕......”

“卿走得,孤便走得。白氏此番借霧氣突襲,或許在天沐河道之中留有密道,靠近河岸并不安全,上游水壩被毀,勢必會引其后顧,此時北上,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皇帝說的都沒錯。

可是......

肖南回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狽,又抬頭瞧了瞧兩手空空的某人,開始后悔方才跳馬車時,沒有將車上的糕餅包一些在身上。

一陣冷風吹過,將那棵胡楊樹上最后一片葉子也吹上了天,好不凄慘、好不蕭瑟。

“前路漫漫,還請肖卿快些帶路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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