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焦松縣正是冬末初春時,少有平靜無風的日子。
這一日的早晨,卻是半點風聲也無。
行宮宮門外便正對著流淌而過的玥河,早起的艄公裹著棉衣在河面上乘船而過,尖尖的船頭劃破如鏡的水面,像是割開了一塊綢緞。
原本清澈的河水上如今飄著一層黑灰,那是天燈焚燒掉落過后的灰燼。就同當下古河河畔兩岸的氣氛一樣,盡是狂歡鼎盛過后的寂寥,仿佛昨夜那場奇詭絢麗的祭典不過是大夢一場。
古橋的橋頭點著一盞燈,那一點燭火還未熄滅,但已被晨光奪了光彩,顯得虛弱而蒼白。
寬敞的官道上已看不見別家車駕,只有一人一馬孤零零地立在黃石古橋的橋頭,似乎在望著東去的河水。
只有那人自己知道,他望著的并非河面,而是河面上的高臺。
短短十日時間,千萬根梁柱被運到河面之上搭起那華美的高臺,最終也不過得了那曇花一現的一晚輝煌。
河水的腥氣飄入鼻間,令肖準的思緒回到了昨夜的高臺之上。
祭典開始前,燈火還未點亮十成,四周光線昏暗,群臣低語應酬,他孤身立在橋頭,從未想過皇帝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帝王穿著月白的禮服,這種顏色稍微折損了他身上的壓迫感,卻莫名在月光下生出一種朦朧曖昧的光來。
“青懷候,好久不見。”
對方的神情淡淡的,在肖準的記憶中,那張臉似乎在很多年前便是這副模樣了。
天成的這位君王,他向來是有些避諱的。
年少登基,無功無過。看似保守,卻無人能左右。在位數年間,已教無數根深朝野的權臣先后落馬,只對武將似乎格外寬容。
而這一切,不過是為著收復碧疆的一場序幕曲罷了。
他第一次見他,是在自己滿門族親被殺之后。
他作為肖家僅存的血脈被召進元和殿,而對方則是剛登基不久的年輕帝王,亦是第一次私下召見臣子。
內侍官降下長長的紗幕將他與皇帝隔開來,行過大禮后,他起身望去。
他的年歲要長一些,可相比之下帝王的身量似乎也太過瘦弱,那襲深衣穿在他身上顯得空落落的,竟給人一種女子“不勝衣”的錯覺。
他就端坐在紗幕之后,穿堂而過的風將他的身影吹得有些模糊,好似一道鬼影。
就這第一眼,在肖準心底留下了復雜而幽深的印象。
那是一種陰柔寒涼的氣息,靠近便會沾上身、緩慢透進骨頭里,很久都不會散去。
他不喜歡這位新皇帝。
將門之子,生性剛烈。彼時少年心性,又剛逢家中劇變、急于知曉真相,短短幾段問話間,他頂撞了帝王數次。
兩側的宮人和禮官頻頻抽氣,最后已跪倒做一片瑟瑟發抖。
可不論他如何挑釁反詰,那紗幕后的人卻似乎永遠一副做派,就連說話的語調都沒有發生過一絲變化。
最后他累了,委屈和不甘平復了些,終于沉默不語。
“肖郎可知問橋的典故?”
肖準愣了愣。
肖家雖是將門,卻也并非不通詩書,他小時候也是讀過許多書的,可“問橋”兩個字卻怎么也沒有印象。
他心下是不知道的,可又不愿承認,便咬緊牙不說話。
年輕帝王一眼拆穿他的窘迫,言語中卻沒什么嘲諷之意:“問橋乃是經書中的典故,未聞也是常理。孤講于你聽如何?”
肖準依舊沉默,對方平淡的聲音再次響起。
“此一比丘因甚貧窮,欲往大布施會所,于途中就所見而生種種愚問,如橋何人所作等,作七千八百問,因此耽誤至會所之時間,以致所需物品蕩然無余,終無所獲而歸。肖郎以為,此人如何啊?”
肖準不知對方為何說了這樣一個故事,只蹙了蹙眉:“種種所問,皆是愚蠢......”
他話一出口,突然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借此喻他,面上頓時有些掛不住。
“問橋之事與己無關,怎能同我相提并論?”
