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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今宵別夢寒

  • 解甲
  • 八條看雪
  • 4851字
  • 2021-08-11 10:09:19

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云繁。

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飛沙。

離開天沐河道、向北行進的第二天,宿巖的天空開始飄雪。

盛夏時節呈現焦黃色的大地,如今一片蒼白,雪凝結成的冰粒混在砂石之中,使得那向著遠處延伸的小丘泛著一片亮晶晶的光,風吹起的旋渦將它們攪起來,打在人身上發出“嗒嗒”的細響,磨得人面上生疼。

這般嚴苛苦寒之地,便是當地人也不愿意在此時出門趕路的。

肖南回略微回頭去看身后那人的身影。

他面上幾乎看不出任何饑苦的神色,只偶爾走得實在是累極,才會因為喘息而稍稍顯出一些虛弱的姿態,此外再無半分言語抱怨。

若是不看這周遭荒涼的景致和兩人這一身風塵,恐怕會以為這是一場早春踏青。

多數時間,兩人都只是沉默地在這荒原之上移動。

恍惚間,她會覺得好像回到了在霍州白耀關時的那一夜,自己不是剛剛封了將軍的天成武將,而只是帶著壞脾氣小廝的姚小哥;眼前的人也不再是夙姓帝王,而是那喜著長衫、身形單薄的鐘離公子。

文明繁榮制造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而蠻荒原始卻可以抹平人與人之間的溝壑。

有時她根本忘了要以君臣相稱,舉動上也多有逾越,但卻沒覺得有什么別扭的地方,更不會像第一次面見帝王時那樣嚇得半死。

眼下有更值得害怕擔憂的事。那就是生存。

天沐河奔瀉而下的水流湍急,岸邊又石土滾落幾乎無法靠近,在找到第一處泉眼前,她只能想辦法用自己的胄甲取水。

這是一種沙漠行軍時經常用到的方法,大致就是將鐵器埋入土中,又在其中墊上干草和石塊,過一夜后便能在其中取到一些冷凝后的露水。

除此之外,便要依靠一些類似沙棗之類的酸澀果子補充水分,雖然每日能取得的水少得可憐,但總歸聊勝于無。

除了水,還有食物的難題。這荒漠之中最好獲取的充饑之物,是一種小小的四腳蛇,雖然非常難以下咽,卻是最安全的食物。可她自己吃得,那人卻不一定吃得,她每每費盡心思希望能捕些小獸,卻常常空手而歸。

嘴里又干又苦,胃里也空落落的。餓到極點的時候,她甚至有些期盼著能在此時看到安道院夜梟的身影。她會想辦法將那鳥射下來烤了好飽餐一頓,反正她身邊帶著的人謝老頭絕不敢動,只要能活著出去。

可每當她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地平線時,那里什么也沒有。

戰爭不僅僅帶走了戰死者的靈魂,還帶走了這片土地上的生氣。一切有腿會跑的動物,都被接連數月的廝殺聲驚得四散逃離,只天空中偶爾會有幾只過路的禿鷲,飛得是又高又遠,看起來小的像幾顆芝麻。

然而食物和水還不是最要命的問題,眼下最急迫的是要保持溫暖。

宿巖的黑夜來的比闕城要晚上一個時辰左右,然而一旦入夜,氣溫便會迅速下降。如今正是寒冬時節,便是白日也已經到了結冰的溫度,更遑論入夜后的寒冷。

她身上穿的是士兵行軍時較常穿的夾層粗布襖,尚且還能抵擋一些風寒,而夙未身上的衣服就要單薄許多,她一早在出發前就將他衣袍袖口處系緊,由盡量將他衣裳下擺扎進鞋靴之中,為的就是避免冷風灌進去后帶走人身上的熱乎氣。

天色將將開始有些昏黃的時候,肖南回便尋著地勢找了一避風處,用平弦劈砍了些枯木湊成篝火堆,將火生了起來。做完這一切,她便四處搜尋合適大小的石塊,盡量為兩人今晚棲身的地方壘上一堵可以擋風的墻。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那人就靜靜坐在那里,若非他偶爾輕咳兩聲,他簡直要和這沉寂的大地融為一體。

她倒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人十分能忍,但他未開口,不代表肖南回沒有察覺他身體上的不適和疲憊。他們已經連著趕了兩三天的路,卻連一點像樣的吃食都沒落過肚子,她或許還能撐個幾天,可再這么下去,這人恐怕就要倒下了。

思索一番,趁著天黑前最后的一點亮光,她提著平弦再次離開,希望可以碰碰運氣。

老天眷顧,在路過一處小灌木叢時,她發現了一只被吃剩一半的黃羊。

黃羊本不該在這種荒漠之中游蕩,很可能是碧疆動蕩、游牧人豢養的牲畜跑了幾只出來,成了狼群的美餐。

可奇怪的是,在食物如此稀缺的季節,狼群多半不會剩下任何食物,便連鷲鳥都很難分得一點殘羹冷炙。

是有什么東西驚走了狼群嗎?

