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是被肩頸上的疼痛喚醒的。
咚,咚,咚。
有什么沉重而有力的聲音從耳畔傳來,熨帖著臉頰的熱度綿延不絕,鼻腔間流淌的空氣溫暖而干燥,但分明又有一絲寒涼清苦的味道。
那熟悉的氣味如今就沾在她緊貼在肌膚的那層衣料上、滲透在她的發絲間、縈繞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之間。
眨了眨眼,肖南回聽到了自己睫毛刮過銀絲繡錦發出的聲響。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趴在床榻之上,而是趴在一個人的身上。
方才一直聽到的聲音是那人的心跳聲,而臉頰下的溫度亦來自那人的胸口。
肖南回突然覺得渾身都燒了起來,她不自在地動了動,一道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醒了就不要亂動。”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淡,甚至有幾分當時“鐘離竟”的味道。
“你跌在了曼陀羅花圃中,吸入太多花粉,才會昏睡過去。”
她的視線聚焦在眼前柔軟垂下的帳幔上,一朵朵糾纏在銀絲藤蔓之中的花朵旋轉綻放著,花心卻是漆黑的顏色。
她終于有些看明白這頻繁出現在皇帝周遭的花是什么了。
從前在南國邊境駐守的時候,肖南回曾聽那里的游僧說起過關于曼陀羅的傳說。
純白色的曼陀羅花象征著圣潔的神明,傳說佛祖參悟佛法之時,天空便會落下潔白的曼陀羅花雨,它代表著天神公正無私、無心無欲的神性,能夠肅清一切顛倒磨折、生死掛礙。
然而還有一種曼陀羅的花朵通體漆黑,傳說中神明墮落之時,它便會在通往地獄之門的路上破土而出,它象征著無邊無際的欲望和痛苦、夾雜著愛恨與報復的惡果,即便只沾染到一點它的花粉,那熾烈的香氣也會勾起心魔。
黑白兩色,圣潔卻又危險,就似眼前的人。
肖南回蜷縮起手指來,如今她的神志終于完全清醒,可身體卻是徹底不敢動彈了。
肩上的衣服被褪下來一半,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沾了微涼的膏脂,輕輕在她的背和肩游走。
他涂得很慢,指尖像是在一張紙上描摹工筆,待那膏脂的溫度同她燒起來的肌膚幾乎同樣炙熱后,才慢慢離開。
“好了。”
她立刻想要撐起上半身,但肩上的劇痛令她吃不上力,慌不擇路間,肖南回幾乎是從那人身上摔了下來。
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她視線落在床榻旁那張小幾上,那里擺著的那把匕首甚是眼熟。
昏過去前的一幕猛地闖進腦子中,肖南回幾乎脫口而出道:“那宮人呢?”
“死了。”
“死了?”她難掩震驚,“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
“是,未翔只斬斷了他的右手,但不知為何,人幾乎是當下便沒了氣息。”
肖南回還沉浸在這一連串詭異的事件中回不過神來,冷不防,那人的聲音便又近了些。
“你沒有其他話要對孤講嗎?”
見他靠近,肖南回幾乎本能地向后躲了躲,肩上的傷被扯后依舊是火辣辣的,卻沒有方行刑過后那種透進骨頭的疼痛。
但顫抖的右手仍在提醒她方才不久發生過的事情:她或許再也不能握弓了。
她扶著手臂、緩緩伏身行禮。
“陛下的傷藥,臣授受不起。”
他沒有讓她起身,聲音依舊不緊不慢:“可藥已用在了你身上,你待如何?”
軟塌上的男子已經半倚著闌干坐起身來,他只除了那件厚重披風,月白的華服不見褶皺,只她趴過的胸口有些許凌亂。
哪怕姿勢慵懶,他依舊高高在上、不染纖塵,就連情緒似乎也毫無起伏,仿佛先前的種種不過只是一陣云煙,在他身上連半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你喜歡他。
白允的話突然毫無征兆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不,她沒有......她怎么會喜歡這樣一個人,她怎么可能為了這樣一個人任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先前在殿上所受的悲苦、委屈、絕望、憤怒一瞬間涌上心頭,令她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前又是何人。
“陛下既然要罰臣,又何必再在臣身上浪費這些東西?還是說陛下只是樂于此道,喜歡將人折磨到半死,再加以撫慰,以為這樣便可以令人感恩戴德......”
“住口!”
她的話被對方冷厲的聲音打斷了。
她幾乎能感受到那一瞬間噴薄而出的可怕怒氣,那是一種絕不可能出現在眼前這人身上的情緒。
下一秒,她被人從地上一把扯了起來。
如果不是真實感受到手臂上的那股力量,她幾乎不敢相信,看上去那樣瘦弱的人,竟能有這般駭人的力氣。
“肖南回,事到如今,你可還是不知你究竟錯在何處?”
她盯著那張蒼白的臉,那張臉上曾經平淡如水的雙眸里已住進了寒風和暴雪,漆黑中映出她自己同樣有些扭曲的臉。
“是臣自作自受,臣已認罪,刑罰也已領受了,陛下到底還有何不滿?不若今日一并交代了,臣正好盡數領教了,也省得來日還得再上一回刑場......”
她的聲音近乎有氣無力,帶著一種精疲力盡后的死氣。
可下一秒,那人說出口的話才當真如利刃一般直插在她心口。
“你可知你現在的模樣,令孤想起那獵戶飼犬。平日隨意給口剩菜剩飯,關鍵時刻那狗便能為他賣命。肖準也是這般對你的不是嗎?這等劃算的事,孤怎的遇不到?”