那聲音卻依舊平和:“孤以為,此間并無不同。喜惡之事發生,便做歡愉怨恨,欲探其因果始末,卻也終究不得扭轉局勢,只因橋早已在原地。世間種種,皆是如此往復。勸肖郎早日放下心中諸多疑問,才能盡早渡橋到達彼岸。”
短短數句,仿佛不過禪語爾爾,卻為彼時孤立無援、前景凄涼的肖府指出了一條路。
朔親王府凋敗已成定局,他又尚且年幼,追討前因絕非眼下之事,需得留存實力,等待東山再起之時才是正道。
帝王言畢,不再等他的反應,便起身消失在紗幕之后。
月余后,圣旨下,言陛下親諭封朔親王之子肖準為青懷候,另擇封地建府,賞賜無數。
而后五年間,他便甚少再單獨面見這位帝王。
只是每每朝堂之上的一瞥,亦或是在那無數次隔紗而望的目光中,他總能感覺到那股寒涼無情的氣息。
伴君如伴虎。
即便當初有過點撥之恩,他也從未敢放下警惕之心。
入室若能窺猛虎自會有所警覺,可若只見得人形,才更是可怕之處。
畢竟誰又能知道這人皮之下,藏得究竟只是猛虎,還是什么別的東西呢?
“臣見過陛下。”
他恭敬行禮,膝頭還未碰到橋面的青石磚便被對方出言打斷。
“免了。孤只有三兩句話,說完便走。”
帝王輕輕擺手,那年輕內侍官便帶著宮人守衛退到了光影曖昧之處。
橋面瞬間空了下來,只得二人相對而立。
“青懷候今夜為何沒有赴約?”
肖準一驚,幾乎掩飾不住臉上的神情。
“青懷候不必驚惶。孤深知肅北善拓疆征伐,卻不善于此道。”帝王沒有瞧他,目光只盯著不遠處的高臺,“祭典開始前三日,玥河兩岸所有酒樓賣出的每一張坐席、每一份宴帖,都已經過詳細調查。聽風樓選在二月初二擺設鱸魚宴,自然也是要查一查的。知曉有兩份經由望塵樓姚易之手落在肖府,實在不是什么難事。”
話雖如此,又為何偏在此時提起?
思索片刻,他謹慎道:“臣先前臨時約了馬都尉探討開年選拔新晉武官的事宜,便不好再往聽風樓走一趟了。”
“哦,是嗎?”皇帝似乎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那不知右將軍是否知曉此事呢?”
肖準心下又是一顫。
他隱約料到皇帝為何而來,卻不想對方竟如此直白。
“臣的義女并不知此事,不過一會席間也有機會言明,不差這一時。”
言語間,一隊舫船從古橋下悄然而過,艘艘船尾甲板上擺滿了排列整齊的天燈煙火,雖還未放飛卻已能預見其壯觀。
“孤料到你興許不會赴約,便備了些別的。”帝王注視著那船隊停靠在高臺旁,語氣似乎不過是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出了正月,這煙花還當真有些難尋,便也只好教人臨時制了。孤的此番用意,不知青懷候可看得明白一二?”
這話若是問旁人,或許當真沒有答案。
可肖準知道,對方是有意問到他頭上的。
他身邊認識的人之中,只有一人喜愛煙花。
而今夜他不打算去赴約的人,也只有她一個。
帝王的言外之意是那樣分明,可他卻幾乎不能相信,更不能言破。
“臣不明......”
“在孤看來,你并非不懂。”夙未的聲音涼涼響起,與周遭那正熱烈的氛圍格格不入。
“圣上非臣,怎知臣心思。”肖準眉眼未動,話卻已經帶了幾分強硬。
那人聞言輕笑起來,帶點沙啞的聲音讓那話語中的情緒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人心難測,但到底只是一顆人心罷了。在孤看來也無甚分別。”言及此,那笑聲驀地收了,“你年少失親,心中落寞,收養她不過作為心思寄托。你欺她愛你,欺她年少蠢鈍,欺她不敢違逆僭越半步,所以便能得一日復一日地粉飾太平,等到終有一日演不下去,便將她一股腦推開,管她是死是活。”
頓了頓,那聲音才復平和下來,卻帶了種高高在上、冷眼俯瞰的無情。
“多年過去,青懷候仍未渡橋。而如今,又要困住何人同你一起?”
