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的心因后怕而漏跳一拍,連忙拉著身旁的人站起身來,警覺退開兩步。
眼前便是天沐河古河道的深塹,她寧可寒冬去游結冰的天沐河,也不愿橫渡的一道天塹。
她突然明白,為什么方才她兩人一騎、速度并不算很快,而追擊的人卻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
對方是要將她徹底逼入絕境,才好一舉得手。
嗒嗒的馬蹄聲隱隱約約地傳來,那策馬而來的人似乎根本不著急,帶著幾分貓捉耗子的悠閑。
她不要落在這樣的人手里,更不能讓天成的君王落在對方手里。
這個念頭漸漸堅定,肖南回摸向腰間。
那是最后兩根飛梭鏈,丁未翔臨行前留給了她。
謝天謝地。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當著丁未翔的面感謝他祖宗十八代。
她雙手合十、將飛梭鏈握在手心,默念祈禱了一遍。
她很少祈求神明,但這一刻,她愿意用任何供奉去換一次神明的眷顧。
短暫的默念后,她奮力將兩條飛梭一齊扔出。
飛梭出手的瞬間,她便在內心默數,直到霧氣中傳來飛梭入石壁的聲音。
七個數。
她和天沐河的西岸間,隔著七個數之寬的萬丈懸崖。
飛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這其間的距離,她強迫自己最好還是忘了這個計算結果。
好吧,也不算是......很遠。
肖南回悲憤地吸了吸鼻子,抓緊時間將另一只飛梭鏈的扣環扣在夙未腰間。
“陛下外裳內里可穿甲衣了?”
一直沉默的男子輕輕點了點頭。
她也跟著點了點頭:“甚好甚好。”頓了頓,還是不放心,想也沒想,上手去扒那人衣襟,瞧見內里那細密的銀色鎖子甲,重重舒了一口氣。
隨即,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眼下的舉動有些不妥,可轉瞬又覺得眼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似乎以前就曾經發生過。
她有些尷尬,趕緊解釋道:“臣要確認甲衣的制式,確保陛下龍體萬無一失。”
男子慢慢攏好衣襟:“確認到了嗎?”
她有些抬不起頭:“確、確認了,是一體的軟甲,據說可抵重槊馬刀、劍客十年功力一擊,甚是牢靠......”
一道清脆的聲音驀地在霧氣中響起,就像他已經站在那里很久了一樣。
“我若只取他首級,便是著軟甲,又有何用?”
肖南回一把將夙未攔在身后。
此人不僅輕功遠在她之上,就以這隔空傳音的功力來說,也是深不可測。即便是在看不到對方的距離內,她依舊沒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不知為何,她聽那聲音有幾分耳熟。
然而還不等她對此有所表示,夙未的聲音便在她身后淡淡響起。
“你若對自己的劍足夠有信心,便不會這么做。”
霧氣中一陣沉默,隨后她聽到了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的劍,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
劍鳴聲響起,這一回沒有回響,只有驟然而至的尖銳呼嘯聲。
肖南回屏氣凝神,用盡全力去捕捉那一道刺破霧障向她而來的寒光。
終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把無任何花紋裝飾的古劍,形制至拙至簡,像是市集上隨處都可以買到的普通的劍。
那一招樸實無華,像是學劍的人從師父那里學到的第一個招數。
然而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刺,卻令她如臨大敵。
那握劍的手是那樣從容穩妥,不論她如何發力刁難,都不曾亂了分寸;而那劍的劍鋒又是如此狡詐難纏,不論她如何變幻躲閃,都能追著她的要害不放。
等她反應過來時,寒涼的劍以擦著她左側腋下的光要甲而過。
刺耳的剮蹭聲傳來,一陣火花爆起。
她只覺得左臂一輕,整條手臂上的組甲瞬間脫落,連內側衣袖也一并劃破,切口整齊如有人故意裁之一般。
“下一次,就是你的手臂了。”
紫色的身影在霧中向她走來,肖南回終于看清執劍人的臉。
是他。
那個在孫太守宴席上出現的白氏劍客————燕紫。
他的眼睛形狀長得圓,黑眼珠很大,整雙眼睛顯得無辜而迷蒙,帶著幾分能令人放下防備的單純。
如果不是曾經目睹他轉瞬殺死數人、連眼都不眨一下,還有方才那駭人的招數,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長相孩子氣的人,會是一名心狠手辣的刺客。
“我聽聞天成皇帝身邊的......是個刀客。”
肖南回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他今日沐休,換我當值。”
燕紫的目光徐徐下落,最后停在平弦的槍尖上,眼神有些異樣。
“你是梅家人?”