肖南回只覺氣得渾身發抖,吐字都艱難起來:“陛下要臣的手臂,拿走便是,為何這般......羞辱于臣。”
袖中的手攥得緊緊的,眼前的人若非九五,她說不定會讓他血濺當場。
“廢你手臂的人是孤?”夙未狹長的眼瞇起,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諷刺,“不,是肖準。他將你架在刀口之上、沒有第一時間選擇你的那一刻,就已經放棄你了。肖南回,你不過是他一手栽培的靶子,關鍵時刻給白允擋刀的靶子!”
積壓在胸口多時的難堪像是洪水般涌出,肖南回只覺一股氣沖上腦門,她霍地推開眼前的人,一把抓住頭頂的武弁,狠狠扯了下來。
從四品帶羽翎的官帽被狠狠擲在地上,原本系在頸間的紅色櫻珠應聲四散,在兩人腳下蹦跳滾動。
再次開口的時候,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有多沙啞:“陛下臣子難當,肖南回請奏解甲歸田。”
夙未的眼死死盯著肖南回,像是下一秒就要用最殘忍的方式將她摧毀。
一時間,空氣中只有兩人沉重的呼吸。
也就片刻的功夫,他臉上的怒色突然散去。
他又恢復了那張千年高山、難以撼動的臉,嘴角甚至反帶了幾分笑意,但那笑意不達眼底,令人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怎么?要和孤置氣嗎?”
肖南回咬緊牙關,一聲都不吭。
有生之年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明明對方在身體上全然不是她的對手,卻令她無處可逃、甚至生出恐懼。
“論置氣,從來沒人贏得了孤。”
帝王冰冷的手觸上她的掌,肖南回激得一抖。
下一秒,一個冷硬的物體被塞進她的手,對方低啞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若因這個而怨恨,孤還你便是。”
肖南回還未得反應,手上覆著的力道徒然變緊,眼前銀光一閃,有什么溫熱的東西濺上了她的臉。
她目光僵硬地向下移動,只看見帶著精美云紋的匕首,直直穿透了帝王的手釘在一旁的小幾上,而她自己的手就握在那匕首上。
他握著她的手狠狠向一旁剮去,分筋錯骨的吱嘎聲傳來,薄而快的刀鋒迅速在那雙修長瑩白的手上撕出一個大口。
肖南回回過神來,瘋了般甩開夙未的手,一把將那匕首拔了出來。
鮮血涌出,他臉色白了白,額上有冷汗密密滲出,愣是咬緊牙沒哼一聲。
“肖南回,咱們兩清了。”
肖南回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來,隨后便是一片蒼白虛無,只閃過一些荒誕的只言片語。
依稀是那碧疆孩童在她面前吟誦的詞句,又似乎是她挑燈在姚易的后院中讀到的只言片語。
未五歲能誦,七歲能詩,九歲撫琴已有空谷絕響之音,宮中琴師無人能對。今得見未于上巳宴席之上,奏一曲圯橋進履,音之通透、境之高遠,不落凡塵、自成一格。吾今日一聞愧以琴圣之命冠己,遂斷指離席,言至此不論琴瑟之事......
視線飄忽,那雙手可以奏出高古之曲的手如今就血淋淋地在她眼前,飛濺而出的紅色液體落在對方月白的衣擺上,像是綻放其上的罪惡之花。
恍惚間,她仿佛聽見單將飛急急忙忙地闖進來,驚呼著奔向帝王。
有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大聲呵斥著,片刻后又粗暴地推開她,將她擋在殿門之外。
她一人失了魂一般走出偏殿,又跟著值夜的宮人渾渾噩噩出了行宮宮門。
天色破曉,行宮內外開始交替守衛,帝王即將離駕。
辰時初刻,宮人將最后一盆血水端出偏殿,單將飛屏退眾人,獨自清理地上最后的一點痕跡。
素色的絲絹將最后一點血跡擦除,整個偏殿又好似無事發生過一般。
單將飛捧出一套深色常服為帝王換上,目光落在那人左手上,層層紗布和傷藥也遮不住下面隱約的血肉,他幾乎不自覺地嘆氣。
“陛下這是何苦呢?此后莫說是撫琴,就連執筆都恐有不便。”
帝王單手挑起新換上的帶勾調整,依舊優雅自持:“孤左手也使得。”
正主一派云淡風輕,仿佛剛才置氣自殘的是旁個人。
單將飛控制不住地沉了沉嘴角:“黑羽營還要依靠音律聽陛下調遣,陛下到時候也要用一只手么?”
“我若今后不彈,倒還有你。”
單將飛愣住:“小的技藝粗陋,怎能和陛下相比......”
“當初讓人教你撫琴便是沒想瞞你這項技藝,你從小心思便重,琴音的境界是差了些,但技法純熟,調遣黑羽營的那些音律對你不該是難事。”
年輕內侍官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驚惶,他隨即跪下:“陛下......”
“驚什么?孤只是在說事實罷了。”
殿門大開,正對東方,兩側宮人已在殿外恭敬候做兩排。
帝王轉身迎向晨起蒼白的日光。
“左右不過一雙撫琴的手罷了,若能換得她起心動念,便是再合適不過。”
他微微抬起手,廣袖隨之落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橫跨撕碎了這份美感,令人陡然生出遺憾。
“她身上有孤留下的痕跡,孤身上亦有她留下的痕跡。便是此生再難交集,也定要它無法分離。”