那輕飄飄的幾句話,如同符咒一般將肖準釘在原地。
時隔多年,同樣的情形再次重現。
他依舊如同當初那個莽撞少年一般,被他三兩下拆了防衛、一刀正中要害。
他自知背負太多,此生注定孤苦困頓,實則給不起任何承諾,但為了心底渴求的那一絲溫暖,他卻執意以家人之名給她庇護。只是風一吹便潰散的牽絆,又能護一個人到幾時呢?
不遠處的高臺兩側傳來一陣吵鬧哄笑聲,那里有幾頂青綠色的帳子,燭火將里面更衣換裝的伶人身影投在帳上,影影幢幢、好似一群妖嬈鬼魅即將傾巢而出。
帝王轉身,長長的衣擺在地上拖出一道影子。
“青懷候可喜歡看戲嗎?今日的這出戲,平日怕是不大容易瞧見,切莫錯過了最終的收場。”
肖準抬頭望去,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交錯的光影之中。
彼時,他只模模糊糊有所預感,卻并不能真的預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
而幾個時辰之后,他才知曉這個殘忍的答案。
思緒被不遠處沉悶的回響聲打斷。肖準抬頭,便見高聳的宮門緩緩而開。
古木與青銅在石磚地上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太陽還未升起,光線便只照亮了半扇大門,其余的便隱沒在陰影之中。
許久,半開的宮門后緩緩走出一個人影。
那人穿著深赭色的衣裳,半披散著頭發。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虛浮,短短百步的距離,卻走了一盞茶的功夫。
終于,她踏出了那片陰影,晨光投在她臉上,愈發顯得那臉色白得像是一張紙。
肖準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只取了披風迎上前來。
“可還好?”
肖南回訥訥抬頭,肖準焦急憔悴的臉映入眼中。
她牽了牽嘴角:“還好。”
他將披風圍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她頭發上。
她發髻都散了些,帽子也不知去了何處。再往下,隱隱透著血的外裳草草罩著,帶子也是胡亂系著......
他猛地收回視線,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那肩頭,最終卻還是頓住了。
“圣上他......是否為難你了?”
肖南回的看著那只懸在自己肩頭的手,心中那已經虛空的一角突然發出沉重的回響。
就在此時此刻,她突然想回他:是的,皇帝確實為難她了。
可然后呢?然后又會怎樣呢?
她沉默了片刻,話到了嘴邊變成了另一句。
“義父昨日為何沒有來聽風樓赴約?”
肖準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滯了滯才答道。
“我......向來不喜吃魚。”
肖南回怔怔看著眼前的人,過了一會才突然笑了一下。
那其實也說不上是笑,倒像是一聲嘆息。
他可以說祭典流程繁雜,他以青懷候的身份需得提早入席,亦或者可以說肅北營軍務緊急,他一時抽不開身。
可他都沒有說,單單說了他不喜歡吃魚。
他們真的很像。
就連說謊時狼狽的樣子,都幾乎一模一樣。
往昔,她很沉迷于這種一致,她就好像他的一部分,見證了他們之間某種不可撼動的羈絆聯系。可如今,她會被這種相似感而刺痛。
她臉上的神情落在肖準眼里,令他不忍再看,只能轉過身去。
“我們回家吧。”
誠如那人所說,焦松縣短短三日的時間,不過是天家手中的一場大戲。如今,他只盼望著這出戲快快落幕。
“義父。”
她突然出聲,聲音低低的,但在這空無一人的古橋頭卻顯得突兀而迫切。
肖準的身影頓住,并沒有轉過身來。
她盯著那背影,突然有一種話在喉頭、哽咽難出的感覺。
那一句話已在那里卡了很久,久到似乎已經和她的血肉長在了一起。
可今日,有一股氣在胸腹間竄動,她覺得如果不用刀子將那血肉中的疑問挖出來,她便要窒息崩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問出了那個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問出口的問題。
“義父可曾喜歡過南回?”