肖南回一愣,有些不知對方言甚。
就這空檔,那劍客又微微瞇起眼來。
“細瞧了瞧,似乎又不是。倒也無妨,這把槍瞧著也是十分有趣,我當使出全力與你一戰,也算令此槍使得其所。”
全力一戰?你不如直接戳死我算了。
高手對決,氣之威壓有時會先于出鞘之刀劍先行交手,一方如果在出手前有所猶疑或膽怯,那便已輸了一半。
肖南回此刻就已失了先機。
這不怪她,她本來也打不過他。
“沒想到,天成最后竟然留下你這樣的人伴駕。”
燕紫的語氣沒有多少嘲諷,只是真實的疑惑,像是對一個問題的答案百思不得其宗。
“孤也沒想到,白氏會將竊來的劍賜予手下做兵器。”
帝王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周圍凝滯的空氣,只有對事實平靜的敘述。
而劍客的面容卻漸漸染上無法掩飾的怒色。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有人對他的劍妄言妄語、指手畫腳。
“你胡說,這劍是我自己得來的......”
“動爻之劍,謂其鋒芒一動而宙合之局瞬變。赤金而成,鋒長三尺一寸,格寬三寸半指,一體而成,無紋無銘,唯鄂處有一點赤色。是也不是?”
那燕紫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錯愕,進而又迅速恢復了倨傲之色。
“是又如何?就算你識得此劍,也休想借此誆騙迷惑我。家主命我取你性命,你大可奮力抗之,但我絕不會失手。”
聽聞兩人對話的肖南回,卻因這一句話而漸漸靜了下來。
她今日不是代表哪個宗師門派前來比武的,榮耀、體面、輸贏對于她來說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生死罷了。
如今前也是死,退也是死。
那便,挑一個爽快一點的死法?
又或者......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霧氣茫茫的萬丈深淵。
看不見下面的好處就是:有時你會生出一種,這里并沒有那么高的錯覺。
她微微側身,與身后的夙未貼的更近。
“陛下可信臣?”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再高聲一點,這寥寥幾個字當中的情緒就要藏不住。
過了片刻,夙未都沒有回應。
燕紫的玩味的聲音中帶了笑意:“不僅懦弱,而且愚蠢。”
肖南回沒有回應,似乎她根本就不在意對方言語之中的輕蔑。
下一秒,她感覺到有人輕輕握住了她正微微顫抖的手。
那只手依舊有些涼,然而此刻卻比任何鏗鏘豪言、沸騰熱血都能安撫她的不安、點燃她的斗志。
她承諾過:要帶他活著離開這里,她不能食言。
腰間的細線微微抖動,這是山谷間的風吹動飛梭鏈帶來的牽扯。
就要起風了,這漫天不見邊際的霧,該散了。
她沖那手持利劍、武功蓋世的劍客咧嘴一笑。
這一回,她笑得分外舒坦。
“燕先生想不到的事,還會有很多。”
語畢,她一把攬住身邊人的腰,決絕轉身從斷崖處一躍而下。
她知道那人的劍有多快,所以她不能有任何遲疑。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聽到而后傳來破空而至的風聲。
她用平弦回手去擋,那劍氣卻一分為二,一支落在槍尖上,震得她虎口發麻。而另一支......
只聽“啪”地一聲。
夙未腰間的飛梭鏈應聲而斷。
緊繃的金石繩索向上彈起,在她臉頰上抽出一道血痕,隨即失去勁力,像一根綿軟的頭發輕飄飄地落向深淵之中。
兩人的重量轉瞬間都落在肖南回腰間最后一根鎖鏈上,那可斷金石的細線發出可怕的“咯咯”聲,像是有人咬緊牙關、骨頭摩擦發出的聲音。
劍氣再次從背后襲來,這一回她無暇去躲閃回擊,只牢牢將那人護在身前,仗著身上的光要甲,生生受了這一擊。
再多堅持一會,就一會。
肖南回在心底默念。
五、四、三......
短短七個數的時間,她卻覺得仿佛過了半生一般的長。
終于,她看到了對岸那粗糙的巖壁。
然而抵達彼岸前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腰間先前巨大的牽扯力倏地一輕。
欸,她就知道會這樣。
就不能讓她多飛一會嗎?!就一會而已。
失去牽引的身體在半空中開始下落,肖南回借著飛梭鏈帶來的最后一點力道,將手中的平弦奮力刺出。
這一招,她先前在離開霍州時的那處吊橋處用過。
只是那次只有她一人的重量,北方巖壁質地也更緊密,不比宿巖一帶都是疏松的砂巖。
然而,她沒有時間去權衡這一切變化可能帶來的后果,她甚至沒有機會開口向身邊的男人解釋:這一回,他倆都活下來的幾率或許只有三成。
就這樣吧。
將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一擊。
躍起的一瞬間,她聽到那人在耳畔低沉而堅定的聲音。
“孤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