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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付與百川流(下)

  • 解甲
  • 八條看雪
  • 4322字
  • 2021-08-11 10:09:19

禮官隊列中高唱號音,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車馬隊列終于開始緩緩前行。

肖南回利落翻身上馬,縱著吉祥緊貼著皇帝的車駕,偷偷往車里瞄。

整個帝王車輦只有一名御者,青衣長刀、表情寡淡,丁未翔是也。

丁未翔目不斜視、直視前方,余光卻似長了鉤子一般。

“肖參乘,你離得太近了些。”

狗腿子。

肖南回撇撇嘴,只得又走遠些。

就在此時,那車廂厚重的錦簾后傳出些動靜,隨后便被人從內推開半道縫。

夙未略微湊近丁未翔,低聲說了些什么。

肖南回一樂,正要湊上前去,隨即瞧見車廂內他身旁坐著的人,臉上的笑幾乎在轉瞬間便掛不住了。

她就說,一個人怎么會坐這么大一輛馬車。

云鬢香影,黛眉絳唇,夙未旁邊坐著的,可不就是先前救駕有功、獲封淑媛的崔星遙么?

這邊還沒難受完,方才一直沒瞧見人影的參乘車左也騎馬趕上來,肖南回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皇帝竟然將許束從衛士令的位置調來做了車左。她不信皇帝不知她與許束之間的恩怨糾葛,只道對方是故意的,內心將這鐘離老賊罵了個一百八十回合。

再一想到前日自己還抓著對方的小手肉麻兮兮地說了什么“再見”之類的話,方才竟還對著那張臉頗為心動地神往了一番,肖南回就恨不能想將自己那不聽使喚、胡亂指揮的腦袋剁下來。

她總是忘了對方是皇帝這件事,以為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事情便能向著令人愉悅的方向發展。

然而現實卻狠狠給了她一個大嘴巴。

那廂,許束的臉色也不好看。

他知道車駕里坐在皇帝身邊的人是誰。

自從崔星遙被選入宮,他就每日盼著皇帝忘記了這么個人的存在。

其實若是按照以往,皇帝最多留人在宮中呆上個十天半月便會遣出,崔星遙出宮來只是早晚的問題。可誰知事情的發展早就超出了他的預期,自焦松祭典之后,崔星遙似乎甚得恩寵,已住進離元和殿最近的成昭宮,如今又跟著圣駕前往春獵,瞧著似有一舉棲梧成凰的架勢。

肖南回自然瞧見了許束的臉色,余光掠過車簾后的那道倩影,也突然想起來了這檔子事。

她在這頭眼巴巴地想著車里坐著的男子,許束則在另一頭想著車里坐著的女子。

得,誰也別好過。

左右這么一想,肖南回的心突然又平衡了。腿下夾緊,吉祥便快著腳步往前奔去,與許束錯開幾個身位來。它也不喜歡許束屁股底下那匹白馬,覺得它那清一色的毛丑的厲害。

方出城行了約有數里,遠處天色便陰沉下來。

暮春之時,最是多雨。

可如今天邊這一塊云彩,瞧著卻是有半邊天那么大。

空氣中開始浮起一種悶熱潮濕的氣息,當中又夾雜了些土腥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遠處的地平線變得有些灰蒙蒙的,一道騎馬的身影由遠而近,直奔行路中的車隊而來。

丁未翔敏銳察覺,瞇起眼瞧了瞧又松了神態,對蟄伏在暗中的黑羽營打了個暗號,那擰緊弓弦的聲音驀地便消失了。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那道身影才行至近前來。肖南回驚訝發現,對方有些面熟,竟是那日前往梅府拜訪時遇見的那叫阿楸的家仆。

那阿楸顯然是直奔她而來的,礙于禮節只等在數十步開外的地方。

肖南回心下明了便驅馬前去,還沒等客氣詢問,對方已言簡意賅地開了口。

“肖姑娘,我家小少爺要我帶句話。他在前方三里的離望亭等你。”

肖南回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所說的小少爺正是夙平川。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離望亭就在車隊經過的官道旁不遠,來回花不了多少時間。然而即便如此,這車隊是不可能因為她一人掉隊而停下等她。

“敢問先生是何事如此著急?我在當值、時間緊,最多能抽一盞茶多的功夫。”

“足夠了。”阿楸在馬背上深深一揖,“多謝姑娘,我這便去回話。”

言罷,阿楸便利落調轉馬頭離開了。

肖南回糾結片刻,還是磨磨蹭蹭地湊到了那輛馬車旁。

丁未翔斜斜瞥她一眼,重重咳嗽了一聲。

肖南回裝作沒聽見,厚著臉皮直接向車里那位稟報道。

“陛下,左將軍說有要事要同臣......”

