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靈微十三年三月廿四,季春之末孟夏未啟之時,帝攜諸卿士百千余往雨安,春蒐之事也。
蒐,蒐畋兼備。既是帝王圍獵、騎射之樂,也是簡閱車馬、秣兵點將。
往年春獵,本質也是皇帝犒勞文臣武將辛苦一年的褒賞,都是可以帶府中親眷一同前往的。可自從那一年肖家出了事,多少人都心生避諱。如今的春獵,倒是少有人愿意攜家帶口地前往了。
剩下的,便是不得不去的。
除了肖南回,春獵之行的名單上自然還有肖準。
得知又要重返噩夢之地,他會是怎樣的心情呢?他是否也想過要將過往那層血淋淋的真相徹底揭開?還是已在多年疼痛的折磨下看透了一切,只想獨自舔舐傷口、度過余生呢?
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不會知道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肖準回府用晚膳了。他經常宿在肅北大營中,亦或是在夜巡的路上。可如今戰事已趨于平息,而夜巡向來也不是大將軍的分內之事。
從前的肖府人丁稀落、卻也自有暖意,而如今的肖府才真正生出幾分凋敝之感。
每每入夜前去為廊間那盞長明燈添油的時候,肖南回都會恍惚覺得,她所身處的這處寂寥空曠的院子似乎也要燈枯油盡了。有什么東西被從其中抽離開來,使得最后這一點的光和熱也要消散在風中。
她想她應該能夠猜到那是什么了。
白允仍被關在靜波樓的最深處。而一同被關入那黑暗之中的,或許還有肖準的心。
那顆她從未能靠近、也從未看透過的心。
從前,她還可以憑借肅北的腰牌進到營中看看對方。但即便那時,她多數時候也只是遠遠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為一個可以上前說句話的理由在原地思索懊惱很久。
而如今,她早已不是肅北營中一員,再沒有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立場。
是不是未來終會有一日,她連在夜晚為他點亮一盞長明燈的立場也會消失不見?
肖南回覺得,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時光流逝之殘忍與不可抗拒皆在與此。
山巒可平,河海生塵。
區區人情冷暖,不過稍縱即逝。就像奔流而去的百川之水,終究是不可挽留。
從前她向來不會思考這些事情,總覺得那許多問題都不會有答案。可過往數月中,那些不曾追逐過的答案卻接二連三的蹦出來。
面對那些曾經在意過的人和事,她終于能夠生出些許釋然和坦蕩。
左右春獵她都是不得不去的,而雨安又是當年事發之地,此行或可名正言順地探尋一二,說不定對她眼下在查的事情多有助益,何不欣然往之?
想通之后,肖南回第一時間便去問杜鵑:春獵隨行的車馬空位多出來許多,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杜鵑生在闕城、長在闕城,這輩子踏過最多的門檻便是肖府的西便門和興隆街的茶鋪、布莊。最遠的地方到過西城門外的大成寺,但連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但杜鵑也不是沒想過出去看看,她的性子本就是愛熱鬧的。肖南回從前也總是提起:有朝一日要帶杜鵑去紀州看看那里的沙子、看看她出生的地方。每當那時杜鵑就會笑著罵她沒出息,不帶她去看山清水秀、偏要看什么沙子,可一邊嫌棄著,一邊又會忍不住地問:沙子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沙子中又是否真的有許多駱駝?
肖南回覺得,杜鵑還是想去外面看看的。
即便雨安離闕城也沒有很遠,但畢竟有著這里沒有的廣袤林地和草原。
杜鵑心動了,她從沒出過遠門,不知要帶些什么,便將壓箱底的褂子襖子都翻了出來,合不攏嘴地比劃了三天三夜,卻在第三天突然改口說:還是不去了。
肖南回納悶,可看到杜鵑出入黛姨的院子比往日頻繁許多后,就漸漸明白了。
往年天氣轉暖的時候,黛姨便能一個人在院子里曬曬太陽、蕩蕩秋千,可今年不知是怎的了,過了谷雨還是沒能起來床,連用兩劑的淺水赤喉珠也失了功效。
對此杜鵑仍舊是一副潑辣干練的樣子,一邊罵姚易那奸商許是送了假藥,一邊將一切都收拾地井井有條。
但偶爾,杜鵑眼神中也透出憂愁。黛姨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許是能熬過這個春夏,就是不知還能不能有下個秋冬。