肖南回心中有些不安,但眼看那黃羊還剩大半,實在無法就這樣離開。她也擔心狼群很可能會返回,于是只用隨身匕首割下部分骨肉,小心掩蓋了血腥氣后才離開。

回到篝火堆旁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幾乎是快要溢出來的。

“陛下,我找到些吃食,你可以不用吃果子了。”

她當他累極,不愿開口,于是自顧自地在一旁撿了枯枝做支架,將那半塊黃羊肉小心架在火上。

火苗舔著逐漸融化的油脂噼啪作響,食物的香氣漸漸散開來。

“我烤東西的手藝不是太好,此次又走得匆忙,調味的東西一概沒有,味道可能會有些難以下咽,但還請陛下盡量多吃些,往后不一定何時才能吃上像樣些的食物。”

一旁的男人向前湊了湊,臉龐因為靠近那跳動的篝火而染上一絲暖色。

“你伺候人的本事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她沒當回事,注意力全在那塊肉上:“好說好說,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未翔從安道院出來后就跟在孤身邊,有些事早就做習慣了。你出身侯府,應當是被人伺候的,怎么做起這伺候人的事倒也得心應手?”

她翻動樹枝的手頓了頓,隨即又快速利落地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

“我不是個習慣讓人伺候的主,而且我們府上有位病人,離不開人,總是需要人看著些,我有空的時候多會幫襯著些。”

那廂沉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來了一句。

“原來是,熟能生巧。”

她聽著這話有些別扭,于是又開口解釋一番。

“那倒也算不上伺候,因為是義父親近的人,所以我自然也將她看作親人。親人之間互相照顧,算不得伺候。”

聽到這話,他突然便向著她的方向微微斜了身子,放一只手臂撐在額間,肩頭的長發沉甸甸地滑落下來,就這么掃過她的臉頰。

“那孤對你來說,算是伺候還是照顧呢?”

他本就生的有幾分雌雄莫辯,但平日里甚是端莊冷淡,所以倒也不會令人有些不合時宜的想法。可眼下他只稍微顯露出一點隨性慵懶的姿態,便讓人有種臉紅心跳的感覺。

肖南回手一抖,差點沒將那塊肉掉進火堆里。

她直覺這問話里有陷阱,卻一時想不明白是哪種陷阱。

總之她不能說:因為你是皇帝,所以必須要保你,你要是死翹翹了,我豈非也要全家玩完?

她盯著手里的肉,眼珠子都不敢轉一轉。她怕自己一旦對上那人的視線,下一秒就會像這塊肉一樣被燙熟。

咽了咽口水,她突然看到扔在地上的平弦。

槍桿上原本銀色的花紋如今成了深赭色。那是血留在里面凝滯后的顏色。

“陛下、陛下對臣來說是恩人,救命的恩人!所以臣這算是......報恩。”

話一出口,她都想給自己拍手稱贊一番。

她真是太機智了。

趁著對方還沒再次開口,她連忙將手里的肉遞了過去。

“陛下,烤好了。”

過了半晌,她看見那只白皙的手將食物接了過去,隨后又遞了回來,上面的肉少了一半。

她看看眼前的肉,又看看那人。

“瞧孤做什么?莫非你在這里面下了毒,所以自己不肯吃?”

她趕緊接了過來咬了一口自證清白,那人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將撕下的一半肉送進嘴里。

這一頓晚膳實在是簡陋的很,兩個人卻都吃的很慢,仿佛這樣就能延續這填飽肚子的過程,吃進嘴里的東西也變多了起來。

熱食下了肚,仿佛周遭的寒冷也變得不那么難熬了。

肖南回又添了一遍柴火,確保這個火堆在天亮前都能保持一點余溫。

細碎的雪花在火焰上盤旋,原本干涸的砂石地面因為落雪而變得濕冷,她將火堆移開一些,露出烘烤干燥的地面,抬起頭正想叫那人,卻見他已合上雙眼,不知是否已然睡著。

他手心的傷口上纏著一些碎布,都是她從衣擺上撕下來的,那里隱隱透出些血色,因為干涸而微微發黑。

想了想,她小聲提醒道:“陛下手上的傷該換藥了。”

男子仍閉著眼,只將手微微伸出來些。

肖南回湊過去,將布條拆開,露出下面結著血痂的傷口。因為手邊沒有可供清洗傷口的干凈水源,她都只能用采來的植物汁液來替代,盡管她隨身帶著傷藥,但那傷口仍是有些皮肉外翻,愈合的并不十分平整。

可能要留疤了。

這么好看的一雙手,想想也是有些可惜。

不過就他們經歷的一切來說,留下一點淺淡的疤痕,或許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便不合時宜地開口道。

“先前在懸崖邊上的時候太驚險了。如有下次,陛下應當放手的。”

男子睫毛輕顫,瞥了她一眼。

“你該曉得,孤不善于放手。”

她哽了哽,不死心地繼續說道:“這次多虧崖邊有株草,下次可能就沒有了。臣當時穿著甲,甚是沉重,很可能將陛下一同拉下懸崖。到時候豈非一個也活不了......陛下難道不怕死嗎?”