“去吧。”

她話還沒說完,馬車里的人便給了回應。

他說話本來就不帶什么情緒,偏偏又只有兩個字,教她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那語氣中是否有些不快或是別的。

他倒是答應的痛快,反倒要害她多想。

肖南回內心暗罵一聲,哼哼唧唧地回道。

“那臣速去速回。”

她調轉馬頭輕叱一聲,吉祥便離開車隊向著不遠處那道灰蒙蒙的土坡而去。

一直目視前方的丁未翔余光瞥了眼那身影,眉頭微微皺起。

“陛下,行軍途中擅離車隊不合規矩。”

車廂里的聲音依舊慢悠悠。

“無妨,讓她去。”

丁未翔顯然對此并不認同。

“陛下為何不問明她此去所為何事?究竟何事非要此刻一敘?這一敘又要多久......?”

很快,車廂內才又傳來那人的聲響。

“烜遠王府近來瑣事眾多,左將軍想必日后也未見得有空閑之時。既然再見未有期,何必吝于眼下這一點光景呢?”

丁未翔終于安靜下來。

不遠處那道身影已經越來越遠,模模糊糊地,似乎就要消失在那條昏黃的地平線上。

離望古亭是昔日用做守望烽火的瞭望處,經久風吹雨淋,四柱磚石已經斑駁,兩側墻垣也已殘敗,只留孤零零一座石亭立在土坡上,一入畿輔、抬眼便能望見。

肖南回策馬沿著小路一路向前,馬蹄揚起塵土在她身后騰起一條細煙。

遠處的那片烏云更近了,空氣里最后一縷風也消失不見,四周是驟雨前的寂靜。

她一口氣奔到亭下,翻身下馬,便見夙平川背對著她立在亭中,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他今日沒有穿甲,只穿了最普通不過的薄布長衫。

她看慣了他穿著厚重光要甲的樣子,如今見他站在那里,才發覺他實則還是少年身量,風吹起他身上的衣裳,勾勒出的輪廓清瘦得很。

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肖南回緩步上前。

“平川弟找我何事?過會陛下車駕就要走遠了,咱們還是長話短說吧。”

夙平川沒有回頭,依舊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頭卻一直低著。

“那日你同我說戰后共飲,卻一直沒有兌現。如今可還算話?”

肖南回恍惚了片刻,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自己似乎在碧疆遇上白允的那次突襲前,同他說過類似的話。

當時她方才知道白允的存在,事情接二連三地襲來,哪有什么心思同他喝酒?

往事不過才逝去數月,她卻仿佛已經過了多年。

抿抿嘴角,她點點頭:“算話。”

他終于抬起頭、轉過身來,指了指亭中那方石桌旁的石椅,示意她一同坐下。

肖南回這才發現,距離那日家宴不過幾日未見,他似乎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大對勁。

夙平川拿起那石桌上唯一的酒壺,斟了兩杯酒,一時無話。

燥熱的風凝滯了,四周的空氣潮濕而凝重,像一塊打濕的毯子蒙在人身上,連呼吸都倍感壓迫。

她嘆口氣,有些猜到對方在為何事難開口。

“你若是為了薄夫人的事,大可不必自責。以我對你的了解,當然知道那件事同你無關。況且我并無礙,你也當放寬心。”

她知道他的難處,本想再多說幾句寬慰的話,可話到嘴邊又想起那日皇帝所言,自覺也沒什么立場去同情對方一個王府出身的少爺,只能自嘲般笑笑。

夙平川卻一反常態地肅穆。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長出血絲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眉宇間似有痛和怨,那向來高傲揚著的下頜長出一層淡青色的胡茬,給這張原本年輕的臉蒙上一層憔悴與愁緒。

“你知道嗎?她是我娘過身前便被父王接進府中的。”

她?薄夫人?