若是黛姨病得再重些,少不了是要人貼身伺候的,陳叔一個男子畢竟不方便,招個外人進來又怕不放心。
杜鵑放不下黛姨,最終還是決定守在家里。
臨行的那日,杜鵑又塞了個巨大的包裹遞到肖南回手中,里面照例是從衣物到吃喝用度甚至還有夠她用上半年的傷藥補藥。肖南回覺得,那包裹里可能包著兩個人的份。
可杜鵑不知道,自那日王府的事后,伯勞便再也出現在府中,更沒同肖南回碰過面。肖南回覺得她可能是因為躲著宗顥的緣故。
左右春獵不過半月之期,伯勞是否跟著似乎倒也沒什么緊要。
臨行前,她又繞道去了一趟燕扶街,一面是要將杜娟給的東西“卸貨”在望塵樓,另一面也是順道看一眼姚易和伍小六。
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出征或遠行前必探望三兩好友,有事無事也要聊上幾句,最后再鄭重喝杯酒道個別,以防自己此行一去不復返,心中也不留遺憾。
起初,大家也都是真情實感、情到深處經常鼻涕一把淚一把,好似當真是場生離死別一般。時間久了,這程序已經走得溜索,遂各自都敷衍得厲害。
恰逢三月末正是春深之時,人們春情躁動,望塵樓的生意也正是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姚易埋首于算盤賬簿當中,壓根不想搭理肖南回,就只叫出伍小六來應和了幾句,臨了前又差人拿了個塞得滿滿登登的小麻布袋給她。
肖南回笑嘻嘻接過掛在馬鞍一側,吉祥歡脫地打了個響鼻往城東鼎門而去。它認識那個小麻袋,里面裝得全是北郅出產的蕈子干。
隨軍馬匹吃的不差,但也不過是些曬干的麥草,遠沒有在肖府時“伙食”到位。肖南回此行雖不再有右將軍的頭銜,倒也沒因此而受委屈。
皇帝沒有收回她黑羽營的牌子,又沒頭沒尾給她安了個參乘車右的職位。車右顧名思義,古來是守衛于帝王車馬之右的武士,與車左相對。按照左為尊的規矩,她眼下的身份也只能居于車右。
當真是,繞來繞去,也逃不過這個“右”字。
思索琢磨一番,肖南回覺得這也算不得什么壞事。畢竟參乘與帝王同行,吃喝待遇都會好上不少,而且離車駕又近,她便可以常常見到那人身影。
不知這是否也是他如此安排的用意。
許是那日烜遠王府的事太過曲折,她已連著做了兩日亂七八糟的夢。夢里她時而華服高座、金光萬丈,時而篳路藍縷、愁云慘淡,不變的是其中都有那人面容交錯其中,時而拈花淺笑、僧首佛面,時而眉眼含霜、魔行鬼道。
她著了他的道,就連夢中也在編織著同他在一起的故事。
而分開層層人山人海,他又于現實中向她走來。
帝王出行,非征伐之事都會走城東的鼎門。鼎門甬道寬直,百姓可于一街之外圍看,而文武百官需得列隊門下、恭送圣駕。
時辰一到,皇帝便會從華蓋遮頂、扇翣做屏的步輦中走出,踏過一丈遠的錦罽長毯后便進入王駕之中。
從步輦到車駕只有短短十步的距離,而她作為參乘,恰好就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知他是鐘離竟的時候,她沒心思好好端詳這人的相貌;知他是皇帝后,她便不敢這么放肆地盯著他的臉瞧。
這一次,混跡在無數仰望的目光中、她終于得以名正言順地好好瞧一瞧那張臉。
他照例戴了冕旒,五色玉石墜成的十二股旒將其主人的面孔掩藏其后,卻在晃動擊鳴的一瞬間顯出片刻真容來。
那是一張如殿宇中供奉的佛像一般流暢柔和的輪廓,如玉的面容上無一絲緊促、無一絲贅余,眉宇漆黑雋秀、帶一點引人探究的弧度,唇色總是很淡、卻總莫名給人一種艷光內斂之感。
最妙的還是那雙狹長的眼,最經常的時候是半闔著的,似乎帶了幾分慵懶和醉意,某個瞬間輕啟望向你的時候,便能瞧見那漆黑瞳仁之中無聲開啟的深淵。
就在這一刻的光線、這一刻的情境、這一刻的呼吸吐納之間,他身上的那種如高山遠景、寒潭如鏡的氣度被無限放大,令人目不敢視、又心生向往。
他可真好看。
肖南回癡癡地想著,又回想起自己當初第一次見他的情形。
大沨渡旁的躍原鎮、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跟在丁未翔身后、徐徐跨入那間破敗的客棧,風帶入細雨落在他身后、濕了一半那煙色的長衫。那時她只覺得對方同自己熟知的那些男子模樣差得太遠,甚至有些厭棄他那比尋常女子還要白皙幾分的膚色。
如今想來,或許是她一早便帶了偏見,從未好好瞧過那張面孔。
人生中大段回憶都終會變得模模糊糊,只有少數幾個瞬間可以銘記一生。
就像眼下這一刻,雖只是短短一個抬眸,她卻已然深刻于在心底,很多很多年后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