肖南回話一出口,肖準便似被針戳到一般,臉上涌上幾分薄紅,不知是驚是窘。
肖南回看他這般反應,只覺得心在往深淵更深處沉了沉。
大殿之上她的自白仍歷歷在目,偏殿中夙未的話也猶在耳邊。
過往的無數次猜測輾轉中,她也曾想過:她在他身邊多年,心思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能全然不覺?可若他察覺,又不回應,她又當如何呢?
肖南回再開口,聲音已帶上澀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肖準再無法沉默,半晌開口道:“我拾得你那年不過一十九歲,你也只是六七歲的孩童,我念你身世凄苦,便以收做義女之名留你在府中,教你本領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不被人欺、在這世間立住腳,除此之外,不作二想。你的名字我確有私心,你若不喜,待到許了人家可一并抹去。我未婚娶,也無子女,不知父女親情該是何模樣,但以長輩之心待你,未曾有過不誠之心......”
肖準說了許多,但落在肖南回心口只有二字。
未曾。
“那便是未曾喜歡過。”
肖南回陡然出聲,打斷了肖準的自白。
為了這一句遲來的答案,她等了許多年、蹉跎了許多歲月、耽擱住了前行的腳步。
她想起姚易曾對她說過的話,如今想來,當真是分毫不差。
她看似強悍,實則懦弱。對肖準的愛慕從未讓她變得堅強,只是年復一年地消耗她的勇氣而已。白允的出現是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迫使她從小長大、虛耗至今的漩渦中抽身。
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是否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去補足呢?
她曾經以為可以,可在聽風樓上瞧見白允射出那一箭的瞬間,她便知道不可能了。
那支匆忙間射出的黑羽箭,穿過了聽風樓的雕花窗欞,又穿過了帶著煙氣的玥河上空,最后穿透交疊的人群和帝王左右的華蓋,準確無誤地到達了終點。
要想那樣射箭,是要有天賦的。
可她沒有天賦,她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苦練。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比不上對方的箭法。而她與肖準之間也一樣,即便她有朝夕相處的十數年,然而卻也比不過少年時的那一點回憶。
咬緊嘴唇,她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只聲音還有些顫抖。
“義父可知,我隨陛下在宿巖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差點跌落山崖、命喪黃泉?”
肖準無言。
他知道她在嶺西的那段時日發生了許多事,但從未細想過其中會有哪些曲折、更未想過那些曲折會如何改變了眼前的人。
“白氏有一劍法高超的劍客名喚燕紫,他曾以劍氣傷我,而我當時身上穿著光要甲。那甲衣替我擋下了致命一擊,可下一秒我置身天沐河古道的懸崖之上,那鐵甲的重量卻令我不斷下墜,最終險些奪走我性命。”
“義父傳我武藝,教導我為人、修武學的道理,給我遮風擋雨的屋子,賜予我溫熱的飯食,就像這鐵甲一般,給我庇護。可甲衣終究與我并非一體,我也終會有脫下它的一天,就像我終有一日......”
她頓了頓,有些說不下去。
但想到她為這一刻所鼓起的全部勇氣、所經歷的那一個個不眠的夜晚,她終究還是決定為這一切畫上句點。
“就像我終有一日,還是會離開肖府、離開義父。”
空氣一時凝結,心中鈍痛令肖南回不知該作何表情。
她近乎迷茫地抬起頭時,便覺得眼前肖準的臉似被蒙上一層霧氣,看不真切了。
她多希望眼前的人說:不,你不用離開,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
然而她知道他不會。
肖準永遠不會對她說出這句話,因為他對自己做不到的事,從來不會信口開河、輕易許諾。
她也知道,她說出這一番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即將無限疏離,再也回不到曾經那種亦父亦師的親密關系。
她曾經貪戀那種親密帶來的溫暖,并幻想著那種親密有朝一日可以轉化成她希望的那一種感情,可時間帶給她的答案是殘酷的。
如今,她終于親耳聽到了那個答案。
無比清晰、震耳欲聾,像是一記鐘鳴敲響在她心底。
那就這樣吧。
沒關系的。
這些本來就不屬于她,她可以重新回到那個荒蠻貧瘠的世界中去。
她本來就該屬于那樣的世界。
轉身的一瞬間,她的淚水滾落下來,又在寒風中四分五裂、破碎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