先前在霍州也是如此,盡管秘璽一事確實重要,但正因為如此也才格外兇險。明明交由親信去辦才是穩妥,為何又要只帶一名護衛、親自前去?

當然,這后面的問題她是沒有問出口的,只是在心底嘀咕了一下。

她以為對方不會回答她這個聽起來有些愚蠢的問題,但那人只是停頓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以前不怕。”他頓了頓,又緩緩接上半句,“現在怕了。”

她有些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正要追問,那人卻說道。

“如果當時你跌落山崖而死,那接下來的路便只剩下孤一人面對,想來或許會更加兇險。”

肖南回有些無語,她本來是想規勸對方要珍重自己的性命,畢竟他的身份不同旁人,又心系著多少萬千人的希望,不能有閃失。然而如今卻又有些摸不準,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只是眼前這人的權衡之計。

三下五下將藥重新敷好,又換了干凈布條包扎完畢,她將裝傷藥的瓶子塞回衣服里時,腰封內卻叮叮當當掉出三個黑不溜秋的豆豆。

她自己也是一愣,撿起來細細一看,只覺得臉上一紅。

那是三枚杏核。是前幾日還在營地的時候,她偷從小帳那邊順的三枚杏子的殘骸。

因為要躲著莫春花那個大嘴巴,她都是揣在袖中偷吃的,吃過后果核也不敢亂丟,都是塞在腰封內,尋機會丟到營地外面的。

這三枚,想必是吃過后忘記丟掉,就這么一直卡在衣服褶皺中了。

她深知這有些不大光彩,想偷偷撿起來,那人的眼睛卻尖的很。

“衣服里掉出來的是什么?”

她有些窘迫,將那三枚果核撿起來捏在手心,別扭了一會才拿給那人看。

帝王盯著那三枚黑乎乎的果核看了足足有數秒鐘,突然笑了出來。

他很少笑,笑出聲更是少有,即便是有,也不是慣常意義上的那種笑,總讓人心底發冷。但方才那一笑,有了幾分普通人的味道,就連他臉上沾著的那些灰塵都跟著生動了起來。

肖南回呆呆看著對方,只覺得這人今天晚上分外反常,反常地讓她有些不安。

“你這身衣裳里還藏著些什么,不如一并倒出來吧。”

她聽出這其中有打趣的成分,略有些不甘心,硬是打算將這局面給拗回來。

“這杏核也算得上是好東西,丟了可惜。”

說罷,她拿起一旁的石塊,三兩下將那杏核砸開,小心取出里面的杏仁。

三枚杏仁,指甲蓋大小,倒是圓溜溜、胖乎乎的。

她拈起一個放進嘴里嘗了嘗,味道有些澀,倒也有些甘香。便將剩下的兩個放在了那人的手心里。

“陛下,都這時候了,咱別浪費。”

兩枚苦杏仁,擱平時或許連塞牙縫的資格都沒有,可眼下卻有幾分金貴。

他靜靜看了一會,慢慢放了一枚進嘴中。

他吃得很慢,仿佛要將那枚杏仁徹底磨碎碾成灰再咽進肚子里。

隨后他手掌一翻,剩下那枚杏仁便隨著那只手消失在他寬大的袖子中。

篝火噼啪作響,寒冷的長夜當真十分難熬。

又不知過了多久,肖南回將蜷縮的身體轉了個方向,順便撣掉落在頭上的雪。

她一直抱著平弦守在風口處,轉過身才發現那人的姿勢也一直未變,還是那樣斜斜倚在那里。

她想起從霍州離開時的馬車上,他在病中也是這樣睡著的。

怎會有人習慣這樣睡覺?

“陛下還未睡么?”

她的聲音很輕,不仔細分辨就要消散在這風中。

墨色的身影翻了個身,簡短道:“冷,睡不著。”

她搓了搓手,隨后爬起來,將方才架在火堆旁的粗布外裳拿起來,反著穿在身前。

吱嘎,吱嘎。

是她的腳步踩過薄薄積雪發出的聲音。

緊接著,有溫暖從他的背后襲來。

她身上有剛烤過火的柴火氣味,熱烘烘的、又有些粗糙和硌人,像是一只莽撞的家犬,就那么貼了上來。

“臣離開家鄉的時候只有六七歲,別的事都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但唯獨挨餓和受凍記得清楚。那時宿巖像臣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到了晚上大家擠在一起取暖,年紀大的便會安慰年紀小的。”

一雙有些粗糙的手拂過他的背,輕輕拍了拍。

“睡吧,睡著了就不冷了......”

那在他身后的聲音低低的,在風雪之中顯得模糊而不真切,隱隱透著旅人的疲憊。

漫天的雪花還在洋洋灑灑地飄落,像是在預兆著這寒夜沒有盡頭。

帝王緊閉的眼緩緩睜開,篝火映亮了他的瞳仁,像是那遠古神話故事中、從天而降在這大地上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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