“她能進府,必然是有些手段的。我娘生性豁達,知她那點心思、幾乎不與她有過多來往。但我那時還小,許多事情都不明白,還曾一度與她走得親近。娘知道了,卻從未怪責于我,只是自己神傷憂愁,外人面前也絕不顯露一二。那是她的驕傲,也是她被人拿捏欺辱的把柄。”

肖南回默然。

即便先行的人是梅若骨,薄夫人終究還是輸了太多。

她不覺得梅若骨一生凄涼,反而有些羨慕她。

有關梅若骨的往事她都是從旁人處聽來的,但她愿意相信那個活在旁人記憶之中的女子最真實的模樣。

她已經走了很久,但人們仍對她念念不忘。就如映水重樓一般,即使已經離開枝頭很久,香氣卻依舊縈繞在空氣中沒有消散。

“我曾發過誓,定不會要我未來的妻承受如我母親一般的憂愁和悲傷。那時候總是覺得,只要誓言發得夠狠,那便一定可以遵守。可長大后才明白,一切不過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慰藉罷了。”

夙平川的語氣是如此鄭重,眼中流露出的情緒之深更令她不敢承受。

她并不傻,聽的出這話里話外的意思。而到了此時此刻,她也并不想裝傻。

“其實我也......并沒有怪你。”舔了舔嘴唇,肖南回嘿嘿笑了兩聲,“要么,你就當我還了債。當初在嶺西的時候我還扒過你衣服呢,咱倆算是扯平了。”

一提到過去,夙平川的臉上閃現出短暫的暖色。

那是深秋的碧疆,他出征被俘、困在那茅草搭成的簡易牢房里,嘴里塞著兩個臟饅頭,因為女子扒開他的衣襟而氣紅了眼眶。

她讓他好好活著,說人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話他之后想了很久,支撐著他最終走出了碧疆。或許未來也會支撐他走到更遠的地方。

所以人的記憶其實是會發生扭曲和改變的吧?

不然為何那明明是個寒冷饑餓的夜晚,他如今想起卻覺得溫暖而令人滿足?

夙平川的目光落在女子手腕上那露出一半的鐵環,那抹停在嘴角的笑終究還是慢慢淡了下去。

但是,她和他之間的回憶,可能也就只有這些了。從今往后、到老到死,他都只能靠著這些回憶過活度日。

那日父親差人將他關在畫居隔壁的院子、直到她離開府上才將他放出來時,他便知道:他和她之間的一切都不會有結果了。

便是今日他要與她見這最后一面,也是央求了外祖父幫襯,才得以出府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錯過,卻早已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么。

雷聲隱隱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同他沉重的心跳聲混作一團,帶著一種悶痛。

昔聞離別意,許做天涯客。

今知離別苦,難尋夢里人。

夙平川最后深望一眼那人的臉龐,一字一頓開口道。

“我娘說過,人這一輩子,總要有幾句話是當真的,說過便不能輕易反悔。”

肖南回愕然,半晌張了張嘴。

“你要......同我說什么?”

同你說,我喜歡你。

同你說,我會好好待你,做我的妻可好?

但這些話他終究不能說出口,因為他終究不能做到。

夙平川拿起桌上的酒壺緩緩斟上兩杯酒。

清澈的云葉鮮灑出幾滴來,似乎是因為那捏酒杯的手指有些顫抖,又興許只是因為那杯酒斟得太滿。

“從今日起,夙平川同肖南回不會再私下相見。你若還是右將軍,你我便并肩作戰。你若入那宮墻之中,你我便遵君臣之禮。”

這是說給她的,也是說給他自己的。

語畢,他拿起其中一杯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的瞬間已然起身,視線卻離開了她的臉,再沒有勇氣抬頭多看一眼。

“以后莫要喚我平川了,像最初時那樣,叫我左將軍罷。”

他話音落地的那一瞬間,第一滴雨水也隨之落在這片混沌的大地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點落成線、線連成幕,雨水在轉瞬間便密集起來、在天地間連成一片分不開的橋,訴說著百川之水都從天上來。

夙平川的話音已湮沒在嘈嘈雨聲中,說完那一句,他便轉身急匆匆沖入雨幕之中。

馬蹄聲漸遠,雷聲又滾滾而來。

肖南回坐在亭子中央,呆呆望著那個背影離開的方向,許久才訥然起身。

吉祥在雨水中不安地刨著蹄子,她走上前牽住它,這才突然發現,馬鞍上別著一支已經深綠的梅枝。

現在這個季節不會有梅花了,有的只是與普通草木無二的綠葉。

夙平川說過要親自摘映水重樓給肖南回。

他永遠記得自己的承諾。

可承諾許下的時候梅花已經落了,而等到來年梅花再開的時候,她已經不會在他身邊了。

君心今猶在,付